少女夜间飞行

01

“如果我死了,请将我埋在海底,最好是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的,陪葬品只要一本《鳄鱼手记》——哦,对,还要足量‘富豪‘的软雪糕杯。”彭羽正色道,手掌心微微磨挲长毛地毯,软糯得让人愿意脸朝下整个人扣上去,被毛绒溺死。

“好啊,但是马里亚纳海沟太深了,我潜入不进去,请小羽在棺前放一副氧气面罩好让我下潜。”黎佳欣放下手里的绘本集,同样端庄了神色回答。

礼拜六,傍晚八点半。村上春树书里适合去酒吧吃炸薯片喝啤酒买醉,《红楼梦》中则要吟诗,若接不上要喝酒。黎佳欣选择靠着彭羽窝在阁楼看绘本,格外爱这狭窄的环境,或许因为窗户够窄,因而做有关画册的梦,也不会让梦泥鳅似的自手里溜走,从窗框里飞出去。

黎佳欣从还穿吊带裤的年龄就知道,她生活在图画里,不是画册里边沿柔软的图,而是尺规作图的图。她的洋楼,端庄坐在香港最远海之地,在洋房组成的海洋,那是另一种干涸的海洋,念资优班的海,海中生物是试卷粘合在一起。试卷防水措施未做好,因而在海里浆成黏糊糊辨认不清的一团。一团也好,两团没关系,考出好分数,有了肚子里的墨水做填充物,这就是一片幸福的海洋。

只不过她的考试之海从洋房里溢出,每每妈妈一边端一杯麦乳精进来,一边对黎佳欣说:“佳欣,你一定要考好啊!”黎佳欣只觉得脑髓被橡皮筋似的被这句话弹来弹去,震得脑袋发痛。好在有彭羽,她的好友,一心系在彭羽,“一心”要做名词而非譬喻,她们两个好在能够心连心。也好在世界有彭羽,不然黎佳欣一定被资优班之海生生吞没。

她的国中同窗彭羽,那么白生生一个女孩子,像是不见光的植物嫩芽骤然被拉出土壤暴露在天光之下。

“你好,我是彭羽,膨胀的彭,羽毛的羽,你叫什么?”开学第一天,黎佳欣惊觉教会女校里死气沉沉的空气也能传输这样的声音。

“膨胀的膨不是这个字,哪有用那个做姓氏的。我猜你是澎湖湾去掉三点水那个彭。”

“随便好啦,我倒是希望是‘砰’。‘砰’一下子掉下去,变成一片羽毛,你瞧这名字寓意多好?”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彭羽单手撑着桌子,一张白脸,眼睛也是浅色调,这个人好像她的名字,像白而失重的羽毛。

黎佳欣来了兴趣,迅疾扔下崭崭新的数学课本:“我是黎佳欣。”

从此她们如被白乳胶粘住,如每一对小女孩因为不可思议的纠缠而如同编绳结一样缠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但谁也说不清楚编绳子的手是谁的,或者在哪里。

五月末发下成绩表单,黎佳欣的名字同分数一左一右在录取单上毫不迟疑挤在一起,国中的资优班为她敞开一席之地。

她的考试庆功宴,父母摆满桌宴席,一整块酒店大厅都是金碧辉煌,满室写着幸福的光辉,人们举杯碰撞的声音脆脆地掉在地上,在一片脆脆的声音里唯独黎佳欣嗓音软绵,她微笑,为所有道贺而道贺回去。不知该说什么好,那就微笑,点头,总归是微笑和点头不会错。但内心已经开始想念家里烤的馅饼,至少吃烤饼时候不需要和人道谢,说,感谢您莅临,祝您的孩子也能取得好成绩。

“我们佳欣考得好呢!”同样金碧辉煌的旗袍女人递过来一包糖,忘了她是哪门亲戚,总之血液上有那么十六分之一,或者三十二分之一的联系。

“哪有哪有,小欣平日里一直很努力的呀,这是她应得。”妈妈手上串满金手镯,金光灿烂如在佛堂上。黎佳欣开始感受到耳膜不适,期待着谁能看到她的无形泪水然后救她一程。

好在这救星算是等到了。“黎佳欣!我要回家啦,你送送我——!”彭羽尖声叫她,划破了空气的声音,尖锐像竹签上的刺,但黎佳欣再喜欢不过。两个女孩子牵手,顾不得家里人说什么便跑了出来,手被牵着,但比双手在空气中更为自由。

即使是春天,夜晚的风依然浓烈地吹着全身上下,洋装胀鼓鼓地,天空色的洋装,溢出来的也是天空。彭羽也考上国中,她们就在隔壁班级。“喂,我快要闷死啦,你妈妈这选的什么破地方啊,依我说,还不如去酒吧街。”彭羽翻了个白眼,黎佳欣心中苦笑。名字都起成了年度重名率最高的佳欣,她父母自然想不出什么独特。好在地球上还有彭羽,不然她刻在模具里的人生不如直接昏死过去靠呼吸机活到八十岁的好。

“酒吧街还是免了,你要是酒精中毒还要我背你回去。”黎佳欣靠在江边的栏杆。游艇从水面划过,本身悄无声息,只有上面欢乐的人们举起气泡香槟,笑声夸张得如同惨叫,活脱脱的毕加索新派抽象画。“我说,你打算同什么样的人结婚?”彭羽盯着水面上的游艇被打碎的波纹,冷不丁吐出一句。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黎佳欣哑然失笑。“只要不是刻板的人就好。”刻在板子上的人,和课本里学的一样,俄国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

“那你呢?”黎佳欣反应过来似地问回去。

“我啊,我要喜欢——我要喜欢喜欢的人。”彭羽手指向逐渐远去的游船。“像那艘船一样的人。”

“什么嘛!”黎佳欣推了她一把,但黎佳欣心中清楚不过,彭羽要说的无非是什么都不像。彭羽立马推回去,笑声穿过凉风,传到江上的另一边去。

隔两个月,暑假十日如同一日的无聊总算过去。开学,黎佳欣褪去黑色裙摆,过上高中生活。全都是卷子,全都是海洋。开学日,或许周围人里彭羽最白,或许是校长眼睛一瞥刚好注视到她高高扎起如稻草束的马尾,总而言之,彭羽成为唯独一份的新生演讲。他们穿白衬衫百褶裙搭配缎带领结,独独彭羽套花边洋装,蓬蓬立在台上居高临下,如一只将要飘上大气层的白色气球。

今后彭羽顺理成章成为国中独一份,圣歌队的领唱是她,耶诞夜晚会她跳芭蕾舞剧里的白天鹅。黎佳欣坐在台下,每每见到彭羽,竖直距离间隔三米二,镁光灯仅仅为她一个人而打开。她像一根直立的铅笔挺挺站在那里,浑身沐浴着的光束可堪称为圣洁。

彭羽每天放课同佳欣一同放学,经过小半个光怪的都市。夏天是傍晚,有火烧云可看,彭羽指着东南方向:“你看,那朵云像小狗!”但实际那只是一朵再普通不过的,只是被夕光点燃的火烧云。冬天就不行,放课时候天已经褪去橙汁色变成更浓郁的蓝。那样的话一路上就只好谈班级里漂亮的男孩在英语课上磕磕绊绊竟读不出一个字,谈门口阿伯卖烧仙草今日忘加糖。舞台上彭羽总是静静甜美着,只是甜美,像一颗糖,下了台这糖就变为无糖薄荷糖,装在铝质铁盒里向黎佳欣兜售甜辣冰凉。

“今天演出时候你很漂亮。“黎佳欣先开口。

“我定要做今年最佳女主角。”回答文不对题。

“一直都在追主角的位置,可会觉得累?”

彭羽仰头灌了一大口没加糖的烧仙草,黎佳欣不觉皱起眉头。黑苦的凉粉冻,就算有奶茶做底也像是喝混合糖的中药汤,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

“不累,因为是在追。漫无目的乱走就要累。”彭羽几乎是昂首挺胸起来:“不过,我一直要找的东西不是这个。舞台也好,奖项也好,那都没关系。我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一——样东西,找到了我就宁死不屈地非要追到不可。”她伸出一根手指。

“如若追不到呢?”

“都说了宁死不屈,追不到我就死。”彭羽忽然看向黎佳欣,几乎是坚忍不拔的神色,槲寄生的神色。在槲寄生树下要人接吻就不能拒绝,黎佳欣无来由觉得彭羽如同在平安夜寻找恋人一般地找,若是她在槲寄生树下一边拉扯树枝,一边要求人家:“把我要的‘那个’交出来!”无论是谁,都会和盘托出,用双手不失敬意地递给她。

 

02 木肆

大概是某一天,也忘记是哪一天了,木肆就“唰唰”,像游戏里闪现技能,出现在黎佳欣眼前。只记得木肆这样对她说:“黎佳欣,请借我你的笔记本,我睡觉了,但老师要我交上课堂笔记才肯放我下课。”

木肆学习好得离奇,无论国文英文数学积分,各个分数漂亮,黎佳欣不以为意,从头到尾看到的只有木肆的眼睛。

木肆有一双像小狗的眼,双眼皮藏得很深,狭窄的形状,好像在面皮上破开两个伤口,但他丝毫不觉他的眼睛是创伤,反而常常笑。佳欣只觉得木肆笑起来是怪诞,荒诞喜剧片里卓别林的笑。母亲也这样笑。在酒会上谈起爸爸,她总做这样的表情,嘴角勾起如同镰刀的弧度。他呀,他对我很好呢。情人节他为我买了双手环抱起来的那——么一大捧玫瑰花。红艳艳的玫瑰花!多美好的爱情绝妙暗喻,但放在爸妈那里就是蚊子血。

黎佳欣同木肆一开始并不那么好,近乎于不说话。大多数时刻佳欣写练习题,木肆在同桌捧着一本大部头翻书页。有时候他入神,看木肆的眼睛,好像从眼球表面揭下来一层薄膜。小组合作作业依据地缘关系分配,佳欣永远和他写在同一份名单里,这时候木肆才话多,一边讲这道题怎么算一边眯眼笑起来。冬天的小组作业,量变引起质变,木肆和佳欣话说了厚厚一大叠。这时候木肆笑得更强烈了,不是灿烂而是强烈。如笑脸橡皮,扬起工厂流水线制作的橡胶制灿烂弧度。

下冬雨的时候原本蓝白的天都变成白蓝色,小时候读日本的色谱,蓝白和白蓝是两种颜色,小小的黎佳欣从来无法理解,但多少明白是颜色混合比例有所不同。但现在看来,不同的远远不止颜色。混合情绪是颜料。木肆一到阴天就读哲学,只有那时候他的介质暂且消失,流露出一种近似忧郁的眼色。

黎佳欣是擅长读眼色的,在酒会上隔了一层洋装一层晚礼服的皮,她一眼就看出站在对面的女人是真心称赞,亦或是奉承。当然多数时刻是后者,毕竟人更善于虚誉。久而久之佳欣也学会向贵太太们流露赞美之河,尽管流淌的都是污水,还是人人赞不绝口。这赞誉比直接打她一耳光更不好受,但不得不做。为了洋房,为了做梦,为了身不由己的甜蜜折磨。

莫名觉得木肆好像身不由己浸满了空中的水汽,晴天时候略微干燥,阴天就胀满,下雨就简直要涨破开。

体育课取消,同伴三三两两结伴去吃饭。俞梦乔对她招了招手,她是寻找女伴,但佳欣食欲被雨水打散了,俞梦乔只得拉着前桌的陈玉往外走。三三两两来去,只剩下木肆和黎佳欣。干脆丢下手中的练习册坐在窗台,都一样冰冰冷,大理石上摆陶瓷玩具一样的花盆。从包里掏出塑料包装的三明治读书,食不知味。冰冷咸混合在嘴里,咬起来是了无期望的口感。

读完半本国学阅读题选,抬起头看见木肆看着她,眼光如沾染窗外的大雨瓢泼,光辉淋漓——湿透的光。总觉得木肆已然湿透,尽管大雨只可敲上玻璃面板而非木肆的校服。深深的水漫灌进木肆的动脉系统。

她猛然发觉自己撞破的是木肆在痛苦,再痛再苦,他好像破溃了。

“你——你为什么?”她近乎惊惶了,害怕他下一秒要哭,虽然直觉清楚木肆并不会。下雨的时候雨水珠压低蜻蜓,这就是木肆。

他只是深深看着黎佳欣。那双小狗的眼睛里充满柔软的丝缎,充满折翼的翅膀。霎那间明白,好像平常的那种笑容从来是工厂生产,不是笑脸橡皮,而是笑脸模具。他的笑是为自己翅膀被雨水打湿作层套壳。

“我飞不起来。”没头没尾的话。

“是因为下雨吗?”

“不是的,我好疼,骨头好疼。”近乎是撒娇的语气,木肆眼神颤抖,全身颤抖,说不清哪个先哪个后。

近乎是条件反射,黎佳欣走上前去。听到他呼吸粗重,平白无故生出一种目睹婴儿哭泣的感觉。去年阿姨家的幺子出生,黎佳欣去看装在保温箱里被层层叠叠粉色海浪般珊瑚绒毯裹在里面的小弟弟,他双手竭力向上伸,哭得双颊通红通红。黎佳欣立刻俯下身给他一个拥抱,笑容扬起,连思考都来不及。柔软的,尚未足月的,哭泣着想要人陪在身边的,小小的婴儿。

黎佳欣在‘不——该——随便抱抱男孩子’的反射神经作出进一步反应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苍白身影环住。

“不要,不要看。”

坐着的男孩,头刚好够到她的胸口,被两道臂弯不松不紧箍在同心脏只隔了一层皮肉脂肪的位置。于是很容易就听到她的心跳,并不快,而是平稳如将奶油挤在一大玻璃缸水里,砰砰,砰砰。

“小时候我总被带去做检查。我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讨厌一尘不染的洁白。我不明白为什么别的他们半年体检一次,轮到我就是每个月。好痛,被带去抽血,红色的抽出来,总觉得我也被抽出来,注入了空白。感觉鼻酸,但是不敢哭,哭起来爸妈会跟着我哭。我认得字,无异常,每次都是。但我还是被一次一次带去检查,我知道了针眼刚开始是鲜嫩的红色,后来会缺氧发紫,再一段时间后会长好,但是皮肤下面颜色好像整块皮肤都死掉。”

“直到——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我的骨头开始下雨的时候痛。你要知道小的时候人是忍不住痛的,只是软组织挫伤那样的痛,但那时痛得满地打滚,不住呻吟。太痛苦了,但妈妈伸手要碰我的时候,我发现,她是在笑着的。不是那种我考试拿了一百分的笑,是三百斤重的石头从背上拿起来的笑。‘至少是下雨时候才有一点点痛,不用在医院整天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对不对?’妈妈这样对我说。”

“你知道的,闲话只是在人们之间打着圈转,那些紧密无间的圆圈,圈的外围站着我。从隔壁煲电话粥的粥料里听到,从门缝里藏着的悄悄话里听到。爸爸妈妈的孩子一定会有遗传病,不分有无,只看大小。我终于明白,哥哥和妹妹原来是可以在一起的,但这份爱价格比普通人高昂,他们还不起,只好我来还。难怪父母宁可揍我一顿也决不要听我说‘我想要弟弟妹妹’。一说就被打,从无例外。服装店里那样的标价签——我全身上下都是标价签。真可怕,没写着价格,但是处处都是高昂。”讲到最后,木肆几乎需要停顿三秒才可从唇间吐出一个词。

“他们说起这个名字是要我做我想做的事,令我肆意飞。但是怎么可能!他们比资优班更能压榨我的剩余价值。我第一次看心理医生,他说我这里死掉了。死——掉——了,不说怎样死的,就是死掉。”木肆指着自己大脑。“因为我死掉了,所以我飞不起来。”

第一次听木肆说这样多的话,佳欣几乎要做流泪的那个。她低下头,但看不到深深埋在她怀里的那张苍白的脸,只能看到木肆的短发,似乎是刚剪过,新收割后的稻茬一般,顺从贴着地表,不甘地拼命向上望着。

木肆,木肆,她的木肆。

 

03 夜间飞行

周末时总归谁都要喝酒,黎佳欣和彭羽选择在家,至少不用像失足少女醉醺醺地互相搀扶回家。随酒配餐丰富多样,彭羽叫宅急送的时候把方圆百里从便利店到东洋料理再到披萨都点一遍,烤螃蟹虾片寿司披萨饼统统躺在没有铺地毯的位置。黎佳欣一杯乳酸菌饮料,彭羽一杯啤酒,组成她们一礼拜的末尾。

“我妈妈知道以后一定把你扫地出家门,好在他们去开酒会。”黎佳欣抚着胸口好似惊魂未定。

“又来,不是没完没了的酒会!过两天期末考完试也是酒会,他们到底如何对那种破气泡饮料那么着迷。”

“你不也一样。”黎佳欣单手点点彭羽,后者左手一罐酒。“至少他们都是价高洋香槟,你倒好,便利店五块十块的也抱着喝个痛快。”

“他们吃烤肉还是吃披萨?我告诉你,喝就是为了把这些冲下胃里,酒是佐餐小菜,不是端一杯香槟和贵太太搭话就配称作喝酒!”

“喂,让我抱抱你啦——”彭羽拉长声音。本就生得一副好嗓子,声音拉长了更像是吻,甜腻如同加多了黄油的曲奇。

“随你的便,总之让我读书。”黎佳欣躺回去抱枕上。大风将门吹得一张一合,好像幽灵们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

“哦对,明天我去木肆家里写小组作业。”黎佳欣难得从书页间抬起她的眼皮。彭羽没理她,只是手上的啤酒杯里酒液略微一抖。

“不陪我?”

黎佳欣用了安慰的口气:“只是去写合作报告,很快就回来。”彭羽无声倒在她膝盖,半长不长的头发倾泄在佳欣裸露的腿脚之间。圆润的发梢扫过她脚趾,心里长满绒毛似的痒。彭羽的白手抚着黎佳欣的脸颊,也好痒。彭羽好像总会令人心里如野草生长。

不知为何,父母得知她同木肆出双入对,从来严格让黎佳欣活在作文格子纸里的爸爸妈妈竟一点也不反对,他们这次选择了温开水的宽容。

“多去去木肆家吧,他家里人我认识的,很有钱呢!”妈妈口气骄傲地对爸爸说,声音比以往佳欣说要去找彭羽时更为高亢。一瞬间什么都了然了,或许非要叫他们抉择的时候他们会让黎佳欣远嫁东非,以换取不菲的聘礼。无论是何,佳欣得以在歪斜的目的之间满足自己微不足道的渴望。

木家比黎家更夸张,四层小洋楼,高高矗立在九龙湾区房价同样高耸的地带。木肆的狗狗眼后面藏着五光十色的钱袋子。黎佳欣周末每每拎着包敲响木家童话般小洋楼的白漆门,总觉得是从小王子的梦幻星球跳到爱丽丝的兔子洞。无论是什么,总归都是奇幻故事,总归适合睡前读给小孩子听,小孩子听完一个意犹未尽睡下了,故事留在梦里异彩纷呈。

黎佳欣和木肆做完作业,躺在房顶,拿木爸爸冰箱里新鲜冻好的巴黎水。绿玻璃瓶装,闻起来是西柚是柠檬,但喝起来一点西柚和柠檬的意味都无,形似而神不像,难喝至极。想不通这样的饮品为什么会生产数十年,或许地球上有人爱喝难喝的东西。只是在那天,木肆打破沉默问她:“你不会真觉得这个好喝吧?”

“当然没有,只是也不知道喝什么好。”至少这不是白开水。木肆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眼睛很平静,但那个眼神,黎佳欣敢指着天父耶稣发誓,她在昨晚看到的爱情电影里有一模一样的眼神。

“喜欢我?”身体不受控制,听到自己这样开口。木肆没有说话,只是如爱情电影主人公,眼神微垂,然后嘴唇撞上嘴唇。太好读懂木肆,他不肯压制自己膨胀而出的欲望。

“为什么不心跳?”亲吻的间隙,木肆口里仍含糊不清。黎佳欣不回答,仅仅环抱住他的身体,上面裹一层空若无物的白衬衫。

从那之后黎佳欣午饭时段抛弃俞梦乔,转而换木肆搭伴。俞梦乔翻个白眼:“怎么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和男孩在一起就不管我!”黎佳欣在心里暗暗发笑,她当去找彭羽。追求者们排着队似的上来,彭羽一一回绝。“对不起,但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了。”每次听到这里便觉得心里暗暗发痛。

彭羽依旧每个课间找黎佳欣,彭羽看她时,佳欣总觉得有种她将自己的深层次埋在藤蔓丛里的意味。每天在与她放学时笑闹,笑闹中含有一丝别的含义。那个叫做什么来着?脉脉含春,啊,对,比脉脉含情更尤甚,春是春天,是鱼子酱,是动物发情。彭羽身上有这样脉脉含春的光辉。

终于有一天,这光辉冲出她皮肤表层的薄膜。“黎佳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恋爱了。”彭羽说的时候毫无交代恋情的羞涩之意,而是勇敢仿若破土而生的芽。

“恋爱?是学校的人吗?”黎佳欣笑着看她。

彭羽喘一口气,好像有什么堵在喉口说不出去。“总之就是在恋爱。”

“可有喜欢的人?”彭羽戳戳她的后脑,头皮微微刺痒,像粉刺长在脸上。

想起木肆的眼睛,黎佳欣立刻回答:“有的。”

“木肆?”

“是。”

“那好,陪我去酒吧街。”黎佳欣双手微不可闻地颤动,她向来知道彭羽不会去这种地方。

最后也没有去那片霓虹灯统领的地盘,转而从自动售货机买来六瓶易拉罐啤酒。许是机器故障,最后一个易拉罐出货就变成玻璃瓶,青翠晃荡着里面的液体,一瞬间想起海浪。彭羽只是拉着黎佳欣拼命向前,从市内公路变成沿海,一路从天明走到暗下去,天的颜色是蓝和紫混合,混合的不是颜料越来越黑,反而像是光束交汇,混多了反而有种透明易碎的意味。走到山崖之下,投射来高山的阴影,地理课上讲岩石,那个总板着脸的女老师说岩石是分层刻印年代的影印相片,现在这相片光裸的阴影狠狠压下来,内含的数十万年岁月沉淀一起压在彭羽的脸上,令她的脸看起来令人喘不过气。

黎佳欣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小时候看漫画,主角冒险时佳欣也仿佛身临其境。常常哭泣,而后被匆匆赶来的爸妈一把夺下书搂紧怀里。她终于觉得自己仿佛错过彭羽独自的冒险,在陨石坑里,在远古建筑遗址群,在一切佳欣所无法触及的地方。她看彭羽的眼睛,惊觉她不只有悬崖的压制,同样有悬崖的决绝。

彭羽的表情仿佛马上有什么要从她胸膛里破开跳出来,黎佳欣想,如果有的话那一定会是蝴蝶。她打开一个易拉罐,佳欣跟着恍恍惚惚打开。噗的一声,好像火山排出地球内部的高压,易拉罐跟着宣泄彭羽内部。一声不吭只是灌酒,彭羽几乎像是跑完两千米测试之后灌水的男运动员,酒不是一口一口被吞咽,而是直接倒进去浇灌彭羽不知是什么的内脏。

就这么沉默喝完一罐,又是一罐。直到碰到玻璃瓶的时候,好像被瓶子的冰凉震慑住似地,彭羽手轰然缩回,悬在空中,每根手指茫然无措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失重般地倒下,看着她近乎失去外骨骼的昆虫一般伏在黎佳欣怀里,后者有种心脏被扎进鱼骨的刺痛。

“还记得吗,追不到就要死?”彭羽声音也被抽走骨头,软绵绵只剩下肉·。“黎佳欣,我不信你不知道。”

黎佳欣握紧易拉罐,金属的冰凉沁入指纹,顺着血液倒流。怎么会不知道,她就连每每牵着她手时都永远十指相扣。黎佳欣向来如此,拒绝告白这样对彭羽而言太轻易的事都做不好。

“你说什么?”

山洪在彭羽脸上到达大坝最高点即将决堤,却又“忽“地下去了,水被牢牢锁在安全线内。今天的夜晚尚且年轻,月亮升起来了,山崖的阴影再也覆盖不住彭羽白皙的脸,月亮仿佛鞠了一捧水泼在彭羽年轻的脸颊。

“你知道的。”彭羽垂下眼,不再看她。佳欣叹了一口气,牵起彭羽的手。十指相扣,紧密如同钥匙和锁眼。“小羽,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我爱——我爱木肆,我实在分不出心了。你看我,连站在舞台上都不敢。我跨不过去那一边。我们尽力了,不是吗?”

海浪声疯狂袭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黎佳欣的声音,只能看到她被月光打湿的眼睛和一张一合的唇。为什么还要说?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背面是栏杆,栏杆背面月球引力带来的涨潮,环绕着她们的,四面八方有咸腥的海水高墙,把这三平方米天地同巨大地球分割开,衬托如同浮空岛。

 

04 终末飞行

佳欣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从那片浪的集合里走出去再回到家,但唯一可确定的是彭羽第二天起就再没来过学校。课间,班门口缺了一块漂亮的身影,连木肆都觉得怪异。

“她怎么了吗?”

黎佳欣只是摇摇头:“或许她心里在地震。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地震的时间,不是吗?”

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过去了,彭羽身着素色洋装,映照她脸通红。“我要走了,家里一起搬去内地。”彭羽的笑容里有种不知足的意味。

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拒绝似乎太晚。只好怔怔地挥挥手,同她说再见。“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彭羽大声说,裙摆随音浪震颤,但是她没有回头。

第一年,明信片如雪片似的飞过来,黎佳欣去木家的小洋房,靠在木肆怀里一封一封拆。从卡通简笔画到“我好想你”再到“我今天买到了好吃的咖喱鱼蛋”,彭羽字好像变了许多,从海浪的圆润变成江的水。

“你说,她以后会幸福吗?”佳欣伸手,勾线似地勾勒木肆下颌。

然后是第二年,第三年,数量随时间递减,或许她忘记了,或许因为内地的高中生好像更加忙。

很快要上大学,寻得一丝喘息之地,但周末总归要回去。每次去妈妈的酒会,佳欣穿上金得色如真金的贵价晚礼服裙,端一杯香槟酒。干杯,敬一望到尽头的人生,敬无止尽酒会,敬扔到垃圾箱都没人去捡的奉承话。

最后一年的时候,黎佳欣刚刚满二十七岁生日,所有智识统统扔在木匣子里,钥匙是经年累月。世界上最美的婚礼,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故事,统统送给她黎小姐。

黎佳欣隔着帘子向外看,站在高台上,四周宾客像矮下去一头,聚光灯照得婚纱惨白,像无意落下的雪,漫反射的是天真。全球的闪光打在她一个人身上,于是来宾的脸面暗暗。这先生形容暗淡,那女士全身上下只剩银色眼镜框尚且闪亮,像流星焰尾划过眼角。

黎佳欣想起彭羽曾经撑着下巴,笑着同她说,要来做她伴娘,黎佳欣穿白纱,她就穿棉布裙,只胸口别一朵红玫瑰,一定陪衬佳欣变成世界最漂亮。“黎小姐只是别请了他人就再也不叫我便好!”彭羽的眼睛在夕阳下也变成夕阳色,紧接着眯起眼睛笑起来,夕阳色的瞳孔也看不见了,原本留存眼睛的地方变成虚无。

彭羽一定会在她的葬礼上出席。黎佳欣无端冒出这样的想法。

马上要戴头纱,抓紧最后的机会向外看一眼。再摘下来她就不是黎小姐而变成木太太,人生被捆绑在那幢母亲拼命都想让她挤进门去的高层洋房。洋房附带很大的花园,或许可以种满海蓝色的玫瑰,木肆不会反对她。毕竟他们那样爱彼此,难得见到因爱而生而非被存折储蓄卡绑在一起的富家子女婚礼。想到这里,黎佳欣又笑起来。

黎佳欣忽然眼神恍惚,似乎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身影,高而瘦削,如从动漫插画里不小心掉出来,从童话故事掉到人世间去。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会是她吗?想要挣脱舞台冲出去,但婚纱的裙撑太大了,昂贵的鱼骨撑,将更昂贵的裙摆规束成刻板形状,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珍珠这刺绣这蓬蓬纱裙。

想竭尽全力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无关彭羽的爱,无关木肆,只是无端想见到而已。

让我见她啊!

视野忽而被一块白色晨雾遮蔽,恍然间什么都看不见。头纱被母亲亲手戴上了,母亲慈爱地隔着那层薄纱摸摸她的头。“都要嫁到木家了,还想看到谁?你有木肆那样的好丈夫,不知道多少女孩都羡慕你!”

黎佳欣终于发觉那句话已经不受自身控制而说出口,她蒙在纱里羞怯窘迫。

“没有,只是想快点见到木肆,我好想见他。”

“这不是很快就要见到了!”妈妈一根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呀,从小都这样,人生大事,不可心急!”

“嗯。”黎佳欣在头纱之下扬起嘴角,给出一个谁也看不到的笑容。

 

作者阐述:写的脑子不好用了,请随意观看。如果能留下评论的话真的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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