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没有料到，号称坚不可摧的城市防线竟然不堪一击，他甚至来不及为她和女儿准备充足的食物。
所以，等他们吃完最后一片面包，喝光最后一口水，当他们又顽强的挺过了一天，男人决定走出地下室。
五岁的女儿紧张地抱住他的双腿。
男人蹲下来冲女儿笑了笑，“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说“别忘了，你是天使，别忘了，我是天使的父亲。”女儿是父亲的天使，全世界的父亲都这么认为，虽然女儿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也许，她只是唯一。
战争没有打响的春天，城市开满鲜花，老先生牵了老太太的手，女孩儿挽了挽男孩儿的肘弯，孩子追逐戏闹，艺人的琴声欢快悠扬，猫在睡觉，鸽子在飞翔，狗吐出舌头，大街上阳光遍洒。男人牵着女儿走进小巷，突然栽倒在地，女儿喊“爸爸！”，男人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女儿再喊，“爸爸！”男人一动不动，呼吸停止。女儿就不喊了，他摸出父亲的手机报警，然后闭上眼睛为父亲祈祷。果然，父亲在救护车赶到以前坐了起来。父亲摸摸脑袋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天使把我送了回来，天使长着你的模样，天使唤我爸爸。”
女儿咯咯的笑。那一刻，她终于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
在这之前，为了让女儿相信，男人做了很多。比如他让冰箱里突然多出一盒冰淇淋，让烤箱里突然多出一只烤鸡，让阳台上突然多出一盆雏菊。再比如清晨醒来，女儿的床头突然斜倚着母亲的照片。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女儿将母亲捧起，一遍遍亲吻着母亲的脸。即便夜里，即使睡去，也不肯放手。
她是真正的天使，她拥有天使的能力，男人一次次这样说，女儿便信了。
男人嘱托女儿呆在地下室里等他。男人说：“爸爸不但能给你带回面包和水，还能给你带回巧克力。”
“可是外面在打仗，”女儿说，“打仗，子弹到处飞。”
“你忘了你是天使吗，你只需为我祈祷，为面包、水和巧克力祈祷，我就能安全回来。
现在跟爸爸念：“让子弹别飞，让子弹别飞……”
男人走出地下室，走出院子，城市早已变为废墟，到处都是冰冷亦或是滚烫的尸体，男人想不到城市的防线如此脆弱，更想不到城市的游击队如此顽强。城市沦陷多日，战争仍然不停。每一扇窗户都可能射出子弹，将一个活动的头颅射穿或者劈开。
男人走出两条街，爬进一个被炸烂的食品店，他从废墟中找到两袋面包，三瓶矿泉水和一块已经融化的巧克力，男人从一具失去下肢的尸体上爬过，又从尸体的手里夺走一条步枪。男人回到防空洞，女儿还在念，“让子弹别飞，让子弹别飞……”
男人抱紧女儿，他说：“现在我们不但有了面包、巧克力，还有一条枪。有了枪，现在谁也别想动我们一下。”
夜里，男人听到连成一片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在他们的头顶上翻滚不止。男人抓紧步枪，身体护住女儿。少顷，一颗脑袋探进来，盯住男人和男人手里的枪，他说把枪扔了，把手举起来！
男人很想扣动扳机，可是他终究没有那样做，他知道扔掉枪还有机会，尽管机会渺茫，但毕竟是机会——因为女儿，他不想成为英雄。他牵着女儿顺从地走出来，却被拖到了墙边。他给长官跪下，他说：“我们是平民，请放过我们。”
“你手上有茧子。”
“我靠手艺吃饭，请放过我们。”
“你有枪。”
“我很害怕，我得保护女儿。”
“你藏进地下室。”
“我真的很害怕，我得保护女儿。”
长官冲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再说了，不用再说了。长官命令士兵端起枪，然后走到一边点起一根烟。
“那么，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男人冲长官的背影，磕下一个头。“她还小，别让他死在童年。”
长官抽着烟，不说话。烟将他的眼睛熏红。
男人将女儿抱起，他亲吻了女儿的额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对女儿说：“原谅爸爸。”
“我可以祈祷啊！”女儿将嘴巴靠近男人的耳朵，“他们不知道我是天使。”
“是的，我的天使。”男人哽咽着，“闭上眼睛吧，宝贝。”
女儿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的女儿充满自信地说：“让子弹别飞，让子弹别飞……”
让子弹别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