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菲利普·安德森的皮鞋踏在普莱恩市火车站站台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各个感官已经抗议了一路——普莱恩市真是乌烟瘴气，大白天连个太阳也看不见。他走出实际上只是一个大棚的火车站，向市政厅走去。工业区应该放在下风口才对，他不满地想，简直有点后悔了。
他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为了未来从政顺利，父亲建议他先在地方上待一阵子，而不是直接在伦敦找事做。菲利普想来也是这个理儿，“1982-1985年在某某市政府任某职时曾解决某某实际问题，当地人民齐声叫好”写在竞选材料上会显得很务实，于是他便托父亲在国家煤炭委员会谋了个缺。
市政厅是一栋富有年代感的白色小楼，前面有草坪、石头廊柱和台阶，正上方有个尖顶，整个建筑都充满浮雕。但凡是见过正经城市的市政厅的人——比如菲利普——都会说，这玩意只是唬人而已，山寨感十足，不用走近便可发现它的粗糙。看那自相矛盾的设计，连什么风格也算不上。菲利普失望地走上台阶去，到人事处报了到，然后便上楼去见自己的新上司市长约翰逊先生，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约翰逊先生见菲利普进来，便僵硬地抽出他的档案，戴上眼镜读了一会儿，又摘下眼镜，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说道：“原来是你，菲利普·安德森，国家煤炭委员会派到普莱恩的新专员。生的个好爸爸，是不是？我跟你说，别在那些矿工面前晃悠，小心你的俊脸把他们惹恼了。”便又看菲利普一眼，接着又说出几句不明所以的嘲讽话。
菲利普觉得约翰逊先生似曾相识，又或者是威尔士地方政府的保守派官员到了中年都长一个样子。他猜测，这家伙这么大动肝火大概是因为，由于撒切尔的私有化政策正待贯彻，所以这个岗位颇为重要，而也许约翰逊本想把哪个侄子安排进来。
“不管怎样，别急着把矿都卖了，你卖不掉的。去吧，去找工会的雷迪克先生谈判，那头凶猛的河马，想来你也谈不成，要不就得把首相的政策全给妥协了。”约翰逊先生终于对这段对话厌烦了，又戴上眼镜，拿起一沓黄纸的最上面一张，自己读去了。恭敬不如从命，菲利普赶紧出去了。
紧接着，菲利普去财政委员会取来近几年普莱恩的经济年度报告，又问了问财政委员们对私有化的意见。看来，他们都在英国煤矿公司有一点股份，巴不得早点把正在亏损的煤矿统统卖掉。不过，其实上任普莱恩专员早就跟他知会过了。
那家伙谋着个在总部的差事，跟菲利普在伦敦见过一面。他喜气洋洋地把以前写过的工作报告和近年普莱恩煤炭业的各种统计调查都给了菲利普，又跟他讲：“普莱恩的煤炭业多少年都在走下坡路了，那些煤矿一半以上都在亏钱。曼克格里戈令你抓紧私有化，对吧？你当我没想搞私有化？哼哼，弗兰克·雷迪克，矿工工会在普莱恩的头儿，是个顶难缠的。一言不合就要罢工，上个十年的那几次罢工全都是他组织的。”
不过，菲利普仍有自信将私有化实施到底，他刚拿到的统计资料更佐证了这一点。这是正确的做法：自一战以来，六十年过去了，英国煤炭业正在日渐衰落。尤其是二战以后，煤炭产量、矿井数目、雇佣人数都在稳步下降。而且国家也早已实现经济转型，煤炭能源被天然气、核电站、石油等等能源形式取代。说难听点，工会所获得的经济补贴简直是软弱的政府给出的政治献金，不过给了多少也不够，还不是个个垮台。就该像撒切尔夫人这样做。
几天过去，菲利普按照普莱恩煤炭业的具体情况，在曼克格里戈交给撒切尔的关闭矿井计划的基础上，写好了私有化方案。他发回总部，曼克格里戈点头了，于是菲利普给矿工工会打了个电话，约分工会主席雷迪克先生下午见面。
菲利普听到雷迪克先生礼貌的敲门声时，其实有点诧异。当雷迪克主动伸出右手的时候，这种感受加剧了。他没想到雷迪克是那种会好好敲门的、会跟谈判者握手的人。毕竟，雷迪克是工会里的激进派，再加上前人对他的描述，他大概是个典型的工会官僚——言语粗鲁、洋洋得意、抽着雪茄把脚翘到办公桌上，煽风点火、故意酝酿矛盾、动辄挑唆工人罢工。
寒暄过后，又交换了几句“都是为了人民福祉”、“我们理解你们的难处”之类套话，被雷迪克形象之反差震惊到了的菲利普打算摊牌。于是他直接将私有化方案递给了雷迪克。马后炮地想，此举很是幼稚。也许让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独当一面真的是个错误。
雷迪克接过来，读着读着，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他又矮又壮、面色红润、头顶微秃，一身半旧的褐色西装，指甲里还有煤丁。菲利普回想到他握手的时候很有力。不知为何，雷迪克又笑起来，把方案还给菲利普，摇了摇头。正当菲利普困惑之际，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纸文件，递给菲利普，说道：“我不用看了，你要私有化。可是，不仅这项我们同意不了，我来正是要给你提条件的。我们要更多经济补贴，我们要更高的工资、更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还有一些，你看看吧。”
菲利普浏览了一下那张单子，实质上无非是要钱。这可不行，他把单子轻轻推了回去。“雷迪克先生，希望你理解，煤炭业已经成为了国家财政的负担，国家实在无法再提供经济补贴了。请你考虑一下我们的私有化方案。”
“正如我刚才所说，不可能的。这么说吧，安德森先生，你们搞私有化将直接导致我们罢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也是一样。”雷迪克倾斜身体靠向椅背，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
菲利普暗想，自己对此人的品格下的结论未免太早了。“别这么急，雷迪克先生，我知道全盘反对私有化是全国矿工工会的政策。但是请就事论事地考虑一下，如果煤矿仍有国家运营，不论如何我们是出不起这个钱了。而要是私有化，由私人承包矿井，关闭那些高成本矿，只留可盈利的矿井，那就能实现经济上的良性循环。这样也就能挣出钱给工人经济补贴了。”
雷迪克这次甚至笑出了声，“安德森先生，你少唬我。私人比你们还更唯利是图，能有什么好的？再者说，关闭高成本矿，普莱恩一半的矿工都得失业。不要推销你的私有化方案了，我把话撂这儿：私有化，大罢工。现在还是该说说经济补贴的问题……”
他们谈来谈去，实际上什么共识也没达成。在晚上菲利普复盘这次会面的时候，他只是暗自庆幸没有答应任何条件，雷迪克先生真是“凶猛的河马”。殊不知雷迪克也在想同样的事情——新来的小专员虽然很多方面不太成熟，可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二】
1984年4月23日，国家煤炭委员会普莱恩分会宣布，将在一个月内关停所辖区域内的6座高成本矿井。同年5月，全国矿工工会普莱恩分工会宣布即日起开始罢工，并向国家煤炭委员会递交了复工条件。全国矿工工会主席斯卡吉尔表示强烈支持，呼吁全国煤矿工人加入罢工的行列中。
小城普莱恩从此迎来了一阵很难得的喧嚣。商店里多了客人，球场上人声鼎沸，地下赌博营生也悄悄兴旺。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普莱恩也就逐渐恢复往常的死寂了。
一个平凡的冬日早晨，弗兰克·雷迪克在工会办公室里吃茶。看到安德森走进来，便已大致猜到了他的来意。自从他们一年多以前那次见面，弗兰克光顾了市政厅的国家煤炭委员会办公室很多次，可这是安德森第一次来这里。看安德森脸上那种近乎窒息的神色，也许他受不了这里的空气——工会办公室当然在矿区附近。其实由于矿井里半个人也没有，空气已经颇为清新了。
“雷迪克先生，我带来了新的条件，我们愿意做出一些让步。我们可以给煤炭工人提供额外的失业补贴，直到他们找到新工作。仍受雇的工人的工资也将提高到原来的水平。我们还将在国家煤炭委员会内部成立基金会，用于煤炭工人的医疗和教育，以及建设矿工社区。”
“不，安德森先生，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工人，你要不然雇佣所有矿工，要不然罢工就继续下去。”全国矿工工会主席斯卡吉尔说，这次一定要争取一场完全的、彻底的胜利。虽然弗兰克不完全对斯卡吉尔负责，但是他同意斯卡吉尔的观点。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过如果处理得当、斗争到底，也许可以一劳永逸。况且他们俩私交甚厚、相互欣赏，他作为分工会主席，得到了斯卡吉尔很多支持。
“我们不急，81年政府便已制定出煤炭储藏计划，以应对你们罢工，现在各大发电站的煤炭储量肯定能撑过这个冬天。其实要继续罢工，对你我都不利。工人没了经济收入，他们还愿意坚持多久？你们一直不接受调停，经费早不足了，根本支撑不了工人的生活。我昨天在煤炭工人住宅区走访了一圈，很多人虽然不好直说，但其实心里已经对罢工失去信心了，巴不得早点复工。不然，他们的生活便要继续艰辛下去。”
听到这话，弗兰克心中一紧。安德森也奇怪地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所以说，不如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已经很慷慨了。”
“煤炭储量能撑过冬天？国家煤炭体系供应指数已经接近最低限度，各地煤炭储藏库也需要立即供应煤碳量，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如果你们那边不要紧，你又何必大驾光临？咱们没什么可谈的，你早就收到了我们的复工条件，照那个做吧，否则免谈。”
“好吧，再见，雷迪克先生。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到时你就会回心转意了。”
“再见，安德森先生，我猜回心转意的会是你。”
等安德森走出了视线，弗兰克便出发去工业住宅区。他反思，也许自己有点脱离群众了，罢工了以后又是开会又是谈判，除了群众大会以外，没怎么跟大家接触。
一排排水泥房子很快映入眼帘。街道上没有人，也许是天太冷了。他随便敲开一扇门，只见几个工人坐在简陋的小客厅里，正大声讨论些什么，面露愁色。电视上正播着席卷全国的大罢工的新报道，也吵嚷极了。可是弗兰克觉得整个房间既寡淡又稀薄，像是一杯浓度很低的盐水。听到他进来，他们都扭头看他，绽出那样一种笑容，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笑得嘴咧成半圆形，露出来过多的牙齿，这是那种一切都好的笑，又显得憨态可掬。如果不是自知太过夸张，他们也许还会伸出大拇指来。
弗兰克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实他跟那几人不太熟，不过他知道，当年他们都是在井下一起卖命。在昏暗的房间里，他默默打量着屋内摆设，沙发露着金属骨架，电视滋滋作响，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没点亮的大白炽灯泡。充满工业感的暖炉正烧着——不对，弗兰克进来坐了许久，却还穿着厚外套，屋内几人也都如此。他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个炉子里只有几个碎煤块，无力地歪着。怪不得他能看到每个人嘴里呼出的苦涩的白雾。
弗兰克若无其事地问起暖炉。这家主人杰克的憨笑僵住了，他略带尴尬地告诉弗兰克，虽然本地煤炭往常很便宜，简直白捡来，但这个冬天煤炭价格涨了不少，所以他把家里储备的煤炭拉去卖掉了三分之二。“家里面即使干吃面包也有点过不下去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看到弗兰克脸上浮现的那抹落寞，忙又笑着补充道：“弗兰克，你别担心这些。我们都支持罢工，你快些跟那些混蛋谈妥为好。”其他几人也忙凑上来拍他的肩膀，嘴里念叨着好话。走出门来，弗兰克鼻子一酸，热了眼眶。
后来他还拜访了几户人，工人们大多是支持罢工的，可是经济问题更是不容忽视。正如安德森所言，全国矿工工会的财政状况越来越可怜了，能分给每个人的生活费很有限，普通煤炭工人大多也没什么积蓄。管账的兄弟曾经告诉他，发给大家的补贴快要不够了，但是弗兰克没想到会如此艰难。
也许自己不该这么强硬，如果接受了劳工总会的调解，就可以领到一大笔钱，大伙的生计也就有着落了。弗兰克感到，自己无比坚定的目标原则和行动纲领突然被刚才的一幕幕场景搅浑了。
而且，他突然想起来，不支持罢工的也大有人在，不少工贼正在矿井继续工作，罔顾工人阶级的集体利益。刚才没见着，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忙着在井下赚取不义之财，因为纠察线近来一直保持克制。他的愤怒汹涌起来，把一切疑虑冲刷干净了。大家这么不容易，这些工贼却在这里享受着三四倍工资，过自己的小日子。嘴角油光闪亮、躺在热乎乎的家里的工贼和寒酸的罢工者的形象跳跃着，交相辉映。强硬一点没错，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三】
菲利普坐在一辆警车里，旁边坐着普莱恩市警察局长，后面还跟着几辆警车和几辆装满了工人的面包车。他们要去阿尔贝矿井，普莱恩市最大的那个，也是唯一一个正在运行的矿井。昨天，约翰逊市长勉为其难地批准了他申请的警力支援，警察局长则同意跟他一起。由于罢工，城里治安很成问题。
到附近后，菲利普跨出车门，环顾四周。他看不见矿井的入口——膀大腰圆、手持棍棒或者石头的纠察队成员堵住了整条路。雷迪克站在队伍中间，捧着一个大喇叭。矿区的大门上挂着好几个横幅，鲜艳的红色显得很激进，大写的“工贼，你真可耻！”得有几平方米大。
这是普莱恩分公会的新政策，他们终于受不了“工贼”继续工作了，于是一大半工会成员加上斯卡吉尔派来的小队，组成了一个“纠察队”，在阿尔贝矿井门口闹事。菲利普对此嗤之以鼻。他觉得这根本不合法，谁允许工会搞暴力了？而且工贼这个词说起来就不太公平，工作是每个人的自由，没理由要求所有人参加并不明智的罢工。时间拖得越久，就有越多工人想复工，近日复工人数大大上涨，自是对罢工失去信心了，工会也应该接受这一点。
不过这些都只是空谈。更重要的是，菲利普需要这些工贼那点生产力，正如上次雷迪克所言，国家煤炭储备不足的问题迫在眉睫。虽然有撒切尔内阁的全力支持，但菲利普仍然不确定能不能撑过去。而且，停运的矿井每天都在承担巨额亏损，跟原本的亏损完全不能比。加上全国的煤炭业都在闹罢工，国家煤炭委员会也有些财政困难。
面包车向里面开去，可是门口的人群并没有退让的意思。菲利普挥手令警察把人群驱赶开，清出入口，这样就可以将面包车开进去了。
眼见得两边推搡起来，菲利普冲上去对雷迪克喊话：“让开！根据法律，你们只能在工作的地方搞纠察，不能堵住大门、人行道或是公路！你们无权阻止车辆进入！否则你们这是故意妨碍和威胁行为，现在还加上袭警。”然后他听见雷迪克喊道：“假如你的行动不逾越法律，你就无法开展一场有效的罢工！”
这话引起了很大反响，冲突愈演愈烈，短兵相接。警棍和工人手里的棍子碰在一块，石头砸在面包车坑坑洼洼有点褪了色的外壳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菲利普本来站在前面，也在混乱中挨了几棍，然后便被挤到后面去。他只觉得脑袋嗡嗡响，就像坐在搅拌机的中央。四周人头攒动，挥洒着对彼此的恶意。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什么也看不见。
又一列警车啸叫着驶来，警察们跳下车，列队加入“战斗”。哦，刚才警察局长派人去附近的警局叫来了更多支援。也许警察这边大大占优势，不过菲利普分辨不出来。他回忆起小时候见到的罢工集会或游行，他向来绕着走，嫌工人和警察都太野蛮、太吵闹。话说回来，上小学以后，他便再没见过打架了。
顺滑地，又避不开地，眼前的图景逐渐拉长了，像是被浇了一碗奶油浓汤一样。钝击声和吼叫声和金属相碰的清脆声下，他突然觉得恐怖，一张张愤怒的脸占据了他整个视野，逐渐重叠起来。血，扭曲着拧在一起的面部肌肉，他想重新聚焦，却只能看到他们脸上拧着的一条条肌肉和长方形的嘴……太恐怖了，他转了转脑袋，先看见人，人怒吼，人打人，然后又是愤怒的脸，又是……这是什么？他嘲笑自己，快成超级和平主义者了。他闭上眼睛，抱住头使劲晃了晃，打定主意要解决这场纠纷。
菲利普两条腿一点不打弯地走到一辆面包车旁边，拉开车门，叫司机滚蛋。就在他飞上车时，砰，脑袋右侧被石头砸中，温热温热的，挺舒服。他拿手去捂，一看，手整个给染得红艳艳，结果抹得方向盘紫红紫红的。以惊人的频率狂拍鸣笛按钮后，警察们知趣地给他让出路来。菲利普摇下车窗：“你们再不让开我就直接开进去！后面的跟上！”接着他便一踩油门，直顶到纠察队阵线上，几个工人扶着车头。他又轻轻踩一脚油门，工人们没料到菲利普玩真的，都被撞得一趔趄摔倒在地。雷迪克见势不妙，招呼人赶紧把他们抬开了。菲利普便载着所有工贼冲进了矿井。
安排好了工贼们的工作，菲利普却仍然待在井下，听着隆隆的机器声。他的红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有预感，到了安静的地方，刚才见到的一切便会回来找他。
【四】
罢工参与率跌到了历史新低。弗兰克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看到那褐白色的建筑，他想，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普莱恩分工会主席来到市政厅了。他往常觉得它虽然有些俗气，但也算体面。每次看到它，颇有些骄傲，因为这证明了普莱恩除了矿还是有别的东西的，比如这个漂亮建筑。
一级级登上台阶时，弗兰克回想起来，1984年冬天的那场冲突之前，他便已经心存疑虑。不过他愣是把罢工持续到了现在，又是半年过去了。那场冲突之后他拒绝再见安德森。弗兰克不能饶恕他：很多工人都因此面临着袭警等等指控，更多人受了伤。但今天迫不得已了。
他熟门熟路地上楼，一把推开安德森的门。
安德森站起来，笑吟吟地伸出手：“雷迪克先生，早上好，好久不见。”弗兰克瞪着他，没有接。安德森仍笑着把手收回去，从桌上拿起一张黄纸递给他。“想必您是来接受我们的条件的吧？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又改主意了，您看一下。”
“不，我还是来谈判。”弗兰克草草浏览一番，这简直是霸王条款，只有以前的条件的十分之一不到。“除了这些条件，我们还要求你们解雇所有工贼，还有……”
安德森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坚持不下去了。您当我没调查过罢工参与率和罢工者的经济状况？这是你们现在能得到的最好的条件。明天来，您就更是什么也得不到了。”工会的悲惨状况当然是菲利普一手炮制的，不过有时这点并不明显。自从那场冲突之后，他觉得自己以前太过书生气了。
而弗兰克只是在想，罢工者生活困难、工贼队伍壮大，正是他妥协的原因。
未来再回忆起来，弗兰克会后悔没有在罢工前期接受那些优厚条件、给工人真正谋到福利，会后悔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而走得太极端。他会想，那次去杰克家里，明明受到很大触动，应该警醒过来的，为什么还是被和警察的激烈冲突搞得失去理智？
不过现在，听到安德森如此轻蔑地描述工会的惨状，弗兰克气得抬起胳膊，用食指指着安德森。
“你……”
“怎么样？”
“无耻！”
“别说这些，接受不接受吧。”
弗兰克脸颊发热，闷得他喘不过气：“你叫警察来打人，你自己又差点撞死好好的人。当时你们占上风，你为什么要撞人？你认字么，照照镜子，你自己脸上就写着‘草菅人命’！”
“……法律规定不可以阻拦车辆，即使车辆要撞人。你为这事已经起诉我了，没用，不是吗？”安德森翘着下巴，鼻尖显得格外俊俏。他挪了挪，给二郎腿换了个边儿。
弗兰克再也耐不住这份热了，他输给了他的怒火，跳起来，左手抓住安德森的衣领，右拳狠狠地打在安德森的鼻子上。他感到拳头微微震了一下，然后鲜血四溅，滴到了全国煤炭委员会的文件上，洇湿了巨大的“煤炭”二字。
安德森仰起头，用手捂住鼻子，弄得满手是血。弗兰克本以为会遭到回击，但是安德森只是痴了一般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也不管正淌血的鼻子。
弗兰克突然感觉气温凉下来了，身体很虚。他缓缓坐下，问：“你们肯定起好合同了吧？”
安德森没答话，腾出一只手，从文件堆里抽出一摞黄纸，匀速地递给弗兰克。弗兰克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抖个不停，黄纸的边上蹭上了血。
弗兰克一字一句地读着，而安德森木呆呆坐在那，就这样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弗兰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钢笔，签上“F.雷迪克”，又掏出公章来盖上。安德森也照做了。弗兰克取了副本走。
他又看了一眼安德森，站起来，叹口气说：“你会如愿以偿的，你会成为一个阴毒的政客。我呢，我会另找工作，用我的余生回忆1984年大罢工，沉浸在没能为工人阶级赢得胜利的悲伤。我会自责，因为自己过于激进而满盘皆属，只能接受这样一份条件。我会回忆起杰克家的装潢，回忆起他们的笑脸，恨自己没有及时止损。”
安德森终于抬起眼。“你说的对。再见，雷迪克先生。”
“再见，安德森先生。”弗兰克走了出去，走进了又寡淡又稀薄的淡盐水，或者是味道过于咸的奶油浓汤。有的时候此二者是可以混在一起的。
顺便一提，六十年以后，在菲利普·安德森的回忆录里，这位政界名流才首次批露了自己这段早年经历中的创伤。
煤炭业私有化是块很好的垫脚石，尤其因为是在南威尔士这种工会的核心区域。菲利普离任时，普莱恩市市长S.约翰逊给他了很高的评价，国家煤炭委员会也是如此。菲利普从此真正入了圈子，而且无疑他学到不少东西，从此以后极尽政客狡诈之能事。不过代价便是，在菲利普身居高位以后的一次街头演讲上，当他被激进的左翼青年一拳打歪了鼻子，颤抖的手告诉他有些东西人是永远忘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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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写着写着发现之前的设定逻辑上有一个大缺陷，于是接近于整个重开了……周三上午大概能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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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控制篇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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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写完啦哈哈哈
虽然人物和城市都是虚构的，但仍可能有很多很多史实错误，请多包涵，欢迎指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