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想要耳机。想要一副自己的耳机。
C本是不想要耳机的。身为D星的自由人，他的生活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东西。在这颗鲜有日照的卫星上，D星人的寿命都很长。
直到那个老人出现。
老人是大阳系人。他留着一头精短的白发，拄着一根镀金的黑色拐杖，不时地来拜访C，跟他宣扬耳机的好处。
大阳系人是能在D星生存的。基本上所有大阳系人涉足的地方的环境都被改造过，来适应大阳系人的生存条件。只有少数像D星人这样的种族得以幸存。
“耳机可以说是人生中最好的东西了。C啊，你作为D星上最强壮的人，怎么能不拥有一副自己的耳机呢？”
C很疑惑。百余年来他生活中的一切就是自己的几亩盐菜田，以及田边那间褪色的红漆铁皮库房：那是他起居和存放物品的地方。没有耳机，他的生活似乎也并无什么很大的变故。
老人接着劝道：“C啊，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C确实没有想过自己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意义……这确实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他陷入了沉思。
“C啊，你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拥有一副自己的耳机啊！”
原来这就是人生的意义。C明白了，他起身准备去街对面的小店买一副。老人连忙拦住了他。
“你想去买一副耳机？不不不，买来的耳机，也不是你自己的。所有耳机的归属权，都是霍普公司的。毕竟是他们生产的东西。”
C沉默了。“那我该怎么办？”
“刺杀老霍普，这样霍普公司就不复存在了，耳机也便是你的了。”
老人喝了一口香槟，静静地看着C。
原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刺杀老霍普。C豁然开朗。
老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他接着起身，拍了拍C的肩膀。“祝你好运，朋友。”便离开了库房，留下C一个人在桌前思索。
耳机是由位于大阳系Y星的霍普公司生产的高尖端产品。霍普公司垄断了耳机产业，成为目前世界上最大且唯一的耳机生产商。霍普公司的行为引来了诸多生产商的不满，但都被霍普公司的人一一平息了下去。
霍普公司的现任老板是老霍普。C准备去刺杀他。
很快他便计划好了。他所携带的并不多，只有几罐盐菜罐头，几瓶饮用水，和一把小刀。刀很锋利，有着两根交叉的手柄，它弧形的边缘能划开罐头的金属。既然是刀，那必定是能杀死老霍普的，C如是想。
C趁着夜色出发。D星的黑夜很漫长，全年仅有几天暴露在其星系中央恒星的致命照耀下。大阳系人带来了电灯，也带来了新的昼夜观。趁着照明灯熄灭，C沿着街角快步向南方跑去，那里坐落着D星的空港。从空港，C可以乘飞船来到D星的“行星”上，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太空港，每个月都有一艘来自大阳系的飞船停靠于此。
街道的尽头突然转出两点摇曳的火光。C急忙蹲下，躲到了街旁的一对垃圾桶后。火光逐渐近了，这才看清是两个人举着火把，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两人走的很慢，C隐约可以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慢着，小心点，别把汤洒了。我可不想再回去买一趟。”一人如是说。
火把突然停了下来。C把身子伏地更低了，紧紧的贴在发冷的地面上，屏住呼吸。一股不知名的酸臭味从垃圾桶里渗了出来。
“那是什么啊？喂，你看到了吗？垃圾桶后面。”火把被举得更高了些。“是个人唉。他为什么把半个身子藏到垃圾桶后面了。”另一个人回答。“难道他是从谁那里逃出来的？”“什么逃出来的，大惊小怪。我看是个流浪汉，或者喝醉的人罢了。”
火把放了下来，在一阵嘟囔声中远去了。C慢慢直起身，不敢停歇，赶忙向空港赶去。
D星的空港是一个小型空港，泊着些短途货船。空港外围是一圈高高的铁丝网，曾经是带电的。后来铁丝网的电被撤去了，维护也松懈了下来，变成了现在摇摇欲坠的样子。C很轻松地找到了一个豁口。他将身子趴在地上，慢慢地把铁丝网举过头顶，一点点地把身子挪进那狭小的缝隙中。地上松软的沙土摩擦着他的衣服，面前的野草在他的脸上刮蹭。夜很黑，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慢慢地钻过去。铁丝网晃动着，嘎吱作响。
突然，世界被白色所淹没。C睁不开眼睛，双手不受控制地向前方伸去，遮挡着自己的脸。一切都变得恍惚了，他试图起身，却被半钻过去的铁丝网困住。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下面那个！钻铁丝网的！你想做什么！立刻给我停下来！”
在探照灯的照耀下，C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接着便是一阵拖拽。地面从松软的沙土变成了粗糙的水泥。过了一会儿，那双手猛地松了开来，C被扔在了冰凉的地面上。金属与金属之间碰撞的声音，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然后是看守远去的脚步声。
C躺在地上，久久没有移动。那一刹那，他便知道耳机永远离他而去了。不，是老霍普。他甚至不知道老霍普长什么样子。他下意识地想抓起地面的沙土，却只碰到了坚硬的水泥。C叹了口气，翻过身来，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出神。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C眼前探照灯的残影已经化为一个模糊的小点。铁栏窗外洒入了微弱的光亮，那是照明灯在高处一一亮起。
楼下有些动静。C没有起身。一辆车似乎在楼前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骚动，什么人在急切地说些什么。
“我们的飞行员？他昨天从楼梯上摔下来，现在在家养伤呢！”
看守模糊的声音从楼板间传来。
“没有！这个时候，没有了？对面太空港失火了，我们要去啊！”
看守又说了些什么。那人的声音越发急促了起来，这次有了一丝怒意。
“别的消防队都没法来，现在就我们一支消防队了！你这边到底有没有飞行员，会开飞船也行！”
楼下的人又交谈了一会儿。接着便是有人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走上楼梯来。看守高大的身影来到了门前。
“喂，你，会不会开飞船？”
C抬起头来，“我……”
“你会？太好了，下面有人要你。对面什么行星上的太空港失火了，消防队要去救火，可是他们的飞行员受伤了来不了。快走！”看守说着便掏出一串钥匙，一把一把地往门锁里试。
“可是我……”
“费什么话，走！”门开了，一只手有力地抓住C的肩膀，把他拉了出去。
C莫名其妙地就当上了D星消防队的临时飞行员。所幸飞船的自动化已经颇为完善，C所需要做的只是把目的地输进电脑里。
飞船缓缓升空。D星的灯光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的宇宙深空。后舱的消防员们嘟囔着，检查着装备的完整度。
C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望无际的黑暗似乎要吞噬一切，无边无尽地延伸着。空间和距离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接着，他望见了右下方的D星，一个小小的亮点，越来越远。如果说宇宙是一块漆黑的帷幕，那这帷幕也未免太大了些。我们很自然地便想到了自己，再将自己与面前似乎无尽的空间相比较，以及用自己所熟知的，所认为广大的一切与面前的深邃与黑暗相比较。然后方知自己的渺小。
C也是一样。那一刻，他忘记了老人，忘记了耳机，也忘记了老霍普。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是静静地趴在舷窗上，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这是他在家中的盐菜地里从未见过的，也是他这辈子不曾想象的。
直到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左侧滑入他的视野。说是影子不大贴切，不如说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无比地巨大，几缕耀眼的光从边缘溢出。是那个行星，C模糊地意识到。接着他便看到了太空港。一个光滑的圆盘浮在空中，笼着一层朦胧的辉光，几根柱子从圆盘均匀地伸出，上面泊着大大小小的飞船。一根柱子好像断了一般，斜倚在另一根柱子上，浓烟笼罩着断面，火光不时从烟雾中穿出。C突然想起他是来做什么的了，又想起了他的计划，刺杀老霍普以及耳机的事情。他直起身来，在船舱里来回踱步。
很快太空港便到了。他趁没人注意便溜下了飞船，躲进了太空港的储物间。还有3天，来自大阳系的飞船便要抵达了。C拿出一个盐菜罐头，用刀划开，把刀随手放在一旁，便吃了起来。
就这样，3天过去了。
登上飞船异常的顺利。当飞船抵达，工作人员开始卸货时，看见一个D星人从一个装着盐菜罐头的集装箱里滚了出来。大概是在装箱的时候掉进去的，人们猜测。他虚弱地颤抖着，很明显还未适应飞船的高速。不过这也难免，飞船的货舱并未做对生物的跃迁保护，可能只有D星人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下来了。C虚弱地向工作人员要了一副外骨骼。Y星的引力比D星高出4倍之多，没有外力的支撑，D星人是很难在Y星活动的。一个工作人员好心地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要去哪里吗？”
“我……要去……霍普公司……去见……”
“霍普公司吗？你可以搭他们的货车去，他们是霍普公司的人。”工作人员一边说着，一边指向旁边的一辆白色货车，几个搬运工正忙着把一些箱子从车上搬下来。C谢过了他，便搭上了车。
在见老霍普的过程中，C并未受到什么阻拦。前台的保安看了看他，没怎么盘问便放他进了。
老霍普的办公室在霍普公司大楼的高层。C进去的时候，老霍普正躺在一张黑色的皮椅上，悠闲地喝着一瓶香槟。他背后是一片白茫茫的起伏的雾气，无数建筑物的尖端从雾中高耸而起，在湛蓝色的天空中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辉。C隐约记得这景象，好像是叫做云海。老霍普面前则是一张实木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电脑，几张字迹整齐的纸，一部电话，以及一个不知名的盆景。老霍普并未抬头，只是喝着香槟，问：“你有什么业务？”
C清了清嗓子。“我是来刺杀你的。”
老霍普猛地抬起了头。他看了看C，接着便躺了回去，笑了起来。“刺杀我？就凭你？”
C肯定地点了点头。为了这一刻，他等待了太久。只要刺杀面前这个人，他的人生便圆满了，这是老人告诉他的。
老霍普礼貌地微笑着，正视着C。“刺杀也得拿什么武器吧。我看你也没有准备什么。你要用什么来刺杀我，盐菜罐头吗？”
C往包里一摸，只碰到剩下的几个罐头和一瓶水。他不敢相信，更加用力地在包里翻找了起来，接着才想起自己把刀落在了太空港。
“我看你还是放弃吧。”老霍普笑着说。
C的四肢瞬间软瘫了下去。随着木头的碎裂与老霍普的惨叫声，C迎面倒在了老霍普身上，那张实木桌子被沉重的外骨骼压了个粉碎。他躺在地上，看着面前的云海，天空的蓝似乎过于刺眼。他知道他失败了。老霍普没有出声。
等到工作人员赶来把C抬起的时候，老霍普早已没了气息。C被送往了医务室，赶来的医生告诉他说他并无大碍，只是外骨骼没电了。“这里是开关，旁边是电源指示灯。”医生说着，指着外骨骼胸口上的一个红色的旋钮，以及旁边亮起的指示灯。有人给C换上了一副充好电的外骨骼，让他在医务室的床上坐着。
没过一会儿，C便听到楼道中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有节奏的敲击，越来越近。门打开了。一只手伸进了门内，手里拿着一支镀金的黑色拐杖。接着，C看见老人走进了屋内，脸上挂着笑容。“恭喜你，C，你达成了你人生的意义。”他坐到C旁边。这次他苍白的头发上抹了点发胶。
“朋友，这是怎么回事。”C不解地问道。
老人向前凑了凑。“你终于帮我除掉了老霍普。从此耳机的市场将向所有人开放，包括我，和你！我的公司终于可以自由地生产和销售耳机了，而你，C，由于你极大的帮助，你将获得5%的份额。想想吧，C，你将能拥有的……”
C困惑地看着老人。“什么？你不是说……”
“那是骗你的。C，我是不得不用这样的手段——”
C先是怔了一下，接着便从床上一跃而起。“你利用我！”
老人止住了笑，接着冷笑道：“我是利用了你。所以呢？也就只有D星人会信那样的鬼话吧，什么人生的意义。听着，C，我是在给你报酬，一份丰厚的报酬，我本可以不给你任何东西的——”
“我最痛恨利用别人的人了！”C愤怒地宣布，向老人靠近了一步。
老人轻蔑地看着C，用拐杖戳了戳他。“你想怎么样？想打人？你看看你自己，手无寸铁，又没有力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货运飞船携带的承重外骨骼，除了承重以外，一无是处。”
C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把外骨骼的开关关了。医务室响起了一声闷响，和一声模糊的惨叫。
处理完老人后，霍普公司的工作人员找到了C。“我们很欣赏您的能力，您是否考虑接替老霍普的位置呢？”
C怔住了。他的脑中还不断出现着老人的身影和话语。
“您不用负责任何工作，也不用为任何事操心，我们会为您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员接着说道，一边将C扶进电梯。电梯门打开，他们又来到了老霍普的办公室。损坏的桌椅已经被撤去了，只剩下面前巨大的全景窗户。
C望着窗外。一栋栋建筑从云海中穿出，深蓝色的玻璃反射着太阳刺眼的光辉。下面是流动的云层，如白色的棉花般在天际平铺开来，又如流水般缓缓搅动着。天空是如此的明亮和蓝，一望无际。
一望无际……C想起了些什么。一扇舷窗，外面是无尽的漆黑。还有一片盐菜地，一排排青灰色的盐菜在红褐色的沙土中生长着，旁边是那间熟悉的铁皮屋。
C突然感到有些累了。他回身走进电梯，那名工作人员在后面追着，“先生，请再考虑一下！”
C回到了D星。他去街对面的小店买了一副耳机，并不听音乐，只是挂在墙上。他攒钱买了一艘小型客船，时不时地在D星和太空港间往返。人们说他在太空中停留的时间远比其它的船要长。后来人们逐渐习惯了，也便不再提起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