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我又在写机器人故事

没写完(显然)

 

他说:“可是……”

“嘘。”

我拧松螺丝。于是他闭上眼,密密的睫毛盖住眼眶里溢出的红色灯光和眼下苍白底色上可怕的黑色痕迹。

严重故障,找不出任何原因,翻遍了《机器人维修技巧大全》也找不到一例类似事件。那天他突然抽搐着倒在地上,电子眼射出血红的疯狂的光,嗓子里风箱般发出金属碰撞的可怕粗喘。于是那天后我们再也没有一起看星星——这是从未发生过的。

他现在躺在床上,安静得像个死人(死机器人),眼下是类人的可怕黑眼圈。但我知道他是机器人。我讨厌这样。

 

我从有记忆那天起从未离开过观测所。

我小时候生了很重的病。我自己一点儿也不记得,事实上十岁前的任何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他们说这是因为那鬼知道是什么的病,它让我我丢失了记忆、脖子上需从早到晚戴着特质的灰色项圈,也离不开比外面干净得多的观测所。

我每天在观测所一层的大阅览室读书。读的都是些机器人维修技术相关的书,因为他们说:“玛丽,一个心理健康的小孩子是不应该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的!”

“可是,为什么看门的那孩子可以……”

“因为你生病了,玛丽。做个乖孩子。”

于是我成为了观测所最年轻的机械师。我读完了能找到的所有书,把书里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闲暇时间便被我用来拧紧那些螺丝和焊接那些铁片。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爱机器人,事实上我恨它们恨得要死——无趣的、机械的非生物,好像不加上“先生们说……”的前缀就说不出话似的,世界上唯一比它们还讨厌的是那些大人们。

不仅如此。那天我插回一个餐厅服务生的芯片。它(她)的长发是金色的,和所有机器人一样;长至腰部的发尾微微打着卷。很罕见的打扮,这些低等机器人一般为了工作方便都是最普通的短发。

它睁开眼,无机质的蓝色眼睛与我对视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很熟悉,却想不到一种比喻来形容这奇怪的感觉。

我见过它?我确信没有,那种深入骨髓般的熟悉感让我头皮发麻——后来我知道这或许就是“恐惧”。

我落荒而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叫爸爸把这里所有的机器人都剪成短发。

机器人是可怕的东西。

 

除了他,或许。

他叫“他”。这不是一个玩笑。他是我十三岁的生日礼物。

“玛丽,你长大啦,”爸爸笑得慈祥,把他柔软的手指塞进我的手里,“也该有个朋友啦。这是第七代全能型陪伴家政机器人1240号。”

他是机器人。当时我不明白——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通小女孩的第一个朋友会是一个平平无奇、型号老旧的家政机器人。

我们回到房间里,他冲我笑,眼睛蓝莹莹。我一拳打在他脸上,仿真血液从他鼻孔喷涌而出。他颤颤巍巍地用灰色制服的袖口擦掉,半张脸红白交映,然后轻轻把干净的手放在我手背,又冲我笑。

我没想到这个。我被允许肆意发泄自己的怒气,这是从未有过的。

于是我所有悲哀的愤怒像被戳爆的气球烟消云散。我把从未沾染过一星泥土的脸埋在他被汗浸透的肩头哭了个痛快。

 

 

 

 

 

 

 

 

 

 

 

 

 

 

 

他陪我从房间逃出来看星星。

我喜欢星星。它们是一群一群的、亮晶晶的,让我想到温暖的,珍贵的,不孤独的一切。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宇宙里沉浮。

我的世界应有尽有。我有家人,有漂亮的衣服和丰盛的食物,我有一个朋友。但我感觉生活是灰色,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我说我想成为它们。

“你不孤独,”他看着我,眼睛在夜晚闪烁着蓝光。

“你有爸爸。有妈妈。他们真的……真的很爱你。”

“可那不够。”我把手臂放在窗台上,把下巴枕上去,“你不懂……你不懂。”

“你孤独吗?”他问。

“不……或许吧,可是,可这不够,”我用手揪着肩膀上的毛球,“我丢了什么。我想要更多。”

“可这里没有我得不到的。你会懂我,对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叹了口气。

 

 

 

 

 

 

 

 

 

 

 

 

 

 

 

 

 

 

故障发生后的第四天早晨,我去修理室看他。爸爸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上不知为何没有往日那种把所有皱纹的深度拉大到极限的笑容。

“这个机械师未免也太业余了,”我抱怨,在他手臂上敲敲打打,“如果换成我来修一定明天……不,今天就能修好你了!”

“那为什么你不来修我?你那么厉害,最近又没什么事做。”他小声说。

我耸了耸肩。“我最近太不听话啦,不能多出门,这趟还是我求了爸爸半天才出来的……”

“不对、不对,”他“嘘”了一声,皱着眉头在嘴前竖了竖食指,招招手示意我凑近点,“你没想过偷偷溜出来吗?我看了那么多天了,没人天天看着你的大门口的。”

“溜出来?”我惊呼,被他一把捂住嘴。门口的爸爸清了清嗓子。“可是……可是爸爸让我这样,虽然我也很想出来,但是……”

“你不想试一试吗?”他小声问,闪烁着黯淡红光的眼神紧盯着我,像某种警告,更像是诱惑。

“我……我……”

“好了玛丽,该走了。”爸爸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还不想走,他讲的那些话像一团绳索牢牢捆着了我的心——可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他猛地拉住我的手。“回去吧。”他微微笑着,手指却轻轻点上我的手腕内侧:两短,三长;短,两长,短;两长……

是摩斯密码,我只花了一秒钟就猜出来了。“下午两点,在这里见。”

爸爸进来把我拉走。我只来得及再回头看他一眼,看到他眼里暗暗的红光。

 

下午一点四十,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从我的房间走过去需要五分钟,也就是说还有十五分钟等待时间。可我的手心此刻全是汗,眼前的书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我把手上那本读了几百遍的大部头扔下,把头探出门外左右看看。不错,像他说的,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但我还是紧张得浑身颤抖。我从来没这样做过,违抗命令,虽然从没有人说过会因此惩罚我之类的。这更像是一种……本能。

我迈出第一步,踩在门外的驼色地毯上。

右脚,第二步——很好,我现在在门外了。迈出第三步的同时一滴汗顺着鼻尖落在地面上。

我跑起来,金色长发在耳后呼呼地响,像——像——我不知道,总之我感觉它们就像我的烦恼和失落般被一股脑甩在后面,我快活得简直像在飞。

估计撞开修理室门的那一刻我的嘴角还咧着,因为他看起来很满意:“我就知道你会来!是不是很棒!”

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爽呆了!我终于知道原来我可以出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是我不敢,天哪,我以前怎么那么蠢!”

“现在你敢了,”他笑着凑过来,表情神神秘秘的,“那么……勇敢的玛丽,你想做一件更开心的事吗?”

这次我毫不犹豫地说:“想!”

 

“你说,图书馆隔间里的那些书?”

他点了点头。“你不想试一试吗?你有这里最优秀的修理技术,只要有了那些书,不仅你能变得更强,我也能很快被修好了!”

“可是,可是图书馆是有人看管的啊!我做不到,”我沮丧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对不起。”

他笑了。“那个小孩么?这算什么,勇敢一点嘛!要是你真想去我就告诉你。”

我拼命点头。

于是他把头凑过来,轻轻说:“只需要一些小小的手段……”

 

 

(不知道怎么换但换一下顺序)

“玛丽,你还小。那些书不对除专业人员以外的人开放,这你是知道的。”

“可是,可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是这里最优秀的机械师,但旧书早就被我看完了,没有那些书我修不好‘他’,我……”

“这没有商量的余地,玛丽。你今天怎么了,居然提这么不可理喻的要求?一个机器人算不了什么,你还有那么多,不是么?爸爸会给你买一个新的,如果你不喜欢它们的话。”

 

可他不一样,我在心里喊。

他的名字叫“他”,那时候赌气起的,好歹也是个名字。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有名字的机器人。

他喜欢看星星。这很奇妙,一是我从未知道机器人会“喜欢”什么,二是我们的爱好如此相似。可惜他无法理解我,这没有办法,他是机器人。

“玛丽,你要开心。”

他说。我们在天文台,极为透明的玻璃穹顶和最新研制的宇宙照明技术把15亿公里内大大小小的星星投映在我们眼中。

“你看,我刚来观测所时,从未看过这么多星星……”

“这不算什么,”我说,“15亿公里,难道他们照不到更远的地方吗?”

“可是……”

“好啦,我们接着看吧。那是天马座对么?我说,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们一定做得到的不是么——或者,如果我说我想看的话。”

他叹了口气。

 

他们做到了。但我仍觉得缺了什么。

有太多东西被埋藏在观测所和平安详的坚硬外壳下。我偷偷溜出来,看图书管理员随意地翻动那些“禁书”的每一页。

那时我突然觉得,我像被关在笼子里蒙住眼睛的一无所知的可怜困兽。

 

晚上十点整,巡逻队的换班时间。

我用一瓶威士忌收买了看门的小孩儿,从他手里拿过厚厚的羊毛毯和手提灯,蹑手蹑脚进入阅览室隔间。

拿到那本书后我听到巡逻队“哗啦哗啦”的钥匙声,于是我把喝得烂醉的那孩子塞进阅读桌底(他要倒霉了,我不无兴奋地想),飞快地窜回卧室。

那本书好厚,烫金标题被磨损了一半,勉强辨认出“修理……高级方法”几个字词。

“第三千五百二十四条:机体过热处理方法。”

我一边读着,一边把他后颈的芯片卡槽拧松。

我的手在颤。这对于一个成熟的、优秀的机械师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但这是因为我此刻正兴奋得发抖。我在做一件不被允许的事情——这是我循规蹈矩的这些年中的第二场冒险。他颈后的卡槽弹出,磁铁般吸引着我的手和灼热的视线。我在拯救我的朋友!

我简直迫不及待了。我在等他醒来,那时我会给他讲讲我打破规矩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丢失的那些好像一瞬间回到了身体里。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亮晶晶的、想去宇宙的哪里就去哪里的星星。

 

弹出的三个卡槽中,上下两个可供功能性芯片的放置,而中间那个是关系机器人性命的重要蓝色芯片,擅自拆动是违法的。

“谁会在意那些!”我嘟囔着,螺丝刀左拧右拧。

“咔哒”。

那时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绿色的芯片。

它掉下,降落在他纸般苍白的手心里,被一把攥紧,然后一只手猛地拽进我的衬衫领口。他居然醒了,在没有芯片的情况下——这怎么可能!

他眼里的红光消失了,连带象征着机器人生命的黯淡蓝光。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抱歉。他俯身紧紧地抱住我。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警报声。我听见密集的脚步声,有人在哭——妈妈?我想,可脑子不知为什么混沌一片。

他抚在我后颈的手动了动。项圈掉落在地上,然后我看见蓝光,从我眼睛里发出的。

“对不起,对不起玛丽。”他轻轻地说。然后我失去了意识。

 

 

 

 

 

“实验第三十一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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