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逼仄的小区里见到了一个法国女人。
才刚刚到夏天不久,阳光还是和煦的,高树上的叶子透出一种可爱的新绿色。在树叶发出的海涛声中,我看见这个法国女人拢起卷曲的头发,低首点烟。那不是什么好的脸色,她微微皱起的眉毛显出一种婉转的不耐。
但我的确被这样特殊的气质所吸引。
我没向任何人袒露这荒唐心迹———我因为皱眉的这个表情爱上了这个法国女人。但事实是她悄然占据了我的素描本,垂眼的她,露出讥讽笑容的她,还有没有脸部表情,只是穿着一身红色连衣裙在跳舞的她。同伴问起,我就告诉他们最近老师要求我多练练这种细小的表情和神态,以及裙摆在剧烈动作和风的作用下摆动方向和褶皱的不同。她们不疑有他,毕竟我这样看起来真诚的人最擅长撒谎。
我就这样一直揣着这个没办法告诉别人的秘密又画了大半本外国女人。画她的眉眼,她修长的手指,她鲜红的嘴唇,那支圣罗兰的焦糖朋克。她耳朵上深绿色龙舌兰形状耳夹,光滑脖颈后微微翘起的发尾。
我不是什么纯情美术生。
透过她颈部和肩上连成的线条,她精心用丝带掩饰的秘密,她的小腿肌肉和深红色指甲,我窥视并假设她在走回三层的出租屋里后的生活。有樱桃味棒棒糖,有不小心挤多了的身体乳,有凌乱的床单和随手丢在地上的女士烟。
于是某个下午,我敲响她家的红褐色木门。
她迎我入户,我还拿着快用到尽头的大素描本。奶油蘑菇意面做多了,你还没吃晚餐吧?于是我嘴边沾上香甜的奶油酱汁,明明不是红酒炖牛肉我却已醉得半死。她穿着开了大片大片罂粟花的白色裙子袅娜生姿。我见过流窜在市区角落里的毒贩,他们挤开罂粟花结的果,是什么颜色呢?最好是奶白的。最好是奶白的,我希望开在布料上的花听我的话。最好是奶白色的。
西瓜糖很甜,我是第一次吃,不过就这么小小一颗我就已得到餍足。这一下午的采风换来素描本末尾处她锁骨的形状,小小一颗心形钻石项链像嵌在白色肌肤上了,向下看是纺锤般的线条。
我从没画过这样好的线条。老师说的对,最直观的感受来源于触摸。
我从未涉足海边,但在她的小屋里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海,随波逐流的不安与沉入海底被包容的安心感奇异地合一了。
出了单元楼六七月的太阳光让我有点睁不开眼,视觉失灵的半分钟不到,海涛拍岸的声音扑面而来,海仿佛近在咫尺。等世界的图像再度一点点展现开来,我看到大片新绿。
不过是杨树织造的骗局。
我没再见过她,但从自那单元楼走出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口中听到过她。小型印花广告飞了满地,都与她和她三层的小屋没有关系了。她是缪斯,是猩红色的神启,不是凡俗,每段线条上却又溢满了凡俗。也许凡俗到极致便不凡俗。
毫无疑问,她完美极了。
男人们这么说,我也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