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自行车和太阳雨 【终稿】

*这是我的人物3稿,我修改了大纲与想讲述的故事,改不动了但至少我写完了。

*是有关碇真嗣的故事。

*如果你想知道碇真嗣是谁,为什么我要修改以及一些其他的问题,我至少能保证前二者的答案在我的初稿帖子里:《有关我今天真的超级倒霉这件事》问卷+初稿

//以上为前提,可以的话我就开始表演了。

第三新东京市立医院的病服可能和全日本任何一个医院病服都一个样:一身皱巴巴,软乎乎的纯棉长袖和长裤,印着一指宽的蓝白条纹,被形形色色的分泌物和消毒剂蹉跎,附着一股药品的味道。

碇真嗣现在一手石膏一手支架,只能像个中二病患者一样肩披着病服。一件背心和一件棉长袖不可能对抗东京的冬日妖风,他只好躲在空调房里。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住的院了,只记得自己摔得很重。他没处去,回住处没人照顾,住在医院总有人看管,监护人索性委托熟人让他在这里住下了。

他所在的病房是一个双人间,窗帘足够挡光,房间也很干净。除了厕所、和一个放在墙角柜子上的长方体电视机之外,所有的东西都是双份的。

他刚刚在写作业,但完成得不好——缺了将近一个月的课,能写出题都是胜利。现在他头疼,所以想睡觉。

梦里有人拉琴。

那是G大调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BWV1007)的前奏曲,感觉很熟悉。就像以往的任何一个梦一样,真嗣被迫按着“自己”的意志看着。他看见那琴站脚细细的,撑在地上支起厚重的琴身。大提琴的琴板消了平日的暗淡,时不时左右旋转,焕着柔和的橙红光。那个人是自己。碇真嗣看着“碇真嗣”熟练地操弓握弦,身边的夕阳映得他身前的海和自己的脸通红,音符在交错弓弛之间缓缓泻出琴箱。

他好像融进G大调里了,心中莫名有种悲伤。

“咚!”

突然又什么东西从很高的位置掉到水里了,梦惊醒,匆忙地把他了吐出来。可真嗣还想睡。耳边是东治的声音:

“那你看吧,碇已经被你吵醒了,剑介你小子动作不能小点啊! ”

那是铃原东治和相田剑介。

剑介讪讪然把自己的书包放回床头柜,他们是来送作业的,不过更主要的是给真嗣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新消息。三个人在一起总能讲出更多话,他们讲新的游戏,讲航模社,讲三木仲上课痛骂东治的卷子……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作业要写,不时就离开了。那种空虚又向他涌来:他错过了不少学校经历,没法写作业也没法看书。

东治和剑介坐着的床单好像还没有变凉,真嗣决定推着自己写两页题。

但他好像不太成功。天已经半暗,碇真嗣盯着题念了三遍,又三遍。他下意识地拿手想抓头发,但厚重的石膏告诉自己不可以。自动铅在题干上留了一个又一个圈线点,在台灯下反光。他开始咬嘴皮,从左到右,从那个上到下,嘴皮放在嘴里,下颌轻轻地歪向右边,下犬齿和磨牙前后磨着那一小片细胞的尸体。不知不觉间,他再去舔唇尖时,有一阵被小小电击的酸痛——唾液好像已经能刺激到肌肉里的神经末梢了。

进度缓慢。

“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他又往后一躺,其实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只是长时间的隔绝让他感觉正常生活已经离他远去了。

 

 

 

 

 

 

 

(可能是一个月前)

“左臂桡骨头骨折,右臂桡骨骨折。”

看到诊断的那一刻,碇真嗣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一句话。这句话好像纤维粗大的牛肉,被咀嚼到发白也没法下咽,只能哽在喉咙口。他拿了X光片,飘飘然坐回急诊室,感觉自己气管憋得慌。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想过,如果生一场重病,受很重的伤,是不是就会受关注一点,不过那是在他认清现实之前:只有更顾着自己你才会有优秀的成绩和才艺,有了它们别人才会真正地把目光放向你。现在坏了。

 

医生拿到片子就给他打上了石膏,并认真说道:

“有点难搞啊……这个恐怕是必须要进行手术的了,你父母还没到吗?如果没有医保卡办入院稍微有点麻烦。”

“实在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可以再打个电话,不过他工作很忙今天在加班,确实需要多一点时间赶来这里。”

“那你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一会,书包先留在这里吧。等你父亲来了,进来找我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再去办入院。”

医生要他等着监护人带医保卡,然后就没再管他。

 

作为面前是一大片玻璃,能看到外面梧桐上的鸟窝。这是第三学期之初期,一月份的梧桐树自然没有叶子,鸟窝里也不会有鸟。

“父亲”。碇没来由地想到。“父亲”。

父亲在他脑海里的印象比仅仅比母亲生动一些,毕竟前者尚是活人,后者早就成了一堆灰渣。更何况,作为正常人恐怕都很难对一个似乎仅存在于他人口中与电话里的男人有什么过于深刻的理解。

 

老师来了。碇真嗣一眼就从摩肩接踵的长队间看见他自急诊门口挤进屋里。他花了一阵才发现碇真嗣坐在哪里。他又花了一阵走过来,又看看他。

“怎么搞的?”

“很抱歉,我也不明白”碇顿了顿,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还是继续下去:“我转弯下桥时没有掉好车把,从桥上摔倒河岸边了。”

“那好可惜哦,没法正常地学习和拉琴了。”

“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要有条件我会尽全力弥补的。”

“不,这确实如你所言,是没法的事。”

“是……那个,医生要您进去拿卡登记住院。”

“啊?这么严重,好吧”

他们一齐进诊室。碇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那个医生的嘴一张一闭,把他拉过去看片子,但具体说些什么他也没听清。稀里糊涂间,自己已经进了病房。老师自入院手续办完后就电话不断,留给自己一个抱歉的眼神便留下这个未成年,匆匆赶回学校。

碇独自一个人思考了一会,主要议题包括十分钟的自怨自艾,二十秒的如何洗漱,与十分钟的后悔:放在医生诊室的书包还没拿。不过所幸只有二十分钟,大概。老师的一个女学生姗姗来迟,带给他一个旅行包和一些日用品。

 

 

第二天大清早被护士叫醒,然后是抽血、血压测量……各种各样的入院检查,让人眼花缭乱。碇好像还没有走进受伤的事实,每天早上半梦半醒间总觉得自己还是要去上学的。只是清晨的一个翻身、一次呼吸、甚至是一缕清风都在告诉他:“你明天不用上学”。

第三天、第四天……杂乱和慌忙间,碇发现自己已经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了。

 

碇感觉自己很饿,很湿,还很困,这都是麻药的错。半天水米未进的他,氧气管捅在鼻子边,因为频繁的呼吸凝结了丰沛的水珠。他还觉得自己像个婴儿,抬起手指都极难。碇费力地转了转头,试图避开要再次漫润鼻腔的出气管。护工帮护士让他睡进病床后就坐在床边玩手机,而越过她,碇发现隔壁床变了样:有人住进来了。

没等他仔细观察,老师请的护工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就建议他睡一觉,并允诺她会等断食时间过去她会叫醒碇。

梦里一切都很黑。碇什么都不想做,面对着这片黑暗睡着。恍惚间,碇感觉自己好像在骑车。面前是一个大路口。他心里有点慌,他知道要经过那个摔跤的桥了。

这时自己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所以说啊,这件事本来就是不公平,去找三木老师争取我合理的利益又怎么样呢?”三木仲是他们的物理老师。

“可是这刚开学,第一次小测你就这么小气,老师能对你不会有好印象的。要不到这一分那就是自取欺辱的小丑,就算要到了……”

碇真嗣在红灯面前急刹车。

“想到哪里了?等等,先冷静一下……去要分的好处是什么?如果要到的话会直接升一档成绩,但我不能确定是否能要到,毕竟你不知道到底老师有没有说过迟到扣分和缺勤扣分的事。就算你能要到分,恐怕也会留给老师一个斤斤计较的形象吧。但凡把这个时间留给学习! 但凡你多考一分!哪里至于今天还为这一分像个可怜虫一样纠结?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不说,既不会给同学老师留糟糕的印象,你还能被这件事鞭策着继续好好学。但是,我好像确实不太甘心……”

“有人考了94,有人考了89.5但是不敢去要分。”碇有点气有点恨地暗自忖度。他想起94的渚薰,想起他被一群同学围着夸赞,笑得得体又得意的样子——想到这里他喉咙头一紧,心里黏糊糊的,有点恶心。他不知道这该算是喜欢、羡慕还是嫉妒,甚至因为这个想到的顺序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矫揉造作。最后浓浓的谴责顺着太阳穴冲上头顶尖:为什么?明明是自己懒惰不好学,却要嫉妒别人的好成绩。碇真嗣真的好恶心啊。他这么想着,反复念那句话,更可耻地放松了一些。

突然他失重了。一瞬间他从车上飞起来,一切快到他没法保护自己,又慢到他可以自己想:“果然。”

他摔倒了桥下,梦在此戛然而止。

 

 

 

 

 

房门口万向轮的吱嘎声打断了他艰难的冥思苦想。另一个病人——渚薰,结束了他每天的活动,回到病房。

“我回来了……呦,躺下了啊,感觉怎么样?”

“啊,还行,就那样吧。”

他花了挺长时间消化渚薰也在那座桥上摔伤了的事实。碇真嗣摔伤了胳膊,渚薰则是摔断了腿。至少渚薰能自己穿衣服,坐轮椅下楼遛弯。他为自己再次升起的羡慕之心感到恶心。

他现在想用耳机,但是他现在也不好下床,于是他静静地听空调的声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作业没写完。”

“我也没有,现在好好养腿嘛。”真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渚君不急吗?

“真嗣君要不要看电视?”渚薰打开电视调频,他知道真嗣不会拒绝。

“你放,我随便的。”

“诶,可以上youtube,《Planet Earth》怎么样?”

“嗯。”

碇真嗣大概看了个开头就开始走神了,他心里乱得很。回过神时他发现纪录片早就播完了,渚薰正盯着他看,吓了他一大跳。

“不好意思。”

“?”

“走神了,是在是不好意思。”

“我也是因为真嗣君看上去有点不安才问的,虽然说对稳定获得感的向往是大部分人类的本质,但是真嗣君也许可以试试接受当下?”

“当下?”碇真嗣觉得奇怪:“倒不如说是现在的作息太空闲了所以很恐慌吧……渚君不急吗?”

“急什么东西?”
“急学习的进度,急学校的活动啊,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可能渚君比较聪明所以比较容易受欢迎吧,我是觉得如果我没有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再脱离管乐队的排练进度,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真嗣君成绩挺好的,另外,我相信铃原君和相田君现在真心把你当朋友。”

碇真嗣震惊于这么一个神一样的转学生还会关注自己,这种意料之外的被关注让他多少有点满足。他决定继续讲下去。

“我在初中的时候”他说,“有一段时间因为运气的因素吧,不管是学习成绩还是活动上的成绩都很好。那时我家长也夸你,同学也会更注意你,和你开玩笑,老师也会比较偏袒你……不过现在不行了。”

可能是空调房太舒服了,也可能是那天下午阳光很柔和,真嗣突然有了那种一股脑把烦躁说出来的冲动。真嗣又讲了很多,他讲碇源堂的冷漠、讲成绩如何吸引别人的注意,讲他不敢要回三木仲给他多扣的3分和他直接降档的成绩;然后就是什么都不能做带来时时刻刻的焦虑。他说得颠三倒四,但渚薰一直在听,他也就一直在说。

等到病房不得不需要打开电灯时,碇真嗣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可讲的了。迟到的羞惭爬上他的脸。

“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我也很喜欢听真嗣君讲自己的事。真嗣君是真的很困扰呢。”

“不……只是我太矫揉造作了,那句话怎么说?‘读的书太少而想得太多’。总之还是很感谢你愿意听我乱说一气。”

“不是啊,真嗣君这样的坦诚才是可贵的。大家总是愿意给别人展示出自己光鲜的一面,最后连自己也无法了解内心那些真正问题的实质了。“

“真嗣君请叫我薰吧,其实在我看来你可以更为自己考虑,那3分的请求是合理的,你需要的只是尽自己的手段放大成功的可能性。”

 

真嗣突然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来送饭的护工打断了。饭后主治医生来通知渚薰明天拆石膏换支架,又去拍了片子,他只好回去睡。

 

第二天一大早真嗣就被渚薰叫醒。

“真嗣君出去散步吗?”

“真嗣君把羽绒服套上就行,我们去其他科室转转怎么样?”

住院部在第三行东京市医院的最边缘占了整整一栋楼,一共有六层。他们走进电梯,碇真嗣一个人不好按按钮,所以仔细算算可能有一个多月不曾自己主动下楼。做检查时医生会帮忙,但平时他也不想找护工——和那个人呆在一起太尴尬了。

渚薰自己摇轮椅进电梯,给真嗣留出空间。

“真嗣君打算去几层看看?”

“你按,我随便的。”

“选一个自己看着顺眼的楼层吧。”

他只好按了5.

“3……4……5”电梯里的数字从3慢慢跳到5。那里是儿科病房。他们不好走到走廊里面,但渚薰发现电梯间的窗台上有一盆长得很精神的绿萝。

他们两个对着绿萝沉默。

“那个。渚君挺喜欢这盆绿萝的?”

“倒也不是,只是看到生命力旺盛的东西,也会因此而感到振奋。有的时候人确实需要一点外来的东西把自己从原来的窠臼里推出来。”

“你昨天是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是这样的,可以麻烦薰君帮我写封邮件给三木老师吗?我还是想要把我的分要回来。”

 

 

 

(三个月后)

“以上,请大家务必好好练习。”

渚薰已经在楼下等他了。

“你重新刷了一下鞋?刷得好新。”“诶?谢谢!”

真嗣侧过身去看自己的鞋。不管再怎么看,那也只是一双普通的胶底鞋。白色的鞋头因为几次冷暖轮回微微泛黄,胶底有刷不干净的灰云,也出现了细长的黑色龟裂纹。

“其实也就是稍微随便洗了一下,应该是太久没有刷了吧,之前那鞋完全不能看了。”

“是真的很干净,尤其是这个”渚扬起下巴,指指真嗣的脚面。

鞋面的帆布倒确实是很白。不过最整洁的是鞋带:它们被主人好好地漂洗过,更主要的是,每一根都被拧得正朝外,和刚从橱窗里取出的鞋子一样,正用它们圆润蓬松的肚皮迎接世界。

“鞋带洗了又系成这样,简直像新的。”

“哇……总之谢谢,要说的话我其实也觉得鞋带做得最好,不过洗的方法也是渚薰交给我的嘛。社团活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你才是,管乐团排练怎么样?”

“没办法啊,毕竟缺了这么久的课,我尽我所能跟上二提的排练就可以了。”

“你这个心态就很好嘛。你打算怎么回去?“

“下午下了点太阳雨啊!现在已经放晴了,所以没关系,直接骑车回去吧。”

再次骑上车的感觉真好。碇真嗣觉得那像是自己在跑,又像是在飞。其实到底怎样根本不重要。总之,他好像会飞一样地前进,慢慢在升空,就像一架飞机一样。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在晴空下他好想大笑。他好像是这条路上唯一的一个人,没人看他,也没人听见他。自行车时不时跨过一个小沟,那短暂的颠簸把他送离车座。但他不受引力,也不受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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