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 *人物日记

路易斯的手腕上有很多伤口,落在里侧,平时安然地躲藏在袖子下。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割伤,直到我亲眼看到她发作,在癫狂中拿出一把小刀,往手腕上一道一道地划,像切一块毫无知觉的死肉,我当时愣在原地,坐在凳子上,手上还是紧握的稿纸,完全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看着随着她切开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逐渐从痉挛中冷静下来,最后安静地坐在我面前,木然地看着自己的血液滴落。炉火跳跃的光落在那些温暖的血液上,我却没能从她的眼中看到任何一点神采,她像是睡去了那样,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手腕。

 

需要多少的痛苦才能靠切开自己的皮肉缓解,我无法擅自揣测,我见过疯掉的老兵,听过农妇绝望的嚎哭,各式各样你可以想象的癫狂,来自书页的间隙,街道的背面和街坊的口中。但我没有亲眼见到过它笼罩住我身边的人。他们在教堂里祈祷,在巫医之间穿梭,用滚烫的水,冰凉的酒,又或者带着荆棘的皮鞭刺激自己的肉体。对他们的痛苦我带着一种好奇的同情,主要是好奇,我想,我总是下意识地想知道细节,但什么都不为了,单纯是和玩伴转述时显得可信。但看到新鲜的,血液鲜红的伤口暴露在自己面前,我却动弹不得,像是被钉在原地。

 

第二次的时候我扑上去,试着拦住她,在挣扎中他用刀划伤了我的手,那不是多深的伤口,我用手捧着她的脸,试图让她直视我,告诉她“是我啊,阿尔卡季,你的阿尔卡季,路易斯。”

 

她突然僵住,像是被这句子捅了一刀,颤抖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伸出手,很轻地盖在我的手背上,血液从我紧贴着她脖子的掌心里渗出,我像是捏着一捧铁锈味的,温热的水银,我看到指缝间流溢出的血上有火焰炯炯的视线,我又一次呼唤了她的名字,她恍惚地直视着我,像是试图确认我还真的站在她面前似的自言自语:“阿尔卡季。”

 

我们俩的手里侧都受伤了,裹着白色的纱布,稍微用力挤压就有刺痛随着血液涌出。路易斯已经习以为常,照旧成打地写着书稿,但我很受不了,握笔,打水,任何的小动作都会牵动这一伤口,毕竟我们随时要用手,这伤口也就如影随形。这道小小的口子经常莫名其妙地被牵动,时不时地让我皱起眉毛,倒是不很痛,但一直在撕扯我的注意力,让人烦躁。她究竟切了多少道,有过多少远超于此的痛苦日夜围困着他?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和他之间像是隔着薄薄的一层黑夜,一层被反复洗涮,以至于微弱地透着光的黑夜。我因此无法彻底看清他的神情,只能徒劳地呼喊他的名字。

 

有时候我会梦到他被这逐渐浓烈起来的黑夜吞噬,我无数次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复,我的心脏缓慢地下坠,手指冰冷,当我把自己的手伸进那团黑夜的时候,我的指尖就一并被搅成肉泥,白骨暴露在寒冷的黑夜中, 而我没能摸到他的影子,他就这样消失了,我束手无策,站在黑暗的另一头睁大了眼睛,汗水打湿了睫毛,我看不清眼前消失的究竟是黑夜还是他。

 

我的呼喊究竟有多少能被他听到,那些挣扎中有多少是他在癫狂下的本能,又有多少是真的不需要我?我有的只不过是这个小小的创口,尚未愈合,在肌肉的深处瘙痒着,长出粉色的新皮,来年或许就很难辨识,最后这道伤痕会消失在我的皮肉,甚至我的记忆里,而不是一次次地被切开。它多么微不足道。我真的能透过所有的 飓风触摸到他,甚至让他暂时地轻松吗?他总是用那双鹰鹫似的黑色眼睛看向我,以比喻和长句武装自己,像看一个闯进他王国的侵略者那样看我。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点,又或者这一印象是否仅仅是我的臆测。

 

或许是第三次,第五次,我已经忘记数,但当我拦下她,握住她的手,在狂乱的挣扎过后,她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我身上,像是要陷进去那样,鼻息落在我的脖子和耳垂上,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脸侧,随后无力地滑到脖子边。她的手骨节分明,冰凉而柔软,我能听到自己跳动的血管在她的手掌下搏动。她喘息着,声音几近啜泣,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伸手扶住她的背。

 

在我说话之前她先开口了:“阿尔卡季,我的阿尔卡季。”

 

那股火焰随着她的尾音在我的脏腑间燃起,轻盈的 ,满含着光与热的水银顺着我的脖颈滑下,她握住了我的喉咙,很轻地掐着我,像是在试图用指节听我的呼吸。

 

 

阿尔卡季 记于一八七一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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