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千明在桌前坐了太久太久,她尝试着扭扭脖子,双眼已经胀痛得不能转动,只能像只猫头鹰一样环顾四周。她维持着颈椎的仰角摸索到手机塞进背包里,按下电脑关机键就没好气地把屏幕合上,站起身往办公室出口走。

这段路千明已经走过300余次,任凭肌肉记忆带着她下降,右拐,下降,右拐……千明的大脑还塞着她刚刚写下的东西,信息的过载混着电脑屏幕令人刺痛的白光抹除了千明一切时间感,她连续工作了多久,今夕是何年?千明在冷风中打了个激灵,脑子才从宕机状态恢复过来,看看街灯通明下空无一人的道路,“这是我本月第几次加班到深夜了?”千明真想冲到害她失去睡眠时间的,万恶的产品经理面前大声质问这个问题并对他罔顾劳动者权益的行为进行强烈谴责,出于各种原因她最终只能敢怒不敢言,而现在千明疲惫得想要放弃。

看看时间,晚上10点11,千明姑且能不慌不忙地赶上地铁末班车,“这样也好,至少地铁不会人挤人了。”冬夜里,几颗闪烁的寒星在城市的灯光下变得难以辨识,没有人会看着它们产生诸如“去留肝胆两昆仑”一类高尚的情感,它们也只是看着无数像千明一样的人,收起自己的光束被裹挟在人潮里。不过千明没有勇气学着其他乘客打开她的手机娱乐,那里没有什么安逸的信息茧房,扑到她眼前的只有无穷无尽试图引起她焦虑的广告和猝不及防的加班通知。千明定了个闹钟,干脆顺着地铁车厢左右摇摆的节律合上了眼睛。

十三年前……
千明盯着手表的分针,右手继续在笔记本上书写——那只不过是机械地抄写罢了,千明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只往“6”缓缓挪动的指针上。

下午5点31分,数学老师说出了那句“今天就讲到这吧”。
千明把摊在桌子上的笔记本合起来塞进书包,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是无聊透了:这是老师第141次以同样的话结束一节课,她的全部生活不过就构筑在这些不断重复的小小单元上,两年的时间说短也不短,让千明看不到头。走出教室,千明尝试着闭上双眼,任凭楼道里的人群裹挟着她往前走,双脚竟然准确地记住了台阶的数量和高度——应该在楼梯上摔一跤试试看。

十二月的夜很长,当晚风终于触到千明闷得发红的脸颊时,太阳早已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人的深蓝色,在地平线上抹出一块不合时宜的鱼肚白。千明习惯性地停住脚步,仰着头扫视夜空:能穿透大城市霓虹的却始终是那几颗星星,千明闭着眼睛也知道它们在哪里,其他区域却一无所获。这个小小的癖好千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妈妈会对千明突然凝固的动作表达一点疑惑,“看那些有什么用?”一年前的千明曾经被南方天空中的亮点引起了属于新手的快乐,但这位老朋友,联手同它一样在千明的短短人生中重复的日子,只是加剧了她的不耐烦。

 

“有什么事情不能网上聊啊,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千明和苏柠坐在一家咖啡厅里面面相觑。“你这大佛怎么跑我这破庙里来啦?”

“别提了,我公司裁员来着……”苏柠的声音逐渐变小,不用她说下去,千明已经从她还微微红肿的眼周看出了那个她不愿面对的事实。

两人面前摊着苏柠五年来工作的全部记录,她从刚毕业的自己写下的第一份工作日志细细读起,那个毫无经验的小孩对单调的工作还怀有认真和激情,让现在的千明看得忍俊不禁。

“你前段时间不还得了什么业绩奖吗,裁员怎么能到你头上?”
“现在那帮领导哪里还记得这个,他们最需要的是新人啦,经验少,好割还耐割的韭菜,反正做的都是一样的活。”
“五年啦,”她说,“五年前我的工作和现在别无二致,哪天不是重复着挖掘屎山,再补一块新的oo进去?我好不容易发育出了有创新功能的脑子,做这样的活也太大材小用了。”“现在,连这种电子农民工也要抢着当——我绝无可能在里面留下我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还要修补这个劳什子软件!”
“人总要吃饭的嘛,我还羡慕你有东西修呢”苏柠暗暗骂了一声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看这活迟早有一天要被人工智能取代,不就是把代码里的错误揪出来,AI早就能做了。咱们做这个唯一意义就是它能给咱们饭吃,让咱们活着。”

“难道人生来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吗?”

千明把手里已经变成废纸的文件丢回桌子上,这间小厅竟充盈着一种她不熟悉的气氛,屋里的照明不是灼人的白炽灯,暖色调的灯光和店里舒缓的音乐具有解开所有客人蹙眉的魔力,千明往柜台后伸头一瞧,一个背对着她们的男子正在为另一桌演奏——那大概是店主,苏柠说。

空间这东西在千明认知里永远和“寸土寸金”挂钩,是大得失去意义的一串数字挂在开发商广告最显眼的地方,把她变成一只为了眼前口粮而绕着沉重的碾磨打转的老驴,忘记了垂在眼前的一根萝卜外还有一整片水草丰美的草地默默等着她。咖啡店老板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橱窗前,像是一座向外眺望的雕塑——现在已过了下午茶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说不定他看着我们就像看蚂蚁,多好笑。”千明试着想像早高峰时老板会做什么,无端觉得他一定住在不远的地方,伴着晨光看路上的蚂蚁涌出巢穴,奔向那块永远搬不完的糖。

 

千明最后扫视了一遍辞职信,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公司人事部的门。为她办理离职手续的人没有太多追问,只是冷淡地把解除劳动合同放在她面前,没有一句多余的挽留。千明并不感到意外,只怕在他们眼中千明和车间里一架机器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最后一次走出熟悉的楼口,千明终于体验到在“法定”的时间下班是什么感觉,晴朗的冬夜没有变,千明终于找回了在路边伫足望天的权力——仰头的姿势弄得千明有些酸,她浸在量产白炽灯的光中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忘记小时候自学计算机的开端就是处理夜空在相机CCD里留下的模糊影像。然而千明仍不能享受太久,她订完飞向青海的机票,现实的问题曾短暂占据过她的脑海:去那里用什么谋生?母亲知道了一定少不了一顿数落,放弃优越的城市生活去那里做什么?
千明不在乎,奔向良夜是她的本能——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改变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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