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伯特·亨伯特驱车在空无一人的柏油路上,路旁应是一望无际的草坪,黄绿野蛮又淡然地交汇着铺开在早地上。但在蒙蒙的雾气中,什么也看不清。巨大的灰色色块堵住了亨伯特的视野,一切都在茫茫中涌动。一切都在瞬息万变、却又好像静止。
五年前,全部……全部都在五年前。
那是一个夏天,一切都可能发生的夏天。
炫目的阳光晃得人出现幻影的光晕,唯一确定的,只有她是真实的。
洛带着心形的太阳镜、两根麻花辫上绑着的白色细丝带像是两只蝴蝶。她涂着极其鲜红的嘴唇,齿间咬着草莓味的棒棒糖。她单手环着游泳圈,赤脚向泳池走来。
此时夏洛特正在和亨伯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所喜爱的家具陈设。亨伯特见到洛走来,立刻在左嘴角处挑起了一抹笑容。为了不让夏洛特察觉,他立刻咳嗽了几声,用虎口拂过嘴角,用力装作平静却仍微颤着说:“多洛莉丝,你怎么才来?”
“哼,这丫头又在和游泳教练员瞎说吧。”夏洛特摆弄着双手,臃肿的下巴被勾勒出了一层又一层细纹。洛突然咯咯地笑着,小跑着捏住鼻子、闭上眼睛,轻盈地起跳然后“唰”地一下跃入泳池中。
巨大的水花宛如烟花炸开,每一只火光都跳跃在夏洛特的神经上。
夏洛特精心梳妆的、有着呛人发胶味道的发髻被水花打散,水带着仅剩的发胶调皮地钻进她的眼睛和嘴巴里。“多洛莉丝!”夏洛特尖叫着咳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亨伯特旁边失态了,连忙调高了声带的发声部位,用虚伪又矫揉造作的口气嗔怪道:“诶呀,洛!什么时候才能不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呀!”
亨伯特全然不在意水花,他揉着眼睛笑着露出牙齿。眼睛尚未摆脱酸涩,他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洛得逞后的娇憨。洛用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指指着夏洛特大笑,她的笑靥此时在两颊迷人地跳跃着。唇上的口红也被水抹花了,淡淡的红色晕出了饱满的双唇。很像亲吻过后的样子,亨伯特暗暗地想。
泳池旁的沙滩椅上有人放起了爵士音乐,洛在水中跳着自创的现代舞。她把双手放在胸前,扭动着肩膀、跟着音乐打起了响指。亨伯特看到了在水的蓝色波纹下,洛细腻光滑的蜜色肌肤随着水波一下一下地颤动,正如他心中汹涌的浪。
亨伯特在洛的挑唆下带着母女二人驱车去餐厅用晚饭。
“oh mon Dieu! C’est merveilleux!” 夏洛特对此表示分外欣喜,她穿着三年前为了舞会买的昂贵裙子。为了穿上它,夏洛特连续两个晚上吃了芝麻汁沙拉,极用力收紧腰腹才勉强把背部松弛的赘肉塞进鼓绷绷的裙子。她踩着细跟的高跟鞋,双臂上环了毛根发黄的白色狐尾披肩。她昂起头,在脑海中背诵了一遍应该如何评价待会演奏者表演的提琴曲,她一定要在亨伯特面前展示自己。
上了车,洛在亨伯特的耳边细语了几句,露出了少女特有的邪恶笑容。亨伯特听了后不由地也笑了,不知是因为话语的内容还是洛的气息扰得耳朵发痒,他点头答应。此时夏洛特忙着对镜整理自己珍珠耳环的角度,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密谋。
车子停了。摇下车窗,旁边是矮矮的房子,上面挂着五彩的灯串。啤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大声谈笑的声音、伙计们的吆喝声掺杂着来到了车中,对于洛与亨伯特来说,这是一次刺激的叛逆;而对于夏洛特来说,这声音太刺耳了。
“我们,我们到了吗?”这句疑问是从喉咙中硬磨出来的,还掺拌着两声独立的、尴尬的笑声。
“是呀!佩西说这的烤牛肋排是最棒的!”洛抢着说,不忘朝亨伯特眨眨眼睛。她的浅绿色眼睛清澈又邪恶,长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
洛和亨伯特度过了美好的傍晚,大声的谈笑和在腰间试探的指尖在鲜橙色晚霞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诱人。洛一边用刀子咯吱咯吱地将牛肋排切开,一边向亨伯特做着鬼脸。亨伯特宠溺地望着她,在他的目光中,一切都被调皮地涂上了磨砂玻璃似的虚影,只有洛是清晰的、放慢的。她的笑靥和发丝在被阳光浸泡的晚霞中漂游,一幕一幕都映在了亨伯特淡琥珀色的秋水中。
在谈笑中,餐厅一角的爵士乐队传来了极富情调的萨克斯独奏,紧接着是靡靡的女声哼唱。
洛“唰”地起身,朝着亨伯特眨着眼睛。她拉着裙摆、按着音乐前奏的鼓点迈着猫步一摆一摆地走到舞厅的中间。她舒展地张开双臂、又用纤细的五指在被音乐浸泡的空气中画了两圈半——一个优雅的敬礼。她用右臂轻轻拢住仍是不知所措的亨伯特,趁着渐渐聚集的舞者,洛悄悄地依偎在他的胸前,随着音乐渐渐进入高潮,她一圈一圈地旋转,裙摆如水仙花般绽放,又聚合在洛纤细的腰肢与蜜色的腿部。突然,她又调皮地离开去独自舞蹈,留下亨呆呆地待在原地,痴痴地笑着望她。
洛恨学校,极其憎恨。
“你觉得你很特别吗?”雷吉娜抱着双臂、昂着头问多洛莉丝,“深绿格裙在四个月前就过时了。”她身后的女孩们冷笑起来,带着不屑和怜悯望着多洛莉丝的裙子。
多洛莉丝的上唇上还带着一圈牛奶渍,她重重砸下牛奶杯,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怒意,她恶狠狠地望着面前的女孩们。“穿什么是我的自由,你们管得着吗?”她起身端起餐盘、“哼”了一声后快步离去。“很复古嘛,怎么开不起玩笑呀?”女孩们笑着在多洛莉丝的身后大声说。“真的会有男生喜欢这种怪胎吗?”“哈!怎么可能啊?”多洛莉丝听到她们讥笑着。
洛哭着跑回家,碰巧只有亨伯特在近乎暮色的家中写作。洛冲上阶梯倚在亨伯特的肩颈,他轻轻搭着洛一伏一伏的窄窄背膀,关切地问着:“怎么了洛,怎么哭了?” 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对,几秒钟后,亨伯特第一次感受到了洛鲜红的、丰满的、柔软的唇珠。
哦,樱桃,半熟的——樱桃,诱人的——樱桃
是谁、是谁要去摘她?
恰巧、恰巧樱桃树倒下……
只剩饱满的、青涩的樱桃与贪恋她的他
酸甜的诱惑让人欲罢却无法
果红的汁水溅出唇齿间
好像泪呀,好像泪呀
“让我去演《着魔的猎人》吧!好吗?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去。” 洛像一只极其温顺的小猫一样伏在亨伯特的膝盖之间,她轻轻仰起头,撒娇似的望着他。
“不,洛。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不再演任何戏剧了。”
“可是,可是这个很不一样!它,它不是一般的——” 洛连忙解释着,眼神四处飞荡:这次表演对我太重要了,我要证明自己。怎么才能说服他呢?看样子他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一定还有的。撒娇呢?撒娇没有用了。吵架?吵架的话他一定会把我关禁闭的。那只有……只有……
洛轻轻地解开小披肩的绑带,缓缓地走向亨伯特,脸上挂着少女佯装出的诱人的笑容。那是洛第一次知道,性可以用来交换她想要的。五年后的她,为这一天泪流得难眠。
“所以她确认了吗?我们每个周二都去戏剧排练。”
“她说了,但我敢绝对确认是你教她的这套话。你是不是把我们的事都告诉她了?”
洛冷笑,“我们之间的什么?”
亨伯特咬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迟早我要把你送出比尔兹利!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拿出来!所有的!” 亨伯特狠狠地抓住的洛的双臂。
“你给我放开,恶心的人!变态你给我放开!”
“每一分钱都拿出来!我知道你要离开我!”
“别碰我,没有人想和你这个变态待在一起!”
“把你的钱拿出来,拿出来!”
“我挣的那些钱,我——挣的!”
“啪”,响亮的巴掌打在洛的左脸颊上。
“好啊,好,杀了我吧,像你杀了妈妈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
“来啊!杀了我啊!像你杀了妈妈一样!”
“别说了。”
“我说,杀了我,像你杀了妈妈一样!”
“杀了我!求你了,杀了我吧!”
「亲爱的爸爸:
一切还好吗?我已结婚,就要生孩子了。这封信真难写。我都快发疯了,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还债。但你可能还在生我的气,这绝对不能让狄克知道。这个城镇还不错。请给我们寄一张支票来吧,爸爸。有三四百元,或者再少一些,我们就能对付过去的。请给我写信。我经历了许多困苦和忧伤。
等你回音的,
多莉(理查德·弗·希勒太太)」
那是亨伯特最后一次见到洛,他清晰地记得洛的样子。
我的洛,我的洛。洛的浅绿色眼睛清澈又邪恶,她的眼睛中总是有闪亮的东西在流动。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鲜亮饱满的双唇。她蜜色的皮肤大方地展示在阳光下,匀称纤细的双腿和微粉的足尖跳跃在鲜嫩的草地上,像一只欢脱的小鹿。她棕金交错的秀发随着她撒娇似的甩动而缓缓流淌,被晒得微热的发丝触碰到粗粝的指尖时会感到心中有什么被点亮了。她的身上总有半熟番石榴的涩、伴着樱桃果酒的辛甜,前调是雨后泥土的芬芳。
他像洛所要求的那样,来到了一间破旧的小木屋。他轻轻地推开门,一位女人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似乎呆滞了,变得干涩盲目。那有着浅色雀斑的脸蛋干瘪着,好像按下去也不再会弹起来。原先的秀发干枯而毫无光泽,如枯草般吹过薄薄的惨白嘴唇。她只是那个性感少女以淡淡的紫罗兰清香和枯萎的树叶的形态——表现出的回声;她是黄褐色的山谷边上的一个回声。
可她是那么美啊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
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
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