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光

冬日的清晨空气微冽, 朝阳的光线透过医院走廊的落地玻璃洒落进来几分,给暗淡的走廊添了些许生气。

走廊尽头的急诊室门框上方,亮着红光的“手术中”灯牌在一个瞬间暗灭下来。门被从里推开,几个穿着手术服的护士一起扶着一张病床推了出来,穿过走廊消失在尽端。

寂静被门吱呀打开的声音打破。手术室的门再次被缓缓推开。身着手术服的医生抱着病历单迈着大步走出,清瘦高挑的身架在宽大的手术服下略有些倦怠地向前微倾。紧绷着的手术帽和口罩下是一双疲惫的眼睛。医生走到消毒桶边,轻轻将手术服、手术帽、消毒手套、口罩一层层脱下,露出口罩下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眼和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崔启明刚刚结束了他这一晚的夜班。

 

换下手术服,眯了两个小时恢复精力,崔启明便带着病历单前往病房查看刚才进行手术的病人情况。麻药的药效已经基本过去,崔启明便询问着刚刚醒来的病人情况,用笔在单子上一条一条打勾备注。“家属一定要注意陪护期间保证病人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拉扯伤口,严格控制饮食清淡……具体的要求护士会跟您一一核对。一会还有个手术,我就先走了,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他快步走出病房,在门口打着哈欠使劲伸了个懒腰。崔启明从白褂胸前的兜里掏出常用的笔,习惯性地抵着下巴看着下一场手术的病历单,穿过急诊大厅向手术室走去。一同手术的护士快步从后赶来,一边和崔启明向手术室走去一边介绍病人的情况:“患者年龄62岁,患有脑血栓。之前做过一次手术,这次复发情况又严重了些——”

护士的话音未落,被大厅门口的嘈杂打断——医生和护士们拥挤地围在门口停的救护车前,救护车令人神经紧绷的呼鸣声合着人群的议论声涌进崔启明的脑中,他不由得放慢脚步望去。

几名护士接过从救护车上送下的病床,围在两侧一同推着往急诊室的方向跑去,大声向前呼喝着让大厅中的人们让一让路。

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啊,崔启明的心沉了些。虽然做医生早已见惯了生死,但每次看到生命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凋零坠落,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推着病床的几名护士从崔启明身后向急诊室奔去,离他越来越近。崔启明不经意间向快速移动的病床上瞥去,病床上躺着的人影从他面前闪过——

他手中夹着病历单的手写板掉落摔在地上,心冻住了,沉到了底。

匆匆一瞥间,崔启明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的面容是他的母亲。

他想拔腿跑去追上那架病床,但四肢早已不受大脑控制,向前踉跄去两步,被身旁的护士扶住。“崔医生,怎么了,您还好吗?”护士皱眉看着崔启明苍白的脸,又回头望向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崔启明强迫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那么匆匆一眼真的看对了人吗?万一不是母亲怎么办?如果是母亲,母亲怎么了?那父亲在哪里,父亲还好吗?

护士见崔启明没有回答,又试探道:“崔医生?病人那边情况挺急的,咱们快点过去吧。崔医生?”

恍然被唤醒,崔启明努力冷静下来,颤抖着声音吩咐护士:“小胡,能不能帮我去大厅前台看一眼刚才过去的病人什么情况,叫什么,谁主刀?我先过去手术室准备。”

护士见他的反常之态,赶紧应下:“好,我快去快回马上来。”

崔启明走进手术准备室,一瞬间瘫软下来。他努力用手撑着桌子,麻木地开始脱下白大褂。他的手抖的太厉害了,手心的汗浸在扣子上打滑,他怎么都解不开最后一个扣子。

 

准备室的门被推开,护士小胡快步跑进来,一进门赶紧汇报起来:“崔医生,刚才的病人叫何清竹,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姨,滑倒摔了一跤,突发脑溢血。李主任接了个重要的外诊不在,张医生正在手术,现在只有赵医生能做手术了。”

何清竹,他的母亲。

他的心跳静止了。

 

科室里最有经验的两位医生都没有时间,赵医生刚转成主治医师不久,没什么主刀的手术经验。崔启明头脑冰凉一片,跌坐在椅子上。

他想立刻冲出门去,奔去母亲的手术室,看看母亲的情况如何,他甚至想和赵医生换场手术,想亲自为母亲执刀,只有这样他才会放心。

他的手扶上门把手的一刹,最后的理智阻止了他向门外奔去的脚步。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素养和使命感告诉他,这是绝对禁止的。他的病人正命垂一线地在手术台上等着他,他没有别的选择。

崔启明告诉自己,现在能做的唯有尽自己的职责,做好这场手术,信任赵医生,相信母亲一定会没事。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眼泪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涌流而出。崔启明走到洗手池旁开始进行清洁。抓起消毒肥皂,他的手抖的太厉害,肥皂从他的手中滑出掉在池子里,崔启明扒着水池的边缘,紧紧攥住肥皂捡出来,冲干净重新开始洗手。他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憔悴,被眼泪洗刷过一番的痕迹让他感到不适。崔启明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把喷涌而出的水流拍到脸上,泪和水混为一流分不清楚,他使劲地用冰凉的水扑着眼眶。再抬起眼来,他觉得自己的清醒回来了些,擦干了脸。转身穿好手术服和手术帽,从消毒柜里取出口罩和手套:“小胡,通知手术室准备好血包,马上开始手术”护士点头,推门进入了手术室。

崔启明独自在准备室中,他的手还是有些抖。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迅速穿戴好手套和口罩,反复做着深呼吸,用冷空气灌着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另一头的手术室里正在发生些什么。他转身向手术室走去,微红的深邃眼眶中充满坚毅的眼神。

手术开始。摸上手术刀,多年的手术本能让他有些颤抖的手瞬间稳下来。站在手术台上的崔启明把所有杂念抛出脑后,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不允许他耗费任何一点多余的精力。他熟练地操作着手术用具,开刀、清理、除塞、缝合。病人复杂难以处理的危急情况在他的手术刀下一点点明了起来。输血管内,暗红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入管中,滴,嗒,滴,嗒。崔启明的心跳同频率控制不住地攥成一团。

开颅手术部分全部结束,手术完成的很好。崔启明对一旁的助理医师小声吩咐:“刘医生,缝合一下结束吧。”助理医师带着护士们围过手术台,开始进行最后简单的缝合收尾。

这一刻,他再也忍受不住,把手术刀丢进一旁的托盘,飞快脱下染红的手套。他看惯了血,却在此刻格外恐惧看到这样的颜色。

 

崔启明夺门而出,从门口抓过挂着的白大褂披在手术服外。他迈着几近无声的大步飞奔起来,穿过寂静的急诊大厅,朝着母亲的手术室奔去。大厅从来没有这么冷寂过。崔启明被手术帽勒出了红痕的额前此刻被汗沁满,薄薄的手术服被冷风灌满,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拐过弯去,崔启明不由地放慢了奔跑的脚步。

 

昏暗的楼道只亮了一盏灯暗黄的灯。尽头的手术室已经熄了灯,标志着“手术中”的红色灯牌此刻一片灰暗,孤寂地悬挂在门框上方。

手术室门前等候区的一排座椅被灰色笼罩。忽明忽暗的阴暗灯光之间,崔启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沉默着向父亲迈着步子,只觉得感受不到周围一切的存在,灰色的世界里此刻只有他和父亲两个孤独的影子。父亲倚在椅子上,双臂支撑在腿上努力撑起低垂的头,静默着宛若一尊石塑。崔启明在父亲面前停下了脚步,撑住冰冷的墙壁。他看到了父亲颤抖的手中被揉皱的那张纸单。

“爸。”他嘶哑着嗓子想低声道,但却感受不到自己声音的存在。崔父垂头在指缝间看见了儿子的脚步,缓缓抬起眼望向崔启明的眼中。目光像石头落进深渊一样,眼神交汇的一刻,崔启明避开了父亲的视线。

崔启明转过头去,整个脊背贴靠在墙上,一点点瘫着滑下来,滑落到地上。

 

他的手紧紧攥起,修剪过的指甲在手心刻出了血痕,但却感觉不到疼痛。

崔启明用力把拳头向地面砸去。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离开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亲自去给母亲手术?

换场手术又能怎么样?

你的母亲就在不远处遭受死亡的痛苦时你在哪里?

妈妈……

那张病床经过他时母亲苍白的面容回映在他眼前。

酸涩涌上鼻腔,但干痛的眼中流不出泪水。

他用力闭上眼,在地上蜷成一团。掌心的血痕在地面留下一道道印记。

 

“启明。”

崔启明缓缓睁开眼,盯着父亲脚底的地面。

崔父的心揪作一团。一向要强坚忍的儿子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他轻轻拉起崔启明冰凉的手。

“爸爸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你的错,启明。你是一个医生,治病救人是你该做的。”

沉默许久。

“我起码应该换一下手术,我怎么敢把妈妈交给别人,交给一个新上任不久的医生。”崔启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嘶哑。

“妈从我面前被推过去,我看着她躺在那里,却什么也不能做。爸,你明白吗,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妈妈从我面前离开。爸……”

他已经快要嘶吼出来。干涩的眼睛一瞬间被泪水填满,眼泪决堤一般顺着鼻梁和颊骨涌下。

父亲也红了眼眶,他用力握紧儿子的手。崔启明的泪水滴在两人手上,崔父的手随冰凉的触感滴落颤抖了一瞬,良久无言。

“启明,你救活了一个人,这是你作为一个医生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总会有人因为伤病离开,总会有医生无助地看着自己的病人逝去却无法挽留。启明,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那个医生。你们都已经为生命付出太多太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生命。”这个词留在崔启明的大脑中反反复复回荡许久。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痛恨生命之间的抉择。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拿到医师证的那一天。他和同届的医学院毕业生们站在阳光下,向着初升的朝阳宣誓:“我发誓,我不容许让年龄、疾病或残疾、宗教、民族、性别、人种、国籍、社会地位或任何其他因素的偏见介于我的职责和病人之间。我将给予人类生命最大的尊重……我会凭我的良知和尊严行医救人,病人的健康将会是我首要的顾念。”他想起那时的自己,在大声念出每一个字句时,坚定地在心中立下了这样的誓言,发誓用他的一生坚守生命,坚守每一个将生命交付给他的病人。

他轻轻闭上眼,面前浮现出刚才手术中的病人安详躺在手术床上的面庞。素未谋面的病人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在他手中,因为他是一个医生。

 

崔启明累极了,他闭上的双眼没有力气再睁开了。

 

似梦似醒间,他和母亲站在医院明亮走廊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洒上她的脸庞。他的心不住地颤抖起来。母亲的眼睛眯眯笑着看向他,仿若柔软的月光照亮幽谷。良久,母亲将目光眺望向远处阳光沐浴下的风景。她看着光,他看着她。

“启明,你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给你的名字取这两个字吗?”

“爸爸妈妈希望你能像启明星一样,把光芒和温暖带给别人。”

“妈妈一直心疼你,做医生不容易。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总有人要为人们的幸福付出自己的许多,医生就是这样的人。”

“但妈妈理解你,也支持你。妈妈知道这是你心里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启明,你真的是一个伟大的人。”

崔启明的嘴角不住勾起笑意。他沿着母亲目光的方向望向窗外的光。

再回头时,身边已然没了母亲的踪影。空荡的楼道里,只剩下他自己沐浴在光中。

不舍地迈开脚步,他奔赴向下一个生命的战场。

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点点落在他身上和脸的侧畔,坠入深邃的眼中。他眯眼再次望向窗外的朝阳,重新放慢了脚步,几瞬后回过头来继续向前大步流星地走去。他轻抿着嘴,垂眼盯着手中的病历单,眼里有坚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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