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叶又黄了，当西风再次拂过的时候，它们纷纷作蝴蝶四散飞去，但无论黄叶们选择了怎样的航线，他们都绕过了一杆路灯，哦不，是一道瘦高似一杆无光的漆黑路灯的身影。他沉默的偏灰色的眼里倒映不出秋色，走起来无声无息如随风的黄叶。
感受到扑面的寒意，复尽皱了皱眉，然后从外衣兜里掏出一个半新的小本子，翻开许多页，用略有些歪斜的忽浅忽深的字迹缓缓新添上一行“十五日，不闻西风，不见秋叶”。
“今天……”“没有诗。”
随后，复尽又抬手，补上了几个字，“无诗”。
随后，他转身消失在已经半被落叶覆盖的林间小路。
二
秋，历来是不会亏欠复尽诗意的。每当秋风吹过，复尽便会有一阵麻麻的感觉顺着风的方向在身体里穿过，伴随着一首新诗在脑海里涌现，不像别人空有悲凉寂寥的心思。这样的感觉，从记事起便有，而诗，则在他的校园时代出现。
校园里往往不易感受到四季的更迭，幸好有几棵叶子会黄的树。复尽总在它们叶子黄了的时节，在这里享受秋风，不时想起课本上偶有的几首古诗，随着秋风连字吐出。
“今天的秋……”“也是秋。”
“与古人的诗……”“像。”
“既然像，那么……”“不一样。”
“那么，你的秋……”“……”
一些原文之外的字也混在其中飞了出来。
一日秋雨，秋意又添了几分寒。次日，复尽走到落叶的海洋里，此时的秋风里多了两分清气，与古人多咏的干枯秋色似已是两重世界。显然，似乎再来点什么便是一首不一样的诗了。不过这最后的临门一脚也迅速地来了，复尽每日来这里，今日终有好事者来问复尽能否写一首来看看。复尽的脸上似乎没有掀起一点波澜，秋意如水般在他的双眼里流转。
“所以……”“……”
“你有诗……”“有。”
“那……”“为什么要说。”
“就当在这里……”“……”
于是，在好事的询问者即将失去耐心前，复尽终于开口，一字一字地说出他的第一句诗：“秋风秋雨润秋心”。
于是，复尽写诗的消息在同学间传开，日日有人带着一半玩笑来问诗，复尽总会在他们失去耐心前，一字一字地迸出来些东西。于是，复尽在秋风里站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是诗意却不因此而增加，但是问诗的人从来不少。
“怎么样……”“不怎么样。”
“诗……”“够多了。”
“但是诗意……”“不多了。”
“那你……”“不写了。”
最终，复尽将经过树的路线从他的校园地图中划去，因为再这样下去他必将只剩下粗制滥造的字句。
从此复尽更少与人说话。
三
离开校园已经很久，但是复尽的话依旧很少，也依旧喜欢在西风与黄叶间徘徊，但是诗作早已不止于此间，且每日都有新作诞生。
虽然是细微的改变，但是复尽能感觉到，笔在纸上划过、键盘按键落下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所有的诗文分享着同一片秋的灵感，迟早会穷尽，不过复尽一直在躲避，直到避无可避的时刻——
“你今天……”“平常的一天。”
“早上……”“平常的早上。”
“中午……”“平常的中午。”
“晚上……”“平常的晚上。”
“时间……”“平常地流过”
“诗！……”“没有。”
“！？……”“……”
在一个崭新的本子上，复尽用略有些歪斜的忽浅忽深的字迹缓缓新添上一行“一日，净夜，无诗”。
四
复尽住在高处，俯瞰着城市。他用略有歪斜的字迹留下，“终日，无诗”。满城的灯火汇聚成澄黄色，他想起来秋色，但是想不到任何秋天的诗。他开始在本子留下千奇百怪的符号，超出他的思维，跃迁出人们的思域，但，不是诗。无论如何也作不出新的诗，文字不行，鬼画符不行，秋叶秋风——秋不行，满城的灯不行，灯倒映在天上的繁星不行，一切看起来是自然的事物，似乎都不行。绝望的心绪淤积起来，人在高处，人在夜里，都是情绪化的时刻，人们听见高处传来的奇异呼声。终于，在一切尽末之前，复尽放弃尝试之前，最后的灵光乍现——
“你在……”“写。”
“写……”“不 知 道。”
“你是常写诗的，诗也是飘渺的，所以……”“不 是 诗。”
“凡文字必有个名字，所以……”“看。”
纸上只有些其他人看不懂的符号。
“那你的诗呢，在哪里……”“不在了！不再有了，文字里没有了，这样的符号里也没有了！”
“你常在秋风里，那里也……”“也不在了！”
“眼前的灯火与星空……” “它 们 很 美 妙，但是没有诗在那里！”
“那你的诗……”“不知道！”
“你从前是对这些写过诗……” “但现在没有了！”
“一切自然的事物都没有……”“没有！”
“可是，你从前在此留下的诗，眼前的灯火，是人造的城市……”“……”
于是复尽又想起来从前去过的水乡的夜晚。江南是没有秋的，但是那里的风也像秋风一样，让复尽想起来诗，尤其是韦庄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繁华水乡的夜晚，灯火在两岸连绵，各自凝结成黄色的脂玉，夹着中间同夜空一起深邃的水。随着清风，复尽也有了诗意，但是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样的诗意，是来自于两岸的人的。而他，只不过是远处小楼上那个望不尽天涯，亦望不尽眼前灯火的人。想到了这一切，夜空在复尽的眼睛里便不再是虚无的黑，而是春水一般的碧蓝了，风也不再是西风，而是东风了。
这一年的秋雨恰到好处地来了，不知怎地，一句诗不由自主的地脱口而出，依旧是一字一字地吐出：“秋风秋雨润秋心”。随后，复尽也携他的梦进入了夜色。
五
又是秋风来到，复尽再次走在一条落叶覆盖的林间小路上，漫天的秋叶在眼眸中飞舞，像路灯重新点起了光亮。虽然他依旧是一身黑色，但是在红黄色的世界里并不违和。这里亦有许多其他赏叶的游人，其中有人请他帮忙合影，虽然是沉默着，复尽依旧帮了忙，不过，至少在拍完时，复尽一字一字地留下了他的新诗，才消失在随风而起的黄叶里。
作者阐述：
因为不能让复尽一个人，所以，全文中所有的引号里的话都是复尽在心里说的，就算他们看起来像对话，可以理解成复尽是精分。在最初的稿子里我曾为了构造人与人的交流尝试给复尽了展，然后发现完全不会写。正巧近段时间看了莫泊桑的《奥尔拉》与爱手艺的作品们，于是就想到了一些其他的方法，不过因为这篇文章要是诗意的而不是瘆人的，所以便只能把一切归于精分。
目前是比较满意的一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