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红英坐在地铁上最靠边的座位，看起来很疲惫，可也不至于说是瘫着，没有那么狼狈不堪。头倚着左后方，时不时探出身子看一眼到了哪儿，但是早高峰的地铁上的人未免有些多，不巧的挡住了马红英的视线，眼皮只好耷拉下来，盖住了半边眼睛。发丝灰白了，软绵绵垂下来，身子裹在灰红色的外套中，虽然是红的，但是暗淡。
“下一站，牡丹园，列车将开启右侧车门。”
马红英左手握住扶手，缓慢的站起来，座位空出来了又马上有其他人坐下，她慢慢的向门口走过去。车门开了，下车。地铁站里，人流像海浪，随着每一次列车进站涌出，最后分散到每一个出口。看到复杂的指示牌，不免让人摸不清楚，尽管马红英早已经提前看了很多遍路线、应该从哪一个出口出去，她还是在站台层犹豫了很久。才找到出口。
北京的秋天是独属的，有风的时候扎脸，没风的时候让人忍不住多吸几口气，好像能净化自己。阳光明媚的时候最好，那样才是秋天，是风还不算太冷，是阳光并不惹人厌烦。马红英虽然从小在河北长大，离北京也不远，气候也差不多，可她就是觉得北京不一样。向医院走的一路上，马红英忍不住去想李丹丽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仔细想想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上次还是在孙子的百日宴，李丹丽看着白胖的孩子喜欢的不得了，又和马红英讲了半天自己外孙女的事。可谁知竟突然病了。
马红英记得和李丹丽一起在工厂上班的日子，她们正是在那里认识的，马红英第一天来工厂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李丹丽，她记得她的麻花辫，下面系着深粉红色的头绳也不显得土，反而是沉稳中带着些俏皮。李丹丽就成了她的师傅，教她工作上的事，带她参观工厂的大院，陪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和她住在一个宿舍。马红英最初一直把李丹丽当成前辈、大姐姐一样的人物，后来才发现李丹丽只比她大一岁多，两人逐渐熟悉，成了最好的朋友，几乎形影不离。
工厂大院里种了好多牡丹花，中午吃完饭、晚上下班后她们经常一起去遛弯，牡丹花在阳光下会闪烁，深绿色叶子的衬托下格外鲜艳，晚上被路灯点亮，粉红色的，有深有浅，尽管是黑夜里也绽放的精彩。每次走到这一大片牡丹花旁，都能闻到清香，并不是甜腻的，而是舒服的包裹着人。如果那时候有手机，一定会忍不住多拍几张照，可她们连相机都没有，所有样子也留在马红英记忆中了。李丹丽说她最喜欢牡丹花了，所以总要走到这边来看花。马红英心里总觉得李丹丽和牡丹花很像，或者说不是像，而是她俩注定是要有些联系的，比如李丹丽经常穿一些虽然鲜艳但并不扎眼的衣服，很适合她的气质。马红英喜欢看她站在牡丹花丛里。
“要是能回去看看就好了。”
李丹丽瘦弱的身子上套着肥大的病号服，靠在病床上，白色床单和被子显出她的憔悴，她说这句话时，好像回想到了过去所有幸福事情。
“等你出院了我们一起去。”
“应该还在种牡丹花吧？”
“你这住院楼底下还有呢，看，我给你拍的照片，就知道你喜欢。”
“是啊……可是没有大院的好看。”
两人聊了很久，从见面总会一起回忆的上班时候的事情，再聊起近况，家里的故事，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马红英觉得不应该过多打扰李丹丽休息，坐了一个小时终于走了。
“无聊了就给我打电话啊丽子，你有我电话号对吧。”
“好啊，只要你不嫌我烦就好。”李丹丽笑的很开心，和几十年前一样。马红英抱了一下她，瘦弱的身板未免有些硌得慌……马红英笑着说了再见，关上病房门，离开了。
“喂，妈，今天来我们家吃饭吧。你去看李姨了吗？那你直接坐地铁过来吧。嗯好，挂了。”
儿子和马红英住的不远，也就两三站地，马红英经常去儿子家帮忙打扫屋子，做晚饭，看看孙子，儿媳说不用她带孩子，估计也是因为忌惮着婆媳关系什么的，马红英也能理解，所以一直住在儿子给她买的小房子里，一室一厅，她一个人足够了。
“给你买只猫养吧，省的在家无聊。”儿媳晚饭的时候跟马红英说。
“算了，怪麻烦的，还得伺候它。”
“李姨怎么样了？”
“瘦了好多，没原来那么精神了。”说到这儿，她低下了头继续吃饭，表示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虽然在医院聊天的时候两人都很开心，可是马红英能感觉到，李丹丽身体状态真的不大好，她又没敢细问。“应该快好了。”马红英安慰道。
“妈妈——呐呐——奶奶——”小孙子坐在儿童餐椅上，手里抓着饭碗往桌上砸，表示自己吃完了还想要点儿。“我来吧。”马红英反正也没有心思再吃下去了，于是离开饭桌，去厨房给孙子拿吃的。
日子过的还挺快的，自从退休之后便一直都是这样，每天都闲的没什么事儿干，任凭时间自己跑掉。每天都一样，早起、早饭、买菜、看电视、午饭、午觉、看电视、晚饭、看电视、早睡，偶尔打破规律的事情是去儿子家。心情好的时候会看一会儿书，是从儿子书柜上拿回来的，因为书名看起来不错。或者下午到小区里的公共区域晒晒太阳，和其他老太太一起打牌、聊天，不过频率很低，马红英不太擅长打牌。
从那次之后，马红英又去了一趟医院，本来李丹丽已经出院了，在家养病，可谁成想半夜突然被救护车接走了。
马红英打开病房门之后，并没有听到李丹丽爽快的声音叫她名字，却只看见一个瘦弱的身躯躺在病床上，身上的被子盖的整齐，手背插着输液针，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见马红英的呼吸，她坐下来，看着李丹丽，再盯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才几分钟，然后她睁开眼睛了。
“早上好啊，英子。”
在那一瞬间，马红英忽的呆住了，这句话如此耳熟，因为有千千万万次，却反而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好像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窗外树枝上响，阳光丢了很少进来，喇叭里播放无数次的音频在无数天填满了无数回忆。可是此时此刻这些都没有，只有那一句话。
马红英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不敢说，不敢哭，仅仅看着眼前病床上这个曾经的姑娘，她的姑娘。她好像觉得这样就足够。
半个月后，马红英刚从儿子家回来，天早都黑透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没剩几个人，散发着微弱的公交车味儿，点着微弱的灯，晃的她胃里有些折腾，其实是这一整天都不太舒服。赶紧回家上床睡觉吧。
到家了，连忙洗漱好，坐在床边咽下降脂药，就着温水，或许也能让胃歇会儿，躺下来，盖上被子，外面尚存的光线沿着窗户的边框投进来影子，闭上双眼。
……李丹丽站在牡丹花丛里，李丹丽在牡丹花丛中明亮，牡丹花在阳光下、在绿叶旁明亮，清香包围着李丹丽，她扎着两只麻花辫，身上是淡黄色的衬衫，微笑地看着马红英。马红英想去追上她，像往常那样和她一起散步，却怎么也追不上，牡丹花丛好像是无边的广阔，永远都是这一片……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马红英追逐的脚步，她猛地坐起来，竟然发现世界是黑暗的，一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竟然是一场梦，电话铃没有停，她从床上下来，慢悠悠的去找手机。
“喂？”
……
“好……”
电话还抓在手里呢，抓得更紧了，几行黑字暗在刺眼的屏幕上，时间长了屏幕也暗了，她的眼睛呢？她的心呢？其实所有人都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明明知道会发生，可是发生的时候总是……
把花镜摘下来，双眼依旧干涸，也不是第一次了，很难再像第一次那样了，再也不会那样了，那样痛哭从深夜到清晨。也没有像电影里面那样，一瞬间所有都浮现出来、倾倒出来，而并不能想起来什么，马红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以后还很长，都是慢慢流淌的。
“只剩下我了啊。”
春天快要结束了，午后的天气已经渐渐变得温热，马红英终于回了趟工厂大院，庆幸的是还能进得去，并没有被拦住。这里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只不过又盖了许多新房子，高大的塔楼，还有在院子里走路的人，也不一样了。她似乎能想起来好多好多，走在路上，用记忆填满这硕大的院子，脚步又不自主的带着她走到他最熟悉的地方……
她看见了那些牡丹花，才停下脚步，她想摸摸它们却又不敢，但一定是细嫩的吧。当她看见这些花，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眼神明亮了些许，笑着闭上眼睛，像是要把自己抛进花丛里面。坐在旁边长椅上，还在花香里，一直看着牡丹花，能看见什么其他的东西吗？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慢慢站了起来，拽了拽身上的淡蓝色衬衫，离开了，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