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凑陈希予-终稿

詹姆斯踏入这死寂之前现在外面抽了根烟。他还记得陈希予不抽烟,每次他抽烟的时候都退到开着窗子的一侧安安静静读书或者画速写。陈希予是个飞行员,飞行员都抽烟,陈希予不抽烟。他是太独特的例外,每次詹姆斯递给他被卷的好好的进口烟,他都会礼貌地拒绝,但其他台湾来的飞行员都会大笑着接过,被发油涂得锃光瓦亮的头发丝、永远挂在鼻梁上的墨镜和掖进裤腰带为了显出矫健腰身的制服衬衫都在竭力表现出他们的随意和老练。

所以陈希予没朋友,詹姆斯轻率地认为。朋友在他过去的这小半人生一直代表着“一起抽烟,一起找女人”。陈希予不抽烟,陈希予不需要女人。他怎么能有朋友呢。

他怎么能有朋友呢,他不会有朋友。连追悼会都寂寥,除了一身烟味的詹姆斯,一个一脸哀戚的戴着眼镜的男人,就只剩那个从开始就抱着一个厚重本子默默流泪的小姑娘。詹姆斯记得师娘在引着自己来的时候提到过,自己的小女儿跟“陈先生”关系不错,这下深受打击,先替她有可能做出的一切破坏丧仪的举动道个歉。

“奥利弗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我想,他不会想要限制任何一个人。所以没有什么丧仪,您无需道歉,夫人。”詹姆斯插着腰叹了口气,陈希予皱着眉头的样子在他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显出来,但他看不清。

“尸骨呢,尸骨呢?!”戴眼镜的男人好像突然启动的发条老鼠,刹那间爆发出唬人的过分活力。詹姆斯笑他傻得慌,飞行员怎么能有尸骨呢。踏进航校大门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就被盖上红色印章,晕花了的印泥上模模糊糊看出四个字尸骨无存。寻到一只胳膊或一截断指已是神赐予那些勇士的家属们最大的恩典了。

一旁的小姑娘听到又开始流眼泪。

师娘默默地退了出去,整间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和陈希予留下的那个黑色木头盒子。沉默尽职尽责地填满了所有仍有盈余的空间,于是这里变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了。詹姆斯只好抬头望向窗外,他看见葱茏的绿色罩在陈希予屋前的低矮的小树上。是了,这座小岛没有冬天,他恍恍惚惚觉得这应该还是秋天,是他刚来没多久要和这里的领导谈事的秋天,是陈希予还能跟个闲散的小年轻似的多画画写生读读书而不用满天乱飞的那个秋天。

远处某棵很高的树上传来滴溜溜的鸟鸣,詹姆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转头问那个戴了眼镜的陌生男人:“这是什么鸟在叫呢?”

那男人正在一边望着墙角的一点出神,听詹姆斯叫他才一下回过魂来。他怔怔地听了一小段忽近忽远的鸟鸣,一小段很肯定的猜测就从他没能关紧的嘴里逸出来。

“画眉。”

“是台湾画眉。”

 

“你们这里除了海鸥好像也听不到其他的鸟叫了。”

詹姆斯觉得很惊奇。

他领着这一群来自东方的飞行员走入他们自己的宿舍后,这些兴奋的年轻人问了他很多问题,大概就是“有酒吧吗,有晚会吗,有烟吗”之类的问题。听起来多少有点不着调,但他詹姆斯也并不是很着调的人,他当然不会学长官板着脸训斥这群轻浮的新手。于是他换上得意的笑,拖着长调说“有——!”那些年轻人就振臂欢呼,好像他们进入的是什么天堂或者有钱人的隐秘乐园一样。“还有残肢,脑浆,呕吐物,和他妈的每夜准时造访的噩梦”詹姆斯在心里这么想,可他怎么能让这群以为自己只是单纯来受训的年轻人意识到他们的前路有多危险呢。

就在他的大脑逐渐把应付年轻空军们的疑问转交到简单反应的管理区时,陈希予的问题突然打断了他以为顺畅的流程。他一滞,半句“有”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于是他抬头,有点恼羞成怒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他设想这句话大概来自于一个其貌不扬的书呆子,如果他看到这个不识相的蠢货,他一定会用最尖刻的笑话嘲讽得他满面通红下不来台。

然后他看到人群中的陈希予。身子和眉眼都清瘦,眼睛的形状让他显得像时刻带着笑,但詹姆斯对上他的眼睛时却找不到一丝嘲弄的意味。他确实在很认真地问这个不适时宜的问题。

“也许吧。”詹姆斯淡淡地回应,空军最好这辈子都别注意到鸟。

但他开始努力地回想过去听到的一切来源于自然的声音,夏威夷真的听不到其他鸟的叫声吗?

 

林秋吟想起49年的南京。那时一大群人着急忙慌地往郊外的机场跑。他们穿得都很体面,然而这时他们看起来和逃荒的难民们别无二致。三两个匆忙收好的盒子就是他们能携带的全部家当,这一刻无论曾经享有怎样的富贵,逃跑的人们都一样了。某种意义上,曾经的富贵随着天翻地覆无形地转换成现在的累赘。

他无意识地被同行的郑教授像拽着他家小孩一样一路狂奔,郑太太穿着小高跟还奇迹般地步履矫健,一行人就这样狼狈地从人堆中挤出来爬向小小一线登机的梯子。

“等一等——!”

女人凄厉的叫声穿过嘈杂人声刺透林秋吟的耳膜。世界好像在此刻停滞了,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未婚妻在人群中艰难地伸出一只手,玉镯子被周围人的行李碰得叮了当啷。

“秋吟——!快告诉他们我是你的未婚妻!军爷您行行好,快让我上去吧,求求您快让我上去吧!我是中央大学国文系助教林秋吟的未婚妻,我可以证明……”

“小林,走啊!”郑教授急得直跺脚,飞机的座位实在紧缺,耽搁一秒就少一分离开这里的可能性。郑教授的小女儿正在此时哭喊起来,郑太太手忙脚乱地哄着小姑娘,手上挎着的行李箱就要把她压垮了,她轻声唱着安眠曲,眼眶红到就要流下眼泪。

人们正逐渐向这架快要不堪重负的运输机涌过来,郑教授一把拽过林秋吟就往楼梯上跑。人声鼎沸,但他清楚地听到一声玉碎的脆响——未婚妻的镯子掉在了地上,彻底碎了。机舱门在郑太太抱着女儿进来后应声关上,慌乱的逃亡生活从此算是画上了休止符。

外面人们的哭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秋吟——”引擎发动,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逐渐被轰鸣声掩盖。

这场景留给他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它直接成为了林秋吟后半生的梦靥。在林秋吟终于在一家偏远的眷村口见到了已经比南京时期健壮不少的陈希予之后,他直接在两旁卫兵的注视下抓着陈希予的衣领哭得像个孩子。

林秋吟无数次在醉酒后问过陈希予如果那天的卫兵是他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哭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嘶哑着声音和陈希予讲他的未婚妻是个多么好的女子。一般这个时候陈希予会沉默地拍拍林秋吟不断颤动的后背并在适合的时机递过一张纸。

直到陪着那个外国飞官和小姑娘一同打开大木箱子并看到里面的物什,林秋吟才恍然陈希予的沉默并不是他根本没办法共情。打开他压在最底下的大速写本,第三页开始,后面几页都零零散散的穿插着几幅年轻女子的肖像。不过寥寥几笔,远没有陈希予笔下的建筑精细,也远没有他画过的鸟雀草木灵动。那些线条里浸着点到即止的哀伤——这些情感远比这幅画的主题本身更吸引林秋吟的主意。于是他绞尽脑汁地在过往的数帧画面中搜寻出这样一个女子,最终却遗憾地意识到查无此人。

 

詹姆斯还记得每次飞行前他都会拿着一大叠信纸分发到每个年轻空军的手里,意义不言自明——他们总得留下点遗言。在他们伏案写下那些字句时,詹姆斯会识趣地靠着窗边抽烟。他看着那些还年轻着的男孩儿们,就像在看十年前的自己和战友们。他会认认真真写下每一封遗书,因为他害怕某次自己敷衍写就的只言片语就真的成了詹姆斯·沃尔顿在这世界上的最后几句话。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乳白色雾气从口中和鼻腔中喷出,在灯光的辅助作用下短暂地盖住他的面部表情。透过迷蒙的细小烟尘,他看见陈希予对着信件发呆的脸。

于是他走过去,拿起陈希予的信封看过,上面的三个字看起来蛮秀气,但他肯定那绝对不是女人的名字。

“这不是女人的名字。”

“确实不是。但我们也可以给自己的朋友寄遗书,不是吗?”陈希予反问,他的英语口音越来越淡了,灵活的句式运用让他听起来像极了本地人。

“哈,”詹姆斯失笑,“你的确可以。但你没有妻子,没有孩子?”

“没有。”

“没有女朋友?”

“没有。”

“嘶,你——你就没有一个关系不错马上就要成为男女朋友的女人吗?”

“没有。”陈希予坦诚地耸耸肩。

“操。人间悲剧。”詹姆斯从烟盒里又拿出个新烟卷,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是,的确是人间悲剧。”

詹姆斯恍惚看见陈希予收了收笑意,他只当自己看错了。

“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女朋友。如果你遭遇不测,”詹姆斯郑重地看他一眼,“没人会记得你。”

“朋友大概会记得。”

“好吧,那就朋友会记得。”詹姆斯摇摇头,把手里的抚恤金递给陈希予。

“对了,抚恤金能分两边给吗?”

“没试过。不过如果他们住的近,你可以让你写信给的这个朋友代为转交。”

“噢,好的。谢谢。”

然后陈希予转过身向信纸上添了几笔。他把信件和抚恤金压在枕下,认真地展平床单和枕巾,再把衣领整理好,跟在飞官们的队尾走出房门。

“奥利弗!”

“怎样?”陈希予在走廊回过头,他大半张脸笼在阴影下,詹姆斯看不清他的表情。

“如果你能回来,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啊!”

陈希予咧嘴笑起来,那好像是詹姆斯第一次见到他做出这么明显的表情。

“God bless you.”

“God bless us.”他远远地朝詹姆斯敬了个礼,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白色亮光中。

 

顾意妍愣怔地盯着黑色箱子一角。她早猜测到自己也许不会是陈希予生命中重要组成部分,但随着箱中的物件一点点被拿出、翻看,她才知道有了预设也无用。这个残酷的猜测被证明的过程比猜测本身更加残酷,她的灵魂连带身体都被硬生生撕扯下一大块还滴着血的皮肉,但这疼痛不如刀刃切割皮肉般撕心裂肺,而是一下又一下的钝刀子的挫伤。闷闷地,却也无比痛苦。

她想起陈希予会在湖边画速写,而自己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下午三四点的太阳照得一切都暖烘烘,她眯着眼看陈希予拿着短铅笔在本子上抹抹蹭蹭。

她想起第一次被陈希予撞见自己因为英语成绩太惨烈而被妈妈责打后的狼狈样子。她就想着好丢人要赶紧避开,然后被他在后面叫住。

于是她不得不跟陈希予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变成现在这副凌乱还可怜的样子,不想解释着解释着就变成她对英语卷子的愤恨控诉。陈希予买回来两支最便宜的冰镇汽水,一边费劲地把玻璃弹珠压下去,一边听她发很离谱的牢骚。等她安静下来就一题一题帮她分析句式,素描的铅笔显然不适合写字,陈希予一换行就蹭花一大片,但顾意妍完全不为变得像花脸猫一样的卷子心疼,毕竟这是英语。

“好啦。怎么样,还有问题吗?”

顾意妍摇摇头,其实她刚刚只顾喝汽水了,题听得七七八八,好在记下来几句唬人的专业术语回家好跟妈妈交差。

陈希予把那支没开盖的汽水递给她:“先别开,拿这个凉的捂一捂你被师娘打红了的地方。”

“噢。”顾意妍闷闷地应下。谢谢他,本来她都要忘了自己被妈妈打了的这件事儿了。一想到妈妈看到乱七八糟的英语卷子就会和她吵起来,然后顾意妍就会顶嘴,一顶嘴妈妈就会生气地拿不知从哪得来的戒尺打她手心这件事,顾意妍就更盼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大就不用考试,不考试就不用挨打。

于是每次考砸顾意妍都会问陈希予你看我长大了吗以及我什么时候才长大。

问着问着顾意妍就真的长大了。她也长成了那个需要学交谊舞来应付下半年迎新舞会的女学生了。她兴奋地简直要跳起来,校门口看见陈希予的车就跳上去告诉他自己要去参加新生舞会了。陈希予笑着应她,是啊,师娘家的小女儿长大了。

“那你能当我舞伴吗?前几年我玩太疯,找不到愿意当我舞伴的人了。”

“再看嘛,还有三个月,说不定你就找到了。”

“那你能教我跳舞吗,我妈妈没法跟我配合跳男女步呢。”
“行。等我回来就教你。”

顾意妍大概知道他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前几天爸爸妈妈以为她睡了就在客厅谈话,她听到一部分,好像是他们要选一些人去美国“受训”。她不知道他们要去美国受什么训,只是看通知到的年轻空军多数显得兴奋不已,她就推测这是个好差事。

“行,一言为定哦。”顾意妍跳下吉普车跑向自己家的小院,陈希予从后视镜看她,女学生喊着“妈——今天吃什么”跑进小屋里,没察觉他其实没说一言为定。

 

顾意妍来送詹姆斯和林秋吟出眷村,这天一上午都阴的惨白,直到下午时奇迹般地出了点好看的晚霞,小小的眷村笼罩在粉色橙色紫色里,看起来像挂在她学校美术教室里的一幅优秀习作。

林秋吟还在一遍遍地翻看着那封陈希予写给他的信,同时他留神眼泪不要把字迹晕湿。于是他看一段就哭,一哭就忙把信纸移开手忙脚乱地擦眼泪,眼泪擦干后再把纸凑过来,结果又开始哭泣。他突然很想吃红豆小圆子,也许甜食真的可以麻痹神经。

詹姆斯又点了一根烟。他望着路旁亮起灯光的小屋出神。

顾意妍埋着头一路走着,走到眷村口之后生硬地跟他们背了一通妈妈教她说的客套话。她竭力忍着别哭出来——至少他俩走了之后再哭。

林秋吟拍拍她,递给她一张小纸条,纸条下夹着厚厚一沓钞票。她一惊,没像往常一样选择推开再客气地致谢,而是颤抖着打开纸条。

 

秋吟:

烦请你将另一半抚恤金转交我师娘家幼女顾意妍。她该需要一些钱为自己买条好裙子,余下这些当我给她送的成人礼就好。谢谢!

顺祝 身体健康

那沓抚恤金散到地上去一点点飘远,顾意妍狼狈地捡,边捡边哭。陈希予不知道,在讣闻送来前一天,一个晴朗无风的晚上,顾意妍穿着从妈妈手里接过的老式浅色衬衫裙和另一个并不熟识的男同学度过了新生舞会。她笨拙地踩了舞伴好几脚,一直在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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