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终稿——释怀

瑶睁开眼,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像往常一样不叠被子、爸爸做的早餐、上学路上的花花草草,这样寻常的世界竟然有些令她感到厌烦。她没有心情欣赏沿路的风景,只是一路低头专心研究着彩色地砖上的花纹。第一个异样,是迎面撞上的目光。瑶清楚地看到了那些目光中充斥着的东西:没有丝毫笑意,而是毫不加以掩饰的厌恶和排斥。紧接着,她对上了更多这样的目光,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不用猜也知道是在说她的闲言碎语……一刹那,她的世界像一块拼图开始慢慢瓦解。终于,她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在冰冷的冬天的早晨奔跑起来,躲进离她最近的屋子,直到在将要触碰到某种反光的物体时才明白——她不再是瑶了,而是一只全身长毛、灰白相间的怪物,恶心的粘液从嘴角滴出来,流到身上。痛苦是首先向她袭来的东西,紧随的还有无法逃匿的羞耻和罪恶。瑶只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向镜子的一角,却发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许可以从那个短暂而模糊的对视中感受到一丝温情。“妈妈……”两个字刚到嘴边,下一秒,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是等待了许久的清醒。

瑶抹了一把脸,满手的眼泪。或许是为了确认什么,她颤抖着拿起床头柜上的镜子。不是梦中的怪物,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的狼狈的她。半长不短的墨黑色长发凄零地散开,全部的发尾都卷向右边,平日服帖着的齐刘海飞了起来。如果你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也许曾亮着光的眼睛,如今却和黑夜尽头的天空一样黯淡,只是失焦地盯着某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瑶失落地放下了手中的镜子,盯着台灯发出的微弱亮光发呆。

自从那场车祸之后,她的世界就安静了许多。在不得不戴上的助听器还有随之而来的不知道只是单纯好奇还是带着恶意的目光的陪伴下,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被簇拥着的浪潮中,被裹挟在令人窒息的白色泡沫里被动地前进。妈妈的离去更是抽走了她内心最后一根幸福的丝线——直到她发现了那根救命稻草。她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书呆子”,尝试说服自己——别人的目光仅仅只是因为试卷上一个个鲜红的数字,那是他们嫉妒和崇拜的目光。可是,她的意义只有那些死板的数字吗?窒息的感觉向她涌来。

她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寻找着最后的清泉。瑶打开了爸爸房间的灯,空无一人。她有些茫然地直直矗立在原地,突然一瞬间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寻找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月亮。虚幻的月影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停留在另一个梦里没有出来。瑶径直走向窗边,双手扒着框子眯紧双眼,却还是看不真切。她有些颓然地只好转移了视线,却在不经意扫过楼下的花坛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爸爸。瑶看了一眼表,一点二十三分。

她顾不上零下几度的气温,随便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大衣,抓起鞋柜上的钥匙就出了门。瑶屏住呼吸,世界便只剩下了爸爸踩着枯黄的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她小心翼翼地紧跟着,像个小孩子一样踮起脚尖、躲在路边的树后。前面穿着深棕色风衣的男人没有发觉。她突然有点想笑,想起自己上次这样还是小时候,只不过,是在和妈妈捉迷藏的时候。妈妈?这个字眼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消失了整整五年。她无数次强迫自己避开这个字眼,因为每次它出现只会带给她伤感与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没有争吵和破口大骂,也没有碎瓷片和满地狼藉,而是像一滴水蒸发了一样,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瑶讨厌这种不安的感觉,这种让你沉浸在最美好的幻想中接受冰冷现实暴击的感觉。其实都过去很久了吧,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谁说时间一定是解药?她的心是死的,那些落叶堆积在角落太久了也没有人清理掉,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多,不安的大树在这些养料的供给下遮蔽了她的心门。爸爸却始终很平静,平静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再平静地接替她的角色,完成那些他不得不做的事情:给她做早饭、叠被子、关灯、说晚安……他有时也会恨妈妈吧?就像自己一样,瑶有些自私地想。他穿过了马路。一阵风卷过来,让瑶打了个寒颤。

回过神来,他在树林后的一片草地里蹲了下来,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玫瑰花。他的面前是一块纯白色的墓碑。他似乎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又似乎根本不想让人听清似的含含糊糊,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静静地盯着墓碑上每一处细小的纹路。瑶瞪大了双眼,身体像不受控制了一样从树丛后面走出来,蹲在地上的男人没有注意到她。

“爸,这是……是谁?”瑶尽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面前的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转过头来,首先浮现的是震惊和戒备,在看清她的脸后有些羞愧地站起身来。“啊,这是……是……”他低下了头躲避着她灼热的目光,几次想要开口又几番犹豫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瑶啊,今天是妈妈五周年的忌日。”

瑶愣在原地。原来,一切的不甘和仇恨都只是一个谎言?她感觉心里筑起的高楼逐渐崩裂、瓦解,从中间或表面任意一个没有人知晓的点上开始开裂,直到最后的那块坚硬的立方体也炸裂开来、成为无数的碎片。飞溅开的碎片没有形状也不知所踪,在一刹那之间就飞到了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穿过他们身后的树林,穿过堆满枯叶的草地。她叹了一口气,直直地走向那块墓碑,抚摸着上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直到手指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浅灰色的灰尘。她想转过头对爸爸大喊,质问他为什么要独自隐藏这个秘密,甚至隐藏了五年的时间。她更不敢想,如果不是今天,是不是这个秘密就要被隐藏一辈子?那样的话,恐怕只有失望和痛苦会伴随着她的余生,在她每一个幸福的时刻吹起刺耳的号角。

“对不起啊,瑶瑶,是爸爸不好,早该告诉你这个消息……当时你躺在病床上昏迷,我想着等你醒了就告诉你来着,但是一直拖着都没敢告诉你……瑶瑶啊,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中。瑶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双手掩面站在她面前。天哪,这简直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父亲了。那样一个沉默寡言、总是挂着笑脸的人,那样一个默默承担着所有家务、从未训斥过她一句的父亲,那样一个也许在黑夜独自承受了无数心酸和眼泪的丈夫。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只是用冻得发僵的右手轻轻搁在他的左肩上,像一片叶子轻轻贴着地面,似乎触碰到了,又似乎没有。深棕色的羊绒在轻轻抖动着,似乎想要甩掉每一根丝线里掺杂着的无趣的月光。手背触到了湿漉漉的一滴。是眼泪?她抬起头,才发现居然是从天空不疾不徐地飘落下来的雪花。“爸爸,你看,下雪了!”深棕色的外壳动了动。爸爸像一只刚结束了冬眠的北极熊,从掌心间探出头来,和她一起抬头看盐粒一样的雪花被月光照成银白色。他们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人在意的凌晨两点二十三分飘起了雪。也许只有最幸运、也是最清闲无趣的人才有机会看到——它们似乎在下坠,又似乎始终停留在原先的位置。雪花不怎么聚在一起,彼此之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小簇一小簇盛开在不同的地方。它们打在树林里,把叶子踩得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费尽全身力气让这个寂静的世界不再那么寂静。孤零零的路灯下映着瑶和爸爸的背影,深棕色风衣上一层薄薄的雪花被染成了暖黄色。

橙黄色的路灯照进了瑶的眼睛,曾经漆黑的瞳孔被漆成了焦糖色,好像隐隐约约间带着一丝甜味,却叫人无法轻易发觉。她倔强的头发依然卷起来,发丝亮亮的,每根之间的间隙里夹着几粒白砂糖一样的雪花。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一首歌。歌词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旋律始终倔强地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再从她的眉心钻出来。一直沉默的爸爸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他们知道,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歌,也是他们最喜欢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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