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别回头

愚人船,别回头

——我们对那落幕的猫箱仍旧怀有漩涡般的思想狂潮,和为时已晚的叹息、渴望。
在揭开幕布前,尽情跳舞吧。

 

“你们老板在吗?”希尔诺·弗朗西斯·涅瓦大半夜地跑进地下街逮住那些戴着老鼠面具的人询问,这次可不像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样吓得住民警戒。

因为到来者的呼唤,那个颇有辨识度的、女性的身影很快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滑出,轻盈而平稳,她的脚每一丝每一毫都与地下的昏暗土地相契合。与希尔诺脚上皮革制的靴子不同,被称为“老板”的女人除了有裹布般的兜帽,脚上是双褪了色、又被污泥千百次重新着色的布鞋,看上去是很柔弱的,但大多数时候,这双脚被隐没在长斗篷的阴影中。

“来送柠檬?”女人摘下兜帽温和地打趣儿道,在希尔诺的咕哝声中与她握手。

无论关系如何,她们几乎每次见面都少不了这个见面礼。以大海为名的船长,要向这条街的看门人致以敬意。

布洛芬,这是希尔诺很早就得知的名字,那个时候她也得知了布洛芬在地下街一个人扛起的那些事儿——比如疾病、安全、生死,是的,在地下街由看门人将死抵御、将生分享。相似的位置,让她们彼此尊重,她们的身后都站了足够多的人,那些人的重量深刻,每个个体的消亡对船长或看门人来说也足够不能忽视,似是而非的共鸣与认同就此产生,这是共同谋求苦难终点的隐形协约的基础。

于是她们握手——两手相握,带来肌肤的接触、力量与温度的传递、在这一时刻相互靠近的脸庞,已经一次次读取过厚茧、细伤承载的信息,如今只是相互确认,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浅尝辄止,随后她们的两只手分离,希尔诺微微一笑。

看着布洛芬挥手示意旁人退去,希尔诺最先开口:“之前我薅来的几个人有没有好好干活?”

“我只该担心自己没有能犒劳他们的东西,他们愿意过来我就已经很感谢了。而且,你的船员清理水渠很有一套。”

希尔诺轻轻哼了一声,“老板,更脏更乱的活儿他们也干得来,没什么要留的面子。”她已经习惯了很少把话说全,在船上的时候是因为除了大副长耳朵没白长外其他人都宁愿少长个脑子——更别提,哈哈,她现在还收留了两个保不住命的法国士兵……在面对布洛芬的时候,不把话说全反倒成了一桩乐事。烦闷中的乐事。布雷斯特镇的情况已经差到了极致,连最笨的吉普赛商人都不会愿意留在这里,剩下的只有蠢蛋和流浪汉,不是没有家的人,就是离不开家的人。这个城镇,或者再大一点,这个国家、这方世界现在就像是一个失控的大炒锅,没人知道最后会端出来个什么名堂。

现在,就让随着地窖门打开而涌来的风吹散烦闷,如同约好了一样,她们边走边聊,向着布雷斯特的海湾。

拉着布洛芬走在月光里,希尔诺眯起眼睛抬头端详天空,她们一起沿着海岸漫步。

乌云封闭住遥远的天空,星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月亮堪堪留在那里。与每一个翻涌的夜晚都不同,今夜的天是几乎凝固的。

“……我还能想起来很多你刚来到布雷斯特时发生的事情,”布洛芬眨眨眼,顺着同伴的目光说道,“啊,快到满月了。”

“满月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提起满月的人低头提起裙子走进沙地,思索着这个冷不丁的问题该用什么来回答,“其实也没有,不过满月的时候经常会令人想起一些传说吧,或者贵族爱情故事。在它被记录时间的刻度同化之前,我会想起在我小的时候,长辈拿着提灯在夜晚给大家讲故事。”

“你先上船——听起来很不错,现在就请月亮小姐帮我拿着灯吧,”希尔诺行了一个端庄的男士礼,将提灯交到布洛芬手里,转身去推开些淤积在船头的沙子。

那是一艘浅浅地叼住海岸的单桅小帆船,船身坚固,曲线流畅,能看出一些白色的涂料。布洛芬轻巧地落入其中,扶住船头的侧板,看希尔诺用背抵住船尾,借着一个落去的大浪猛地一下发力将小船送进大海,然后推着它缓慢移动,再翻身上船。

她的发丝几乎溶解于天空和深海间,在晃动中漫不经心地搓掉沙子、解开双桨,有力的双臂一下一下用长桨抵着低浅的海床,将她们送进浅海区,伴随着摇桨的节奏划开水面,她们被送进海风之中。

布洛芬解开帆布,将那帆的角攥在手里,等到船长的应允后,才松手将其舒展。白色的帆被风填满,高挂低垂,鼓出优雅的形状。离开了那边缘锋利的帆布,手指尖好像还因为防水油蜡下紧密的面料有些红痛,坐在船头后她也忍不住有些新奇地搓揉着手指,白色的短发不比墨蓝的长发老实,在她把提灯扶在膝头然后抬起头来时,那白发若不是因为不够长,恨不得随风肆意飞扬直至攀上对面那人的肩头。

回过神来时,那人的目光注视她久矣。见她脱离张帆起航的状态,把这当作稀松平常事态的船长浅笑着扯来一个又一个有趣的话题,她很善于把握,聊自己船员的趣事、问地下街住民的来历,提起严重的小事,然后转至平淡的大事。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两个影子被深邃所模糊,随着海浪而颠簸,影子的口一张一合,平和的交谈混杂在起起落落的浪花里。

小船斜切过一个大浪,词句零碎地传来——“这样、不会有些、危险吗?三个月……就没有出海的人——回来过。”

希尔诺哼笑一声,危机让她谨慎,而对大海阔别已久的渴望让她兴致盎然,那嘹亮的声音把回答唱给布洛芬听,“噢噢,放心吧,老板,你不是早已把信任赌在我身上了吗——做好和我一起葬身大海的准备了哟?噢噢,放心吧,老板,我们可行得远远不够!离那深海十万八千里!天色——太暗,借着黎明,才能捕风捉影——”

无奈地摇摇头,布洛芬温柔的目光望向远方,海水越发死寂了,哪怕她不像希尔诺一样懂行,也能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这里冷得出奇。

“那为什么,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晦暗闪过希尔诺的眼底,遮住一丝狠厉,也消解掉旋律,“这段时间,海风一刻都不停歇。让这种异常天气阻隔大海的也许是不可知的噩耗,也许是不可敌的灾难。动物——气候——海水……都在告诉我,想要知道这片海到底出了什么事的话,今天就是最合适的一天了,布洛芬,我们不可能再等到一个稍微回暖的满月,只能是今天,不能再晚!……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哪怕没人能告诉我们答案,布洛芬,哪怕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我还是要去往那里。嘴唇轻动,布洛芬还是没有问那句话的主语会是什么,只是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刚刚是怎么回事,你会唱歌?”

“我不会唱歌,但还是得学。或者慢慢就会了一些。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为了卖弄,学多少无所谓。”

“我很好奇,为什么要学,为什么是唱歌,”布洛芬捧住自己的头,将手肘和提灯一起支撑在腿上,前倾着身子侧头微笑。

调整好船帆,希尔诺思忖片刻才说道,“呃……你知道吗,总有些时候,需要整艘船的声音能压过风浪。”

“而且,绝望的海上生活,除了野心,还需要乐趣和浪漫。”

和缓的声音和海潮一起传入耳畔,无穷显得越发沉默,那海底的沙曾似有风云卷过,让人生出恐惧,海浪一层层扑在船身上,企图将敢于离开陆地的生物尽数吞没。水花被震得细碎,水汽在人的皮肤上结痂,布洛芬从板下拿出两条毛毯,一条裹起自己,一条抛给希尔诺——“可以唱给我听吗?”

“……”

“希尔诺,唱给我听吧。”

一缕月光降落在希尔诺的靴子上,那双靴子外层的皮革已经开裂、磨损,反不起光,大海的危险仅仅与它隔了一层木板,要蚕食掉它多么容易。她把毯子扔回布洛芬怀里,轻轻开口唱道:

“愚人船,呼唤何方 

愚人船,无法张帆

你流尽鲜血,你还在喘息

哦哦……全体船员

不要放弃,不要遗忘,不要松手

我们的双脚要死死站在甲板上

哦哦……全体船员!

记得留恋爱人,记得抚摸大海

为善良的人留下耳环吧

为绞刑架留下歌声吧

你的燃油和酒放在哪儿了

直至死亡,能找到吗

愚人船,请放声歌唱

  愚人船,别回头 ”

她的歌声平缓粗粝,不成调子地呼唤着,但浪潮催人,随着小船的一次跃起,随着肌肉的紧绷和下落时快要失去支撑的感觉,嘹亮的声音随之冲出她的喉舌,将大海唤醒。两道凶险的浪打来,身披黑夜的船长示意她唯一的临时船员抓紧,自己两只手分别牢牢控制着帆索和船舵。那浪压着她们的紧张感卷来,第一道浪被冲破,希尔诺咂咂舌,独自高昂地唱着,要用这声音把船员的生命系牢。第二道浪几乎把渺小的帆船掀翻,海水永无休止地灌进小船。希尔诺一把将想要舀水出去但是即将被冲走的布洛芬捞起并拉在怀中,布洛芬扒着她咳水,尽管刺骨的寒冷让她发着抖,意志依旧让她用上全身力气从希尔诺手里接过帆索,她再次听见了歌声——希尔诺一边在她耳边唱着,一边一脚踹在船身一侧、背部顶在船舷上,而死死抵着船舵的右手角力成功,将帆船扯回海面上。海浪和狂风终于过去,船体内的积水反而有助于在喘息时刻帮助她们维持稳定,她们逃过一劫,布洛芬望着无尽的海面,哪里都看不到那只代替她一去不复还的铁桶。

间歇性的闭气让这首号子的时间被延长不少,希尔诺唱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一句,从密闭夹层里翻出她们需要的水桶、毛巾、火柴。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呼吸到空气了……你每天都在面对这些吗?”

“这些什么,危险吗。”

“不,是渺小。”

“日日夜夜。”

“还有迷茫?”

“一息尚存,没空迷茫。”

在自己的话中感觉到一丝命运的嘲弄,希尔诺附身拉起布洛芬的左手,这次只把需要休息的精神把塞进两只手间那个松散的小小空间。

就在这里等待天亮吧。

她安置好船桨后沉默不言,任由布洛芬拧干自己的头发,只是侧头看着远处,就像是在说:就在这里等待天亮吧。

原本白净的棉麻已经像茧一样裹住她,她甚至能感觉到盐分的存在,帆船之下、遥遥之下,大海依旧永不止息地探出危险的爪,化作拨动她神经的琴弓——战栗、战栗,无须精疲力尽后轻轻抽搐了一下的肌肉去提醒她,她也知道大海的本质不是神祇或母亲,但揭开神秘或感情的面纱后她心脏好像依旧在以奇怪的频率跳动?那是什么,是狂气吗,是无垠下有限的生命为了活下去而迸发的力气吗。大海,它平等地给予,也平等地掳掠。当精神被寒冷所抽离出躯体,似乎高远了一点,一瞬间的想象都令人窒息,没有人能俯视它,这片海太辽阔,望不到边的是绝望,人类连失去热量都无法承受很久,更何况是俯视本身。乌云和狠厉的海连成一团,捂得密不透风,不过站在死亡的暗礁上时,无论再怎么咬紧牙关,咸腥都会渗入喉舌,连耳膜发痛——只要没死,肉体的痛苦就可以被克服,但孤寂夺去人的感官后,就开始掏人的心。

那掏心的工具是“渺小”。教廷和王室永远都很自傲,这份自傲让见识过“渺小”之人的尖叫都变成了哑炮。但渺小像只安静的猫躺在人类脚边,存在着并且不会离开。回到陆地、加入自傲俱乐部是忘掉那只猫的最好方式,可惜愚人船的航线是单行的,船员们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狂躁的小怪物,期盼着它眨眨眼睛,然后在同伴死掉的时候发疯地想逃,不过最后,他们梦中的大海还是会和现实的大海重合。他们会明白,大海于他们,是让他们生活着、生存着、活着的地方。

与在陆地上做过的梦一样,希尔诺今夜也直面着这份渺小。她必须专注、警惕,因为一旦放松,想象会令人溺毙,视野若被拉高,她们都不过是羊水中的杂质,“咚咚、咚咚。”腔室的无尽回响会把她带走,但她哪儿也不去。天色被衬得更暗,黑暗剥去想象的根据,无垠愈来愈冷,绝路都无门。理性擂着黑暗的鼓膜,现在回头的话就前功尽弃了……

“——”

一点点光被布洛芬的手护住,送进灯炉。希尔诺意识到自己错过了火柴被引燃的声音,否则脚趾一定会听从潜意识滑入放松状态。

船上的灯映在深色的大海上,却无法浸入海水,只是形成了波动着的光带。几乎不离开地下街的看门人没有办法想象从天空往下看的话这艘小船是如何被光勾勒,只是记得希尔诺说过她想过要变成一只海鸟,想试试那种视角下大海是更残忍还是温顺些。那时候阿司匹林说海鸟飞翔的时候眼睛应该也还是看向前方的,现在布洛芬和希尔诺只是看着对方的轮廓在灯光中摇摆,偶尔生出转瞬即逝的笑意,然后扭头遥望。咸腥的等待也是寂静的,寂静的大海也是可怖的。

星光被遮蔽,灯火已远去,希尔诺与布洛芬看着远方的某处,知道那将是太阳升起之地。

刺穿遥远海平面的第一缕日光,必然从那里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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