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时光

秒针向前跳去,十二点整午间新闻的音乐响起。陈藏石坐在单位的东南角,面对着一张画到一半的设计图,靠在皮质的座椅上手指木然地点击着手机上的铃声键,电话铃声一遍一遍地从他的手机里传出来。没有人来电。铃声像持续不断的水滴向办公室这个平静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波澜。

终于有一个人将自己的目光移开那份精密的黑白图纸,不耐烦地说道:“老陈,你能别再点那个铃声了吗?我这两天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桌边的另一个人撑着桌子站起来,拖着脚一层一层地挪到那人身边,拍了拍他“哎呀你跟老陈着什么急啊,这么多年我还头一回看见他不把自己钉在这张桌子前面呢,怪新鲜的。”那人离开后,图纸的一角耷拉到桌边,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小楷精心写下来几个蝇头小字:绘制人 陈藏石。

陈藏石听了这话,默默从兜里掏出耳机,插在手机上,继续点击着手机铃声。那人虽然发现自己的打趣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但也不恼,踮着脚尖像小偷一样溜到陈藏石的身后,偷偷张望着。陈藏石多年未变的故宫红墙屏保,变成了一张正在通话中的截图,备注是赛百味外卖。

“邢乐你过来看看这儿改成五花山墙怎么样?”他听了这话忙转身回去工作了。

于是角落里再一次只留下了老陈和他那片在烈日下即将无处可藏的影子。

桌旁的人聚在一起小声的议论起来:“哎你有没有觉得老陈这两天怪怪的?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没啊多正常,说不定又是图纸没灵感了呢,还能有啥事儿会让老陈发呆啊。”老陈或许听到了这些话,在角落的他将身体做的更直了一些,努力表现出挺拔的样子。

 

走过闹市和游乐场,陈藏石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门前的拖鞋成八字形摆在他的眼前,地毯被推到一边,皱成一条蚯蚓的模样缩在玄关的一角。桌上是昨晚用过的碗筷,盘子里的油凝成乳白色的一层。老陈脱下白天的鞋子扔到一边,随便换上了一双拖鞋,拖着脚步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亚麻色的床品还是整整齐齐的,老陈站在床边,盯着那张整洁的床,像看到了一个怪物一样。他扑到床上,将被子胡乱团成一团,把头埋在被子里,就这样度过了一夜。

一片干面包、一袋牛奶就是老陈一天的开始。出门前,老陈站在落地镜前认真的梳好头发、换上新的衣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家。来到单位,他径直走向角落的椅子,老陈没有理会向他招手的邢乐。

 

邢乐是老陈在单位唯一一个比较看不惯的人。他和老陈在工作中就像两个极端。邢乐会在甲方突然该方案的时候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会在任务完成后和朋友们饮酒庆祝直到第二天的太阳从山后再次走出来。老陈则一直是个宠辱不惊的人,甚至有些人一直认为老陈的嘴角是不可能弯曲超过五度的。

老陈很特殊,稳重到特殊、优秀到特殊、规律到特殊。他从进入单位的第一天起,每天中午十二点都会点同样的外卖:全麦金枪鱼赛百味,当然,不要酸黄瓜。从那之后,每天中午十二点必定响起的“欢乐时光”铃声成为了同事们午休的闹铃。没有人考虑过哪一天这个铃声会消失不见,老陈也是。但是当那天的最后一个赛百味和包裹着它的那张白纸黑字、阐述着赛百味正式倒闭的报纸被埋葬在单位楼下的槐树旁时,铃声就再也不会响起了。

邢乐也为此感叹了好久,甚至找了一小盅陈年老酒,撒在了地上,但是老陈好像没什么变化。向槐树旁的土堆鞠躬后一个人回到了楼上,坐回到绘制了一半的设计稿旁。

那天之后,老陈没放下过手机,没拿起过画笔。

 

之后又是一个中午,又是一遍重复。过了一会儿,老陈从角落里站起来,来到院子里,走向那棵槐树。他坐在地下用树枝一下一下没有意义地戳着树下的土壤。树荫遮住了他的身体,他的影子得到了一点点喘息的机会。老陈的肩被轻拍了两下。“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聊天。”老陈头也不抬道。

是邢乐,他没有在乎老陈的话,一下坐在老陈身边,吃痛的揉了揉磕到树干的肩。“伤心就说出来、发泄出来嘛。这样憋着什么时候才是头啊。”邢乐再一次开启了话题。“憋着什么?我没在忍啊。”老陈回答。“还能是什么呀,它呗。”邢乐指着地上不再明显的土包。“何苦呢,规矩和稳定才是好吗?再说了,赛百味没了还有别的食物啊。”“所以我没难过。”老陈还是坚持着。拉锯战还在继续。

 

树下密集的对话进行了很久,树下的影子渐渐变长了。声音一直环绕在楼下的院子里,然后出现了一片空白。“对于它的消失,我还是挺难过的。”老陈点了点头,顺势将头埋在了宽大的黑色外套里。

“所以难过就表达出来,别跟没事人一样。有感情那才叫生活、才叫真实嘛。”

于是那天下午,树下多了一滩水渍,老陈那个在阳光下被伸长的影子第一次适应了阳光。

 

当午间新闻的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站在图纸前的同事们叹了口气,等待着无休止的“欢乐时光”攻击。老陈搭着邢乐的肩,笑着走进来说道:“今天中午吃点什么啊?为了赛百味难过这么多天,总是要补偿一下胃口。来吧,我请客!”

欢乐时光的铃声再也没响起过,但老陈真正的欢乐时光,大概刚刚开始吧。

P.S.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比如邢乐为什么这么关心老陈、比如说老陈想开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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