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的人物二稿

注:本篇的地名、人名皆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有视角转换。

 

昔日破败的阁墙如今焕然一新,散架的、缺页的书籍被修补完全。

东阁子旁的枫树又红过一轮,开始掉叶子了,连成片的红色铺了满地。我喜欢顺着这片血红的枫叶往前走,仿佛走着走着就能走回几十年前,看见他温柔的笑,看见他搁下笔,看见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听他脱口而出的“萍萍”。

但入耳的不是那带笑的、低沉的声音,而是一声“吴院长”。我顺着满天的红色回头,夕阳的余晖从眼前的天空撒下来,看见一身西装的同事时。我这才想起来,上次听到那一声“萍萍”,竟然已经是四十多年前了。

“院长,有你的信。”

我接过来,打开。是林玉的信。信里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事,大致是他最近的工作,以及:“母亲前一阵生了场小病,现已无大碍。勿念。”

我摩挲着林玉漂亮的签名——和他爸爸一模一样,转过身抬头看去。

东阁子淡蓝色的瓦显得平静而祥和。阁前立着一座塑像,塑的是48岁的林夕。他戴着眼镜,温文尔雅。48岁,他人生的最后一年。我的心上又泛起一阵痛苦。强烈的感觉夹枪带棒地向我袭来——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他。

 

漫天的红叶在风中飘然而落,落到了1978年的北京。一片血红色的世界中,林夕被推上了批斗台。

——

他被左右两人压着跪在地上,腰板使劲,挺得笔直,眼神直视着前方的人群。

人群中有个短发的年轻女子,用坚定而哀伤的眼神与他对视。

他看见了那女子,随即收回目光,专心应对袖子上绑着标识的红卫兵们。

“被批斗人?”

“林夕。”

“年龄?”

“48岁。”

“犯了什么罪?”

“我没有犯罪。”

“噗”红枫的枝条落在林夕的背上,生生让他弯了腰。

“你犯了什么罪?”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的空气,带动围观的人群也哄闹起来。

“文化传承,知识传播,何罪之有?”

“好一个‘传播知识’,林夕,你传播的是什么知识?”

“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文化!我……呃”

“避重就轻!”另一个红卫兵上了踹了林夕一脚,“你都说了些什么误导大众的话,你自己不清楚吗!呵,你要是说不清楚,我来告诉你!你个狗东西道貌岸然,嘴里说的是什么‘孔孟之学’,实际上尽是三从四德那些迫害人的东西!你希望我们都回到旧社会去,你希望人民永远受压迫、被剥削!”

“小同志,你当孔孟只有三从四德……呃!”

棍棒和飞踹到他身上的脚同时到来。

“还狡辩!你既然不肯说,那你来!”那红卫兵用手指向哄闹的人群,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短发女子。她一身灰布衣清爽干练,缓缓走上批斗台,要过喇叭。

林夕的目光抬起,与她相接。

“这位女同志,说说你的发现。”

女子握着铁皮喇叭的手微微颤抖。半晌,她开口:“那日红卫兵小兄弟们……”

 

那些画面长了腿一般地,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绕着满批斗场肆意奔跑。

几日前。她来到林夕家,二人共同协商继续东阁子文化古籍的修订。时间到中午,林夕中途出门买菜的时间,忽然几个红卫兵毫不客气地敲开了大门——“我们收到举报,这里藏有大量禁书!”开门前,她只能将摆在桌面上的书藏在炕上的枕头底下,但结局可想而知——很快,书就被翻出来了。与它一起出现的,还有林夕藏在米缸下的基本批到一般的儒家古籍。红卫兵们迅速将吴萍扣押,只问她:“这些书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

那红卫兵的盘问却还在继续:“反孔的要求天天传,你倒好,在这里批注什么——我读读,《春秋》……好哇!这些被抛弃的东西,却被你们这些反动派供起来当宝贝!”

“我……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些是……”她着急得语无伦次。

“这是在干什么?”混乱的局面被来人打破。他逆着夕阳而站,余晖洒在头发上,直给发丝镀了层金。林夕淡定地跨步走进屋子。

屋子里的吵闹持续半晌,忽然安静。

“放了她吧。”是林夕的声音,“书是我一意孤行要修的。她是我家的客人,与这件事无关。”

霎时,一切都聒噪了起来,她听见红卫兵乱糟糟的动静,听见林夕“小心点”的呵斥,听见大米缸挪动的声音……

吵闹持续了很久。被吓傻的她终于被放回了家。

 

批斗台上的她将这一切讲出来。

“林夕,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林夕仍然一脸淡然地听着女子对自己的指控,微微笑了,“没什么,我做这件事,一意孤行,也不觉得有什么错误。”

这句话惹怒了红卫兵们,于是一阵拳打脚踢,扬起灰尘遮天蔽日,人群一片喧闹,只有一个妇人发髻散乱,跌跌撞撞地哭喊着上前——那是林夕的妻子,又被人拦住。

林夕听见了妇人的一声嚎啕,紧闭的眸子忽地睁开,就看见红着眼眶的她盯紧了自己。他想冲她笑一笑,却因身上的正不断经受着的动静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台上的女子注意到了这点,只是回头看了林夕一眼,再下台,强行与众人抱着痛苦的妇人离开。

 

漫天的枫叶簌簌地飘落,盖住喧闹的大地,将人世间染成一片红色。

林夕躺在这一片枫叶中好一会儿,才被红卫兵拖走。

 

女子躲在远处,看着林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内,一直憋着的泪水决堤,流了满脸。

她叫吴萍。

吴萍痛苦地蹲下身,眼泪从指缝中流过:“师兄,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

 

吴萍回到了林夕的住处。李嫂子趴在炕上痛哭。看她回来,跌跌撞撞地上前:“萍萍,你告诉我萍萍,老林他怎么了,怎么我回了一趟山西回来就被批斗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李嫂的眼泪滴在地上,渗入大地。那滴眼泪上出现了一只脚——那属于林夕和李嫂的儿子,林玉。他走到吴萍面前,问他:“姐,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吴萍只能后退。他们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出来——建国初期,东阁子藏书被破坏严重,而新政权的政治问题敏感。林夕为了保证修东阁子的机密,也为了他们母子的安全,连家人都没说,只是和她师兄妹两个默默修了好几年。文革爆发,两人的工作越发隐蔽,时刻提心吊胆——万一被抓,大概率是没命修下去了。

 

林夕刚被抓进去的时候,她总在夜半惊醒,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当天的场景:如果她稳住了,直接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那显然不可行,红卫兵不可能相信;如果去救他——怎么救?救下后如何安置?要是被发现了自己则么办?那要是……

那几个晚上,她辗转难眠,不断推演着时期的可能性,最后忍不住抹黑在关押政治犯的窗外偷偷看望林夕——经常有人这么干,她满心愧疚,对上他冷静的眼眸。

林夕告诉他,“你不可能救我出去,也不肯给我脱罪。”

她也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没有说话。

“听我的,萍萍。”林夕语气温柔,“把所有罪名安在我头上。你回去避避风头。我估计是熬不过去了,你……”

“不!”吴萍着急地打断他,“不会的!”

“傻萍萍。”林夕冲他笑了,“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变数的。”

皎洁的月光照在铁栏上,泛着冷光。“我1930年出生,没几岁就在战乱中与至亲走失,拜你父亲为师。而师父不幸,乱世中只留下了一个你就走了,你我相差十五岁,我严格按照师父的教书育人之到教育你,我这一生到现在也够本了。”

“什么啊……”吴萍的泪水从眼角落下。

“乖”林夕哄了哄她,继续说,“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已经尽我所能行事,心中道义也有所明了。目前只有两件心事,你帮我完成,可好?”

吴萍点了点头。

“第一,东阁子。你一定要修完。”林夕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将我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你了。东阁子里的文化知识太丰富了,他的历史意义太终于了。然而连年战乱破坏了不少,你一定要修复好。”

“第二,你李嫂和林玉。我走了,请一定帮我照顾好我的妻儿。”

我含着泪答应了他。

 

这是距离林夕被批斗两天之后。从关押政治犯的监狱那边传来了林夕去世的消息。

鬓发散乱的女人,几天就老了十岁一般,领着自己的儿子走到那一片血红的枫叶林中。

 

有人听见老妪的哀鸣。

“老林啊,你不要我们娘儿俩啦?”

 

我把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了他。我对不起他。

所以我必须赎罪。

 

我顺着火红的枫叶走到林夕的塑像前,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是我的师兄,我最敬佩的人,我最感恩的人。

他应该知道的吧,东阁子修好了,那些古籍已经放进去了。后世的孩子们还能来这里参观学习。

他应该知道的吧,李嫂子和林玉现在过得不错,嫂子年纪大了,但身体还不错,林玉现在也能独当一面,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去做古籍研究去了。

 

他可能不知道。

我有时候会坐在枫树林下,回想我的一辈子。

我为东阁子的修复呕心沥血,却没有人和我分享这份历尽艰辛的喜悦。我看起来幸运地从那个年代挺了过来,但我似乎一辈子又被困在了那个年代——修书,修书。物是却人非。

 

枫树林沙沙作响,我孤身一人坐在底下,不知听着哪个时代的落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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