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下去了求救 | 圣彼得堡飞雪不停(续1)

十一月的圣彼得堡飞雪不停。黄昏在下午四时降临。北风呼啸,干冷,雪片触地即刻被扬起,凌厉地切割着空气。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走在雪覆的石板路上,步履有些不稳。他毕竟是个病人。持续两个多星期的高烧使他的颧骨更为突出,严寒夺走了两颊仅存的血色。好在他因震颤性谵妄症而浑浊的眼睛重又变得明亮,简直如他的诗剧中因呼唤基督而重见光明的瞽叟。

几只路灯浮在暴风雪里,仿佛被数以千计的飞蛾撞击着,就连惨白的光也稀见。他不得不凭本能摸索前行。

不知是因头疼还是朔风割面,在某个难以捉摸的时刻,伊万忽然对行路产生了知觉。倒不是说他知道自己走在哪里——他连自己会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而是,某种微妙的体验,使得他想起了上一次夜行。他走的也是一条路灯稀少的路。去时,万千思绪在他脑中叫嚣,几乎将头颅割裂,手腕无端地痉挛,太沉重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致命的震颤。那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斯乜尔加科夫。熬汤仔,伊万不由得轻蔑地啐了一口。那个懦夫早就死了,死在了他的前头。什么教唆啦,无所不可啦,自首啦,都被他带进坟墓了。

……自首!夜行的归途,他早拿定了主意,因此,旺盛的精力久违地注入了他的躯体与灵魂。是的,他要站在法庭上出示三千卢布,在众人瞩目下展开精神自戕。是否没有上帝,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若是没有了上帝,道德便覆灭了,人类的一切行径将被应允,无所不可——后一点已被加乜尔斯科夫证实,千真万确。这个愚蠢的鄙夫杀死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却只是一条走狗;是他,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以无所不可的思想侵蚀那一张白纸似的心灵,操纵一只状如爬虫的傀儡吃掉另一条爬虫他太了解自己的思想。他没有疯,他有着同常人一样清醒而卑劣的头脑。要面包!要看戏!……

彼时他感到自己将要完成一项壮举,从没有想过自己已在发病前夕,对于躯体甚至丝毫不屑于考虑。由于坚定而理智,行善的愿望油然而生,他救助了一位倒在雪地里的醉汉——那时他正走在这样的路上,朝着明天走去。

奇怪的是,他的记忆被困在了黎明前的黑夜里,似乎在那条路上彷徨了一百万的四次方次,被那个醉汉绊了一百万的四次方乘二次。是的,这正是他清醒伊始便心神不宁的原因所在。他问卡捷琳娜现在几点了,但她只是说了个日期,他问阿辽沙什么时候开庭,后者欲言又止的窘态可谓火上浇油。

他分明绊到了什么,险些摔倒。见鬼,又是你,他俯身去拉拽那倒在路上的躯体,几乎笃信是还那个醉汉。

不是他。是一个小女孩。她披着大衣,身着天鹅绒红裙虽沾满了雪,却仍看得出是贵族服饰。高贵的装扮与她的惨状形成不谐和的对比。雪水顺着衣摆和和发梢滴下;抛开这一点不谈,她的棕色卷发细长而毛躁,末梢显出营养不良的金黄。她有棕色的眼睛,很大,却总是注视着棕色的土壤。四肢纤细,手上交叠着未痊愈的割痕和冻疮。

先生,好心的先生!她颤声叫道。看在基督的份上,您有没有捡到十五卢布?

捡?这种天气,谁有心思捡?伊万大声说。他弯下腰,触碰了一下雪地,打了一个寒战。向前望去,一串小小的脚印铺在雪上,足迹两侧的积雪都有翻动的痕迹。

暂且不论伊万是否记得他对阿辽沙痛陈成人的罪恶与孩子的清白。可以确定的是,疾病并没有夺走他对孩子的爱。这是出于本能,或者说道德使然。重大的灾难可以击溃人的理性,泯灭人的本能;道德却能独立于风暴中而坚如磐石。小小的生命短暂地引发了伊万的兴趣,而后令他同情。因此谁有心思捡?刚刚出口,他赶忙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太阳落山前捡到过。

伊万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一张二十卢布的钞票,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头也不回地跑了,红裙子宛如雪夜飘在狂风里的窗幔。

真是咄咄怪事。

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伊万感到体力行将竭尽。他向目之所及的一处尤为遥远的火光走去。

 

他之所以能望见数百步之外的光亮,是因为它实在太宏大太明亮了。这是一座剧院。在圣彼得堡,这座剧院的外观堪称气派——尽管内饰光秃秃的,地毯的中部已被踏成褐色,无人擦拭的壁炉里也只剩焦炭和火星。蜕皮的墙壁上,铁制天使擎着点燃的灯炬。吊灯悬在屋顶,七十支熊熊燃烧的蜡烛是整个厅堂光明的源泉,光亮穿过高大的玻璃窗上悬着的红窗幔,整座建筑像极了一团火。

管弦乐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厅。显然,剧场里,一场演出正在进行。

伊万来到剧场门口时,正值一部歌剧的终章。入口处,检票的肥胖先生正倚着墙打瞌睡。伊万就近落座。

他听出这是贝多芬的Fedelio,并且是蹩脚的。歌剧的尾声他早已烂熟于心。笨拙的琴弓着力织着悲壮的乐句,琴弦却仿佛不听使唤,断续呜咽,嘶叫,呻吟,悲啼。伊万不堪忍受这凄惨的喧哗;他想要抽身离去,但小提琴的哭声成了他无法挣脱的魔咒。

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位目光敏锐的观众在环绕舞台的红色帷幔间发现了这一异动,于是一片小小的骚动在人群间传开。

在整个剧场回过神来之前,身着红裙的女孩骤然拉开了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暗影。剧场的灯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她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父亲!她尖叫。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她竟从演奏家们中间挤过,径直走向舞台最前方的提琴家。方才困顿的人们纷纷起身,就连检票的肥胖先生也踮起了脚尖一探究竟,可是孱弱的乐声仍在继续。女孩歇斯底里地抱住提琴家骨瘦如柴的手臂,哭喊着父亲。他以扭曲的姿势持续着演奏,尖利的不谐和音刺痛了观众的神经。

歌剧以凄厉的长音落幕,剧场中爆发出惊人的掌声。提琴家骤然将弓与琴掷于地,用枯槁似的双臂将女孩举起,黑曜石似的诡谲莫测的眼睛紧盯着她。剧场内的人们屏息凝神,没有人知道他会对她做些什么,只是无比担心她会与那裂成两半的提琴有着相同的命运。显而易见地,他的神经有些错乱。但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原因。

 

这名提琴家名叫Б,前不久,他听闻了一位老友叶菲莫夫的死讯,死在演出前半个月。Б正是为此痛苦万分。因为他出于道义和精妙绝伦的考虑向叶菲莫夫送去了天才演奏家C-ч的音乐会请柬——由于恶习缠身,叶菲莫夫早已买不起一张门票——既成全叶菲莫夫的心愿,又有望唤醒他的自知。而这根橄榄枝要了他老朋友的命。C-ч的天才有如刺眼的太阳,而他,叶菲莫夫,自恃天才却疏懒傲慢,只能用笨拙的琴弓绝望地重复天才音乐家最后的旋律。人们推测他癫狂地在雪夜奔袭,守门人回忆称他仿佛在逃亡。他的尸体被发现狰狞地倒在河边,而他的妻子数日后被发现在四五层被褥的覆盖下,窒息而亡。女儿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不幸成为了孤儿。

更不幸的是,Б有一颗悲悯之心,他认定自己难辞其咎,因而备受折磨,这一点由他反常的演奏中展露无遗。无尽的自责使他昏了头,他转而开始痛恨死去的叶菲莫夫,以及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傲慢,他阴暗的陋居,他们之间的(如今看来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耗费了自己宝贵时间的)畅谈。奇怪的是,这种由道德感而升起的痛恨转而扑灭了道德,恶毒的憎恶在此刻转移到了小女孩身上。

他当然知道跪在自己脚边的是那个孤儿,也听闻她已被好心的X公爵收养,但他将她举在空中,任凭她呼喊父亲。一股表演的冲动在这一刻迸发。涅朵奇卡,他向观众朗声道,涅朵奇卡,你应该好好呆在观众席上,而不是钻到后台,更不是在舞台上冲撞。你扰乱了演出,这是不对的。虽然女士们、先生们慷慨地不加以苛责,但我还是要责罚你。他捡起了琴弓,将它当作鞭子。

to be continued

 

我写不下去了!!!

构思:

因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反叛》一章中伊万提到了孩子 ,所以我梳理出的一条思路就是——

伊万搜集到了很多孩子遭受虐待(侮辱鞭打甚至被猎狗撕咬)的故事,之所以用孩子所受的苦难代表全人类的苦难,是因为孩子是“无罪”的,他们的“还没有吃到(宗教意义上的)苹果”。他认为凶手无法得到宽恕,即使母亲饶恕了他,孩子的眼泪也得不到补偿(遑论凶手就是父母的情况了)。

但是宗教认为世界终结时会迎来永恒的和谐,而这和谐的到来必会导致孩子遭受的苦难得不到补偿,因此他拒绝接受这样的和谐,拒绝接受上帝的世界。

所以我需要让伊万和涅朵奇卡 对 上 话 但不知道怎么做到;我想让伊万借一根火柴试图点燃整个音乐厅并宣讲他关于永恒和谐的理论,但这样太太太戏剧性了还很反社会人格(救命我怎么会想到这种东西???

 

《反叛》原文附上

“我再描述一幅图景,只有一幅,因为它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是最黑暗的农奴制时期,还在本世纪初,人民的解放者万岁!在本世纪初有位权重一时的将军,他还是极其富有的大地主,但他解甲归田后几乎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农奴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一名在庄院内当僮仆的男孩,总共才八岁,有一次扔石块玩耍时砸伤了将军心爱的一条猎犬的腿。将军问:‘我的爱犬怎么瘸了?’下人禀报说如此这般,是这个男孩向它扔石块伤了它的腿。将军把男孩打量了一番,说:‘啊,是你干的!把他拿下!’当时男孩和他的母亲在一起,他从母亲身边被带走后在囚室里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一早,将军带着全体扈从出去行猎;他骑在马上,周围除猎犬外,帮闲、狗夫、猎头也都骑马。庄院内的仆役被召集到四周听训,肇祸男孩的母亲在最前面。男孩从囚室里被带出来。那是一个阴冷有雾的秋日,最适合打猎。将军吩咐把男孩的衣服脱光,可怜他浑身发抖,吓得魂飞魄散,一声也不敢吱……。这时将军下令:‘赶他跑。’狗夫们便冲他大叫:‘快跑,快跑!’那孩子便开始跑……只听得将军大喝一声:‘给我追!’——指挥所有的猎犬向小男孩冲去。母亲眼睁睁看着一大群狗把她的孩子撕成碎片!……后来这位将军好像给监护起来了。试问……该拿他怎么办?枪毙吗?为了道德感情上的满足把他枪毙?说呀,阿辽沙!”

“枪毙!”阿辽沙低声说,并且带着一丝苍白的惨笑举目望着二哥。

“太棒了!”伊万欣喜若狂地嚷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意味着……。啊,好一个潜心苦行的修士!原来你心中竟藏着这样一个小鬼啊,阿辽沙·卡拉马佐夫!”

……

“你为什么要试探我?”阿辽沙痛心地问,“你究竟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能,我正是朝着告诉你的方向引导。你在我心目中相当可贵,我不想对你撒手,我不愿把你拱手让给你的佐西马。”

伊万顿了一下,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非常忧伤。

“听我说:我只举了儿童的例子,为的是可以看得更清楚。关于人世间其他的眼泪,尽管整个地球从地壳到地心都浸透了泪水,——我却只字不提,我故意缩小了题目的范围。……凭着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凡人头脑,我只知道世上有苦难,却不知道谁该对此负责;只知道一切都是互为因果的,道理简单明了;只知道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保持平衡,——但这仅仅是欧几里得式的无稽之谈,这我知道,可是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同意!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需要得到补报,否则我将消灭自己。而且兑现不在无涯无垠的地方和遥遥无期的未来,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亲眼看到。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想亲眼看到;假如到那时我已经死去,就让我复活,因为事情发生时我若不在,那可太亏了。我受苦受难可不是为了用自己,用我作的恶、遭的罪做肥料为别人栽培未来的和谐。我想亲眼目睹鹿在狮子身旁躺下,被害人从坟墓里站起来和凶手拥抱。当所有的人恍然大悟为何一切如此安排的时候,我希望我也在场。这个愿望是世间一切宗教赖以立命的基础,而我是信教的。

“可是,话又得回到孩子上来,我该拿他们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我这是第一百次重申:问题多得很,但我仅以儿童为例是因为这样能把我要说的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听着,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请回答我:这跟孩子们有什么相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也必须受苦?为何要他们以苦难为代价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成了肥料,用自身为他人栽培和谐?人们抱成一团为非作歹,我可以理解;抱成一团实施报复,我也可以理解;可是不该把孩子也扯进来。如果他们的父辈作恶果真都有他们的分,那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我是理解不了的。也许某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会说,孩子反正要长成大人,将来迟早会作恶多端;但他并没有长大啊,他八岁便让狗撕成了碎片!

“噢,阿辽沙,我不是在亵渎神圣!当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汇成一片赞美声,当现在和过去的一切生命体山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因为你的路开通了’时,宇宙将如何为之震荡——我是可以理解的。当母亲和唆使猎犬咬死她儿子的仇家拥抱,他们仨齐声含泪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时,认识自然便告完成,一切也就明白了。但是症结恰恰在于我不能接受这种和谐。只要我还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紧时间采取措施。你瞧着,阿辽沙,也许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自己活到那一天或死而复活的时候,我看着母亲与摧残她孩子的凶手拥抱,或许我自己也将与万众一起欢呼:‘主啊,你是正确的!’但那时我不愿欢呼。目前还有时间,我要赶紧把自己保护起来,所以我断然拒绝最高和谐。别的不说,单是那个被关在臭茅房里捶胸向上帝哭诉的小女孩的眼泪,就不是所谓的永恒和谐所能抵偿的。之所以不能抵偿,是因为孩子的眼泪白流了。孩子的眼泪应该得到补偿,否则就不可能有和谐。可是你能用什么去补偿呢?这可能吗?难道用报复来补偿?报复与我又有何干?让虐待狂们下地狱于我有什么好处?孩子们已经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挽回什么?再说,有地狱还谈得上什么和谐?我只想宽恕和拥抱,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说到底,我不愿母亲与唆使猎狗咬死她儿子的凶手拥抱!她最好不要擅自宽恕凶手!万一她愿意,她只能代表自己宽恕凶手给她那颗母亲的心造成的无限痛苦;但她那被撕成碎片的孩子遭的罪,她没有权利宽恕,哪怕孩子自己宽恕了凶手,她也不敢宽恕凶手对她儿子所犯的罪行!既然如此,既然他们不敢宽恕,哪里还有和谐?全世界有哪一个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我不要和谐,这是出于对人类的爱。我宁愿留在苦难得不到补偿的状态。我宁愿让我受的苦得不到补偿,我心中的愤怒得不到发泄,哪怕我并不正确 。此外,和谐的要价也太昂贵了,我们根本付不起进入那种状态的代价。所以我急于退还我的入场券。如果我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应该尽快把它退回去。我就是在这样做。并非我不接受上帝,阿辽沙,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场券还给他。”

“这是反叛。”阿辽沙低首垂目轻轻地说。

“反叛?我可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伊万深沉地说,“人在反叛中是活不下去的,可我想活下去。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向你质问,回答我:你想象一下,你在建造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是最终让人们幸福,给他们和平与安宁,但为此目的必须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摧残一个——总共只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体,就算是那个用小拳头捶自己胸部的小女孩吧,用她的得不到补偿的眼泪为这座大厦奠基,你会不会同意在这样的条件下担任建筑师,告诉我,别撒谎!”

“不,我不会同意。”阿辽沙轻轻地说。

你能不能设想,你为之造大厦的人们自己会同意接受建立在一个小孩遭虐待而白流的鲜血之上的幸福?即便接受了,他们能永远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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