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我们夏天傍晚残存的茧壳。

陈玉是个乖小孩,也是怪小孩,这从来不冲突。

2002年,陈玉十四岁,尚可处于被人叫“小玉”的年龄段末尾,正在所有90后青少年都有的荒诞不经笑闹的年龄。用放大镜谋杀辛劳搬运的蚂蚁,夏天灼热的阳光像是要把蚂蚁尸体火葬。陈玉她在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里格外喜欢夏天——也就只喜欢夏天,连立夏或者小暑大暑也不喜欢。她就是这么一个夏天里认识陈声叶的。还在老旧的居民小区,会有小孩在地板上画粉笔印,然后跳房子的地方——孩子们的思想也如同沥青柏油路上的粉笔线一样,粗糙,黑白分明。于是他们一同讨厌怪人,讨厌树下谋杀蚂蚁的陈玉。小时候的幼儿园,陈玉把卡通形状橡皮擦撕成一粒一粒,粉色混合白色如同棉花糖。但是小男孩小女孩们不这么想。

疯子,比疯子还疯的疯子。穿白色棉衣的小男孩指着陈玉,目光顺着手指射在她身上。陈玉从那时起开始学会装作理性思考。

蝉鸣声混杂高亢的尖叫在响。陈玉在掏出放大镜以前,先看到一身黑衣服划破充斥嫩绿色的夏日空气。抬眼看过去,方形小广场好像被斜对角切成两块,东面有陈玉和将死蚂蚁,另一侧也是小孩,坐在她的蚂蚁树下面。眼睛眯起来,从来没如此恨过父母的近视遗传。啊,看清了。先是捏住的学生卡上歪歪扭扭的陈声叶,这个名字在花名册大片佳欣佳怡子涵子轩里简直如同画道高光笔痕,一眼望过去就刻印住,忘不掉。

陈玉无端开始气起来,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只能想到玉。连古装电视剧女主角都瞧不上的名字,非要安在她头上。

陈玉走近了,她看到男孩比她想象中苍白,只有苍白可以形容这样一个人,但眼尾扬起,是画家画他时候,最后因快要完成而格外心情好的一笔。她看到陈声叶瞪她,意料之中。但也意料之外,不害怕,径直坐在旁边的老石缝,区别是陈声叶被沉默逼得涂在地面上,而陈玉被夏风和毫无顾忌的心跳甩过去。

“陈声叶?是你吧。”陈玉感谢起自己的自来熟。以前在学校见过几面,合唱典礼时一直以为他是被浮夸舞台灯和伴奏衬得这样白,原来是天生。看他眼睛有泪痕,仿佛整个人破碎。陈玉在心中暗暗道歉,先于看到他笑而看到他破碎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哭?”鬼使神差掏出一对耳机,那还是有线耳机和MP3当道的时代。这时候轮到陈声叶惊讶得瞳孔微微凝结,嘴巴深不见底。但是在可以说什么之前,音乐就已经流进这两个人之间的缝隙,再填满。

一首歌结束,尾声渐弱直至安静,陈声叶比陈玉反应更快,“噗嗤”笑出声。他笑声也好听,心脏先于大脑如此下了定义。

“谢谢你啊,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心情好一点。”陈声叶开口。

“但是为什么你要烧蚂蚁?”

陈玉表情凝固住,热量瞬间流淌至心里好似熔化。瞬间什么都了然了,一个看她手执放大镜就知道她要杀死昆虫而不是做聚焦点燃报纸实验的人,一个仲夏太阳高度角最高的时刻也要独自陷入情绪的人。陈玉也笑,她不知为何想到曾经自己被整个抛弃,小孩子们抱成一团,陈玉被挤出密不透风的圆圈外,孤单单望着笑声。几乎一瞬就知道了,她要直直坠入爱里去。

蚂蚁抱团所以要杀死蚂蚁,讨厌聚落,讨厌群居动物。陈声叶只是听陈玉这样一次一次抱怨,又在一个一个下午两点陪她去偷化学教室的放大镜。陈声叶喜欢陈玉,同学们这么笑他,陈声叶不置可否。

像某首乐队歌先播放前奏安静的几秒,之后一下子切到高潮。陈玉和陈声叶很快做什么都并排,蓝白条校服成对出现,长发那位再多系一个粉色蝴蝶结。和陈声叶在一起的日子,夜晚的灯光都不再是灯,是铺在黑夜古树上的发光蘑菇。

陈声叶有抑郁症,仔细留心对话,才发现全小区早就传开了。从大爷大妈善于捕风捉影的一张张嘴里,陈玉勉强捕风捉影。

“那孩子可怜啊,爸走得早,妈妈整天喝酒,喝了就打。害,这换谁谁也得不得劲不是。”第一次觉得人嘴也可以说话的时候是猩红怪兽的嘴,长满细细的牙齿。

“真的这样吗?”陈玉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抑郁症?不是总在笑吗?”你看起来更像营养不良,这句话没敢说出口。

陈声叶依然在笑,好像他除了笑什么都不会。

“你可以猜猜看。”

陈玉毫无兴趣,比起猜测这些东西,她更愿意和陈声叶讨论今天的数学老师穿了哪件高领毛衣。于是话题转一个弯,但时间依旧。

夏天快过去了,前两天撕开日历,“立秋”两个字毫无预兆跃到陈玉眼里。陈声叶依然是那个样子,瘦瘦高高,上天仿佛抢走他的营养素。

那天晚上陈玉单手牵起陈声叶坐在攀爬架上高高地吹风,看灯光被雾霾冷凝成一条一条。那时候她就那么盯着陈声叶,猛然发现他除了眼睛,侧脸也好看,躲在夜晚高台的风后面,怎么看都算得上好看。过去陈玉常常笑他,这时候突然明白,确实像一首好诗,或者轻飘的羽毛。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发力揪着他万年不变的卫衣领子想要把嘴唇撞上去,看着他眼仁自夜晚发光。斟酌的时候看上去他像他的黑色卫衣,只有眼白是白,散漫精美,如象牙制品。陈玉前年和妈妈在台北夜市淘来,至今一次没戴过,放在抽屉最上一格。

陈声叶眼睛还发亮,比喻别的漂亮眼睛要用宝石、玻璃珠,但是比喻陈声叶是黑色天鹅绒垫。天鹅绒的眼睛。陈声叶直直望着她,原来被人望进心里是这样的感觉,陈玉觉得自己要被钝钝的光射穿。

“不是抑郁症。”今天晚上陈声叶第一次开口。

“陈玉。”

后者被叫到名字,不明所以有种怎么都不会的数学题却被老师提问的共感。

“我他妈的有病。”说这句的时候声音依然稳定,甚至听不到嗓子里叠颤音。或许这世界上会颤抖的只有陈玉一个。

先天性精神病,会逐渐恶化。恶化这个词如同一座山崖切开陈声叶的思考,他支离破碎,灵魂逐渐风化,水溶为喀斯特地貌。几个字砸给陈声叶,脊柱被压弯了,于是字自他背上滑落,狠狠压在陈玉身上让后者灵魂超载。

陈玉不要变成照顾精神病人的女孩,于是陈玉第一次试着从爱里逃跑,只把自己摔得鲜血淋漓。我不要喜欢你了,陈玉在心里默念。他会不认得她,会变陌生。可是陈声叶那么好。这是她在数学之外第一次感受到手足无措。

陈声叶站在一拳距离外定定看着她。这个病会死人,我很快会死的,所以不用那么担心。陈声叶说——然后被一拳砸在脸上。陈玉这辈子第一次打架,清楚陈声叶怎么可能打不过她,掰手腕的时候一只手用上掰不动,陈声叶在桌子对面笑,第二只手用上,用尽全力,手腕都涨红脸,依然纹丝不动,男孩的手臂好像长在桌子上。陈玉用陈声叶二分之一不到的可怜的力量,在那个晚上将陈声叶打出鼻血,浑身上下好像从三层教学楼摔跌下来。

痛,当然痛。但是世界上没有人要比陈玉更痛了,心被凌迟,一片一片割下来,连同脑干失衡。撞在墙上,被狠戾的砖头棱角划一刀。

拿起手机,冰冷的荧光色把脸映射如同重症病人。陈玉打开电话拨过去,对方几乎一秒钟就接通了,沉重的呼吸砸在黑夜,夜晚如同稠粥。“你会喜欢我吗?”陈玉声音嘶哑,整个人嘶哑。

还是只有呼吸声。

悲伤继续泄洪,陈玉好像再也不会从泪水泳池里爬起来。

“你他妈的说话!”

沉默会让空气变成死海,陈玉明白了这个道理。双手捂在脸上,终于大哭起来。

对方终于开口,嗓音下着中雨。“真的会死的,你还要喜欢吗?”

陈玉那时候只是发疯似地点头,如同物理教室的打点计时器,在纸上借用电火花泼洒思绪,甚至忘记自己是在打电话,电话里的人看不到动作。

直到后来黑白色的单子拍在她脸上,陈玉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死的不只是陈声叶。

陈玉依旧和他在一起,只是空气中多些无形的爱,无法实体化,只是飘着。周围同学调笑,看到陈玉点头反而要惊讶。

十一月末,就算有暖气,阳台上如赌场筹码叠在架上的花半死不活,陈玉的花开得半死不活,陈声叶一起半死不活。

不知道哪本书里写的,精神病常常在冬天发作。因为冬天过分荒芜,心也荒芜,就要哭。泪水淹没了理智,淹没陈声叶镶嵌花边的灵魂。陈声叶第一次没来上学,然后是第二次,下下次,再下下次。课间路过他们班的玻璃窗,总看到那个空空的座位,陈玉觉得自己沉重的内脏被挖空一块,肚子里有种奇妙的空泛。

去医院看他,但也不敢上楼,只是在楼下,看着属于陈声叶的玻璃窗,总觉得那扇窗户该镶嵌在学校走廊,他们班的窗框里。你怎么了,陈声叶。你告诉我啊。

医院里永远不缺哭喊,病人的呻吟被亲属的哭声掩埋。陈玉终于支持不住地靠墙,眼神梦幻飘荡,看周围有护士搀扶缠满绷带的人散步,新生儿在老人怀里出院,身后父亲母亲面色浮现出疲惫的喜悦。面色不一,但总归有事做。

爱一个精神病人不是什么好事,陈玉后来一遍一遍告诉她的每个好朋友,说话的时候她的嗓子永远如同声带里嵌了粗糙的沙石。

高一期末考完,夏天又来,但陈声叶不再每天和她在一起。清楚他被固定在医院,清楚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天晚上陈声叶忽然来找她,拉着她奔跑,整整一晚上,笑着抱着,就算明天还有数学补课班,就算他们明天,后天,都没有见面的理由。被他拉着从街头一路不要命地跑,站在全市最高层的天台上,对着夜空呐喊。

“我们会活得足够好的!”

头发被风打散打乱,陈玉的头发已经从及腰到被高中校规裁切成齐肩。晚上十二点,车灯依旧川流不息。从上向下看,地球被陈玉和陈声叶握在手心里。

陈声叶站在天台最边沿,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跌下去,变成一篇关爱高中生心理健康的报道。

我知道你要走了,但是你要永远记得我,陈玉说。

你要永远记得我,陈声叶重复一遍,而后他们一起笑起来。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陈声叶。

冬日普通的一天,元旦刚过去,天气预报说晨间有大雪,陈玉在天亮起来之前就拍下包了一层银白色的树枝。好像树木软糖外面包裹白色糖粉粒,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买过糖了。哦,因为陈声叶最近一直住院,短信开支成倍递增,曲线和上个月学的指数函数达成一致。陈声叶给她发短信,一毛钱一条,陈玉的零花钱从此再也不用在街头的棉花糖。

我今天又好一些,今天被拉去电击治疗。陈玉呆呆看着消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发来的,仿佛被电击的是自己。灵肉分离,灵魂那端从诊疗室上空浮过,看着陈声叶被按倒在白色平板床,看他手腕脚腕接通电极。

她继续听老师冗长的早课,天似乎慢慢亮起来,只是因为下雪而依旧阴沉。这种天亮不亮都没两样,看一眼人好像就要随着苍白过去。想起化学课,老师演示什么东西会燃烧出苍白的火焰,一直觉得“苍白”与“火焰”两个词就像汉堡包装在寿司的红漆木盒里。记得刚开始她总不明白为什么不用客观的白色而要在理科运用形容词,现在好像多少碰到了白色火焰的边角,苍白的世界边角。

撑着课桌的右手被老师轻轻拍一下,后者面色笼罩一种哀戚之感,明明昨天还在给同学一人一条新年短信。陈玉心中浮现出奇妙的预感,就好像小时候看到蜻蜓盘旋就知道要下雨。

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陈妈妈在等她。不是陈玉妈妈,是陈声叶妈妈。

陈妈妈全身黑,只有帽檐的白毛绒边是白,被衬托得分明如钢琴键盘,好像今天刚从雪中捧起一团安在上面。脸颊没有酡红,或许她不怎么喝酒了。记得陈声叶说妈妈喝酒他就要挨打,不得已只好一起喝,酒精能让肝脏受损,副作用是麻痹被打一耳光的疼。“你是叶子的朋友吧,这孩子现在越来越不好了,你要见见他吗?”再清楚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在陈玉小时候就听姑姑对正抽泣着的爸爸说,话里的主人公换成爷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地间最高的爸爸哭,好像一下子矮小起来,陈玉165厘米的身高好像也被这句话抽走缩水了。

她好像走进消毒水之海,满鼻满腔都是无菌的气味。缩在床上的陈声叶更无菌,连生命的菌落都不愿意在他身上生长。埋着他的被单毫无起伏,身体山峦变成平原。陈声叶抬头看她,头发如秋日野原满片枯草。陈玉心中有一把苍白火焰在烧,后来燃烧物变成镁条。爆裂的火星噼啪一通之后留下黑色渣滓,反应不掉。

心脏仿佛被医院徘徊的鬼攥紧,恐怖片此刻变成实体。

安静,还有抽泣声在门外响起。这一秒门口有手术家属签字,ICU的呼吸机扯下来,平板床上躺着鲜血淋漓的青年,轮椅上坐着老人风烛残年垂垂老矣。这两秒世界出生了十个人,死去十个人,海滨的烟火在澳大利亚沿岸爆发开,高原河水自上而下奔腾下来。

陈声叶终于开口了。

陈声叶面色疑惑,他问:“你是我的同学吗?谢谢你来看我。”

陈玉一瞬从上帝视角看着陈声叶从襁褓里挣扎出来,套上棉布,然后是蓝白校服,最后白衬衫外面套一件黑卫衣,如一场掉在泥潭的冬日大雪。然后他在鹅毛雪里像每一段俗套电影里的旅人,从温暖的火炉和小木屋旁边走掉,留给木屋里的人一个飘雪的背影。

医生看她神情恍惚,上前安慰似的开口:“小同学,你别太难受,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极度混乱了,很可能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你就当他走了吧。”

想起来了,他的病到后期,人格都模糊。他已经不再是百合花了,百合花纯洁无暇坚强的灵魂飞走,留下的只剩百合花残存的茧壳。陈玉在她最爱的书里一遍遍读到这句话,或许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占卜,占卜她心脏哪处会被割伤。陈声叶还喜欢村上春树,你没有被汽车尾气和橡皮胶管夺走生命,你只是离开我离开世界而已。

陈玉已然不记得自己怎么从那间白色病房走出来,自己抱着自己。不可以哭。她的百合花已经去了理想国。没有电疗,没有药片没有住院没有呼吸机。所以这是好事,一边想一边控制不住泪水蜿蜒。

立春的前一天,陈声叶的课桌上摆上一瓶菊花。黄的白的,陈玉放学之后将菊花连瓶砸碎,花烂七八糟铺在地面,陈玉只是哀戚,他的同学什么都不懂,应该送他百合花。

陈声叶连着他的特别的名字,最后被刻在一块公墓最普通的石碑上。陈玉到现在都记得,八万块钱,墓地钱连同头三年的管理费,这就是她的陈声叶所留下的全部了。那双有声有色的眼睛,和整整一千多天活色生香的爱啊,加起来值一张白纸黑字的安葬地出售合同纸。

嵌在大理石里,黑白色的陈声叶无声凝望她。

陈玉忽然想起陈声叶还上学的最后一天,只上半天,下午他就要去医院治疗,吞含糊不清的白色药片,然后声音也含糊不清。简直像童话灰姑娘,只不过脱下水晶鞋换上赤脚的分界线不是午夜,脱下校服换上蓝条纹住院服是中午十二点。那时候他们的时光就是精装童话书。

见到他是晚八点终于从试卷海里挣脱出来,勉强跌跌撞撞跑到医院门口。陈玉笑里面含有泪,夜风里拼命牵着陈声叶一起奔跑。哪怕他从来讨厌一切体育活动。

“陈声叶——!”难得叫他全名,上次是告白。手甚至还紧紧牵着。

“你他妈去了那边不可以忘了我,知道吗?”

十月风已经开始大了,他背影仿佛被风吹到歪斜,夜里模糊不清。才发现他已经那么瘦,白纸一样,满篇胡乱写满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而我们都知道,永远不会再远了。

 

 

作者阐述:超级长,但实际上也没完全写完。写的时候太耗心力了,就先发出来。所以这篇真的非常非常想要评论(哭泣)如果被评论就永远爱你(bushi

灵感来源于百合花那一句,是单向历在刚夏天的时候给我的推送。王诗羽前几天做化学作业的时候问我:“你觉不觉得很奇怪,理科都要用‘苍白’而不是‘白色’这种名词。”于是想到了这篇文章。特别鸣谢王诗羽。

发现自己写不好快乐的事,也包括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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