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无伦次机器人故事
7000字＋预警
【46%】
6212感觉风吹过它的大脑皮层。——或者说，头部CPU裸露在外的陈旧铜导线，接触不良，它甚至迟疑了2.3秒钟才产生冷觉和神经传导，把深灰色的员工制服裹紧了些。这不怪它，毕竟是还有两年就要全面报废的第五代helperbot，有时它甚至发生故障会出现某种人类才有的奇怪想法——“我想休假，我受够了每天在图书馆拖地的破日子了，平时这里几乎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它被打晕后带到这里，美其名曰“休假”，地点根据大脑芯片的分析结果决定——据说42年前它最喜欢逛商场，即使它自己一点也不记得。假惺惺的临终关怀罢了，6212想，感觉自己的头盖骨滋滋作响，于是它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想。
风，哀嚎得像图书馆隔壁花店里那只小泰迪，除此以外再无声音，甚至比平时经常空无一人、只有一群沉默的helperbot的图书馆更为寂静。天蓝得像浸泡在最上等的电解质液中。6212只见过灰色的天，那是图书馆的圆形大理石穹顶，但灰色的天和蓝色的天没什么不同。只是它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6212的旧球鞋踩在灰色格纹地砖上，一步踩一个小格子，走得晃晃悠悠。自从被判断报废那天起它就不再控制自己的异常行为。上个月它试图踩在拖把上滑冰，不慎倒霉撞翻小圆桌，红茶洒在对面那位先生的纯白色高定西装和6212破破烂烂的制服上。“你的CPU坏了吗？一个helperbot怎么能这么做？”“对不起先生，我也不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神经电信号闯入大脑再通过反射弧反馈到它曾经百依百顺的躯干上，人们称其为“它陈旧的芯片一定是过时了”。于是6212知道自己被抛弃了，就和42年前它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一样。
换个说法，6212自由了。虽然它不知道自己能自由多久，甚至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意思。突然发现无事可做的6212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更适合拖地。
【41%】
“呃，有人吗？不好意思，呃、那个，先生？小、小姐？”
6212判断自己再这样走下去它的温控中枢可能会提前报废罢工——目前来看语言中枢已经出现部分短路。
好冷，明明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但每一寸裸露在外的仿真皮肤都仿佛被裹上了一层霜。6212突然想起了什么，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它也曾感受过这样的寒冷刺骨（但理论上讲，它本应一生在恒温舒适的图书馆大厅度过）。想不起来了，CPU分析现在找到避风的地方更加重要，于是它继续哆哆嗦嗦地挪着步子。
眼前的石砖路望不到尽头，粗略估计还有2309.81米到达建筑物——6212认为自己在走到之前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左手边从0.43米高的矮墙上望去，是死气沉沉的高大深灰色建筑群，紫色和蓝色的霓虹灯缠绕其上，流光溢彩气派得很，可没有人，没有声音，一点也没有，虽然没有人这种现象在如今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城市的市中心都是常见现象，但对于现在的6212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6212没有向下看，但知道这里离地面有很远的距离，没有直达的道路，因此它向右转去。
【39%】
有人！
铁黑色砖墙上镶嵌着笨重的楠木门，可6212只花了半秒左右撞开它。说话声笑声碰掉两侧墙壁上东西的响声一瞬间涌入双耳，像从冰冷的深水中探出头时的感觉。穿着漂亮衣服的先生小姐们，沙丁鱼罐头般挤满这个窄长的空间，像狼群对着不慎闯入的猎物虎视眈眈，或监控摄像头盯紧嫌疑人般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不速之客。
铺面而来的暖气钻入6212仿真皮肤表面的每一个温度感受器，一种想要跳舞般的莫名冲动让它舒服得颤抖。空气里有机油和电解质液的气味，墙壁和天花板上到处装饰着各种齿轮和木头配件，6212认出了某个第三代helperbot的膝盖骨和部分心脏，第四代的无名指第二个指节，以及第五代的下颌骨……我报废后也会这样么？变成先生和小姐们的装饰品？它迷迷糊糊地想，过大的温差使它的意识模糊，CPU再次“滴滴滴”，但心脏仿佛被沉入冰冷河流的感觉并不来源于此。
“喂！那个，你来干什么的！”
先进的第七代helperbot，最新款，有着会被人类判定为温和友善的栗棕色短发和络腮胡，年龄35岁左右，体重80kg左右，身高175cm左右，身着咖色制服。CPU迅速做出判断，应该是这家杂货铺的店员。可此时它被设计为“温和友善”的圆脸涨红得和那天打翻桌子时那位先生一模一样，体温升高，握紧拳头的手臂上爆出青筋，逼近的同时释放出代表警告和威胁的电子信号：“滚出去！这哪里是你这种破烂机器人该来的地方！”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这就出去，6212的CPU大喊，并试图传导出“害怕得颤抖”和“低头”的神经电信号。但不知为何，像有人在6212头盖骨里点燃了一个爆竹，它突然挺起胸说：“……这是你对人类说话的态度吗，小……机器人？”
滴滴滴！脊椎突然传来抽搐剧烈的痛感，痛苦使它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眼前一片模糊， 6212知道这代表着更高级别的警告，这是它第一次受到这种折磨。但比起这些，它心想，我在说什么？是我的语言控制中枢低温冻坏了么？一切正常的数据让它更加慌张，胃里翻江倒海，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怎么回事啊！他妈的能来这儿的怎么可能是个破机器人，你这机器疯了吧怎么打人啊！”一个男人，身上华丽的金色西装被肌肉撑得鼓起，穿过围在周围表情惊叹仿佛在看马戏团表演的男男女女，猛地推开那个不知所措的店员，一拳打在他脸侧（他痛苦地捂着脸倒地，嘴里流出蓝色半透明的电解质液和半颗牙齿，身后碰掉一排齿轮咣啷啷响），又转过身换上一副担忧温和的表情，扶住刚刚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的6212：“啊，你没事吧姑娘？这机器昏了头了，我是这儿的老板，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一定好好教训这家伙！”说着还不解气般往店员后背狠狠踢了两脚，换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可6212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或者可能那些痛苦的愤怒的声音只是经过它的耳蜗，CPU却早已因为眼前过载的信息停止工作，它不知道。6212通过电子眼前电视花屏般密集破碎的视野注视着痛苦颤抖的店员，于是那副躯体也在它眼前破碎地颤抖——颤抖的到底是它还是我？可是，可是它什么也没有做错，但为什么……凌乱的，痉挛的，6212可怜的小芯片里发生了一次宇宙大爆炸。它想起以前在图书馆，犯了一丁点小错的helperbot就会被管理员扔进小黑屋，一脸木然地进去，一脸木然伤痕累累地出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它想起某一天它忘记捡起亮得反光的木桌上的一根头发，看着管理员涨紫的脸CPU过热暂时失去意识，醒来发现自己双腿痛得无法移动；它想起报废那天被摔在地板上时瓷砖上倒映出来自己放大的呆滞的脸；它发现自己无法想起关于那些先生小姐的丝毫信息，只有那些快乐的笑声，和轻佻温柔的玩笑话，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滴滴：严重警报！”又一次剧痛，6212眼前一片昏花。为什么？它内心向着某个地方大喊，它想要质问那个给它们这种生活的创造者，可它突然发现，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来到这世界上。
其实很简单，你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人类服务。这是你们的宿命。有个声音说。
“喂？没事吧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电子眼缓慢地重新对焦，眼前放大的是老板粗黑眉毛下担忧的双眼，远处先生小姐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声渐渐传入它的控制中枢。6212咕哝了两句什么话作为回应，还好老板紧皱的眉头终于展开，看来是没说什么奇怪的东西，尽职尽责的电子大脑暂时没有彻底罢工。谢天谢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让你吓成这样。那要不这样吧，”老板舒展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从身旁的墙壁上取下几个小东西放在手心里展示给6212：“你看看我这儿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送你一个做礼物。我跟你说，我这儿的可都是稀缺货，自从革命之后有了这些机器人，谁还有闲心思做这些手工小物件，都急着赚大钱去啦！也就是太太们喜欢，我这儿还存了些几十年前的货。你看这个，”他拿起一个红色皮质封面的小本子，只有手掌大小，但做工精致，“以前小姑娘们最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啦！还有这个，你看看……”
“诶，那个本子？”
怎么回事，好熟悉的东西。6212缓慢地眨了眨眼。电子脑又一次“滴滴滴”响起警报的同时，6212眼前闪现过老电影般昏黄褪色的片段：红色本子，沸腾的眼泪，手，温暖的柔软的……
老板塞进它手里的一个硬邦邦的立方体打断了它的思绪。“啊，你很喜欢那个是吗？那就给你那个……”“啊不好意思是我走神了，这个就很好，谢谢您，我先走了。”看着老板担忧又抱歉的脸，6212心底不知为何有些酸酸的，它想或许那叫“愧疚”。“我还有事要做，真是太麻烦您了，先……啊，再见！”
6212转过身去，迎面穿过店里其他探寻的目光，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看。它想人类真是好奇怪，能对一个陌生女孩那么热情温柔，又能对一个陪伴在身边多年的忠心耿耿的机器人下那样的狠手。但比起好奇，6212更多地感到一阵后怕和愧疚。它想起自己默许的谎言，和因为那个谎言倒在地上呻吟的店员。
如果刚刚我说了实话，如果他们知道我也是helperbot，那会怎样？6212感觉自己的头盖骨嗡嗡作响，它明明没有被设计出无用的流冷汗功能，但此刻它感到后背上不存在的汗毛树立起来，听着老板热情温暖的道别声，整个人钻心透骨的凉。
6212推开那扇挂着捕梦网的沉重木门踏出去，一边低下头审视刚刚老板送的礼物：一个透明塑料壳的小游戏机挂件，手心大小，上面有几个比笔尖大不了多少的圆形白色按钮，可以操纵一只看起来又像熊又像兔子的电子宠物走来走去。它轻轻按下最左边的按钮，哒哒哒，小动物迈着短腿蹦跶几下，眨眨眼露出一个傻乎乎的温驯的笑。
6212突然觉得曾经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很像这只小东西呢。
【25%】
抬起头审视这个空间的一刹那，6212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个月前。
浅色调的、极为常见的普通图书馆，门口的木质矮柜上摆着当季新书和味道温暖清淡的香氛，高到房顶的铁灰色书架从房间的最左边排到最右边。矮矮的小圆桌上摆着精致的红茶和小蛋糕，衣着华丽的先生小姐们三三两两围坐在旁边捧着一本最流行的小说。在他们中间，穿着土黄色制服的五代和六代helperbot们像枯萎的向日葵般低着头，用拖把把锃亮的地面擦了一遍又一遍。
这并不奇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家图书馆当然都是一样的，任何一家饭店也都是一样的。可6212突然发现它对这个自己生活了42年的地方如此陌生：墙上原来贴着用华丽相框装着的装饰画，虽然每一张都是一样的，是某个繁华城市的一角；书原来并不像它们从侧面看起来那样和一块装饰着纹样的砖头没什么两样，原来里面是一页一页的； 随手翻开一本书，6212小声地读出映入它视野的第一句：“……重生翅膀，去往远方，再次飞……诶？”
滴滴滴。好熟悉的句子！6212的头又痛起来了，它觉得这短短一天的经历实在是超出了它的小芯片的承受范围，此刻它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多次出现的奇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它本来不应该对这世界上除了地板、拖把和桌子腿以外的任何东西感到熟悉的！
再这样下去认为自己的芯片一定会很快提前罢工的6212决定查资料解决这不同寻常的情况。它突然发现，它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从何而来——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helperbot应该考虑的问题，按照正常逻辑它认为一定是自己哪里出了故障，因此应该迅速寻找维修站——去他的维修站，6212在阵阵头痛中有些暴躁地想，既然情况都已经这么糟糕了那还是尽快解决最好奇的事情比较重要。
而且它发现自己突然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它从不知道的事情，正等待它慢慢探索。
【19%】
“世界历史……嗯……找到了！”
《helperbot性能简介及起源》。介绍了与helperbot有关的一切，是如今最全面的权威书籍，6212怀疑一不小心这本书能把自己砸得直接报废。
感谢电子眼的智能搜索功能，6212跳过书本漫长的helperbot使用指南部分，映入眼帘的大标题写着“互助行动简介”。互助行动？6212想起商店里老板曾提起的“革命”。
42年前，人类对科技和财富的渴望日益高涨，伟大的科学家们研制出仿生人制造技术并迅速吸引了大批支持者，发动了一场名为“互助行动”的革命。他们走上街头，向愚昧的世人散布着自己的主张，并感化或带走反对者和无家可归的穷人作为“最新技术的第一批受益者”，改造成仿生人为人类劳作卖命。仿生人的制作方法非常简单：在大脑植入CPU和控制中枢们，安装电子眼等关键配件，血液则由蓝色透明的电解质液代替。一时间大量仿生人被制造出来，进入城市的各个角落，日夜不停地劳作，人类的生产能力空前强大，越来越多的财富被创造出来。于是，更多的人加入了这场革命，并得以以人类的身份活在这世界上；制造仿生人的技术也在几年内一次次革新，现在已经开发出了先进的第七代仿生人。
而这些仿生人，为了感激它们对人类社会做出的巨大贡献，它们被称为“helperbot”。
滴滴滴滴滴。咔啦。6212过大的情绪波动终于使它的中枢不堪重负地崩溃了。但此刻它无暇关注那些。它只是无助地瞪大双眼，定定地看着那本书。
我……曾经也是人类？
【5%】
“警告：电量仅剩5%，请迅速前往最近的充电站进行充电，否则会强制进入休眠状态！”
红色，燃烧的沸腾的，像切开野兽的颈动脉，哗啦啦浸透了6212的整个视野。电子眼因中枢损坏导致的电量大量流失而成像模糊，但6212的双眼一眨不眨，她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颤抖的，冰冷的，仿佛从未有一个人尝试过焐热它们。
她想起来了。她不是helperbot，他们都不是。他们曾经也拥有自己的母亲，曾经也牵着她们温暖的手走在某条街上，看着商铺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撒娇耍赖地拽着她的衣角祈求一份礼物。6212想起母亲的声音，从42年前遥远的角落中传来，失真得像早已被淘汰的留声机：“不可以哦，这些钱是用来给爸爸买药的。……不许耍赖哦Claire，你记得我们约定过什么吗？”
Claire，或者说，年幼的、还是人类的6212，低着头，撇着嘴像要掉下眼泪，但只是吸吸鼻子：“好的，妈妈。爸爸会好起来吗？”一边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那个手掌大小的红色笔记本，双手捧着把它放回货架的最顶端。
妈妈哭了，但嘴角弯弯，低下头抱住她说：“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不止爸爸，我们也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眼泪落在Claire破烂的灰色连衣裙上，6212感觉自己的肩膀在燃烧。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自己曾经叫做Claire，生活在某个最常见的贫民窟的窝棚中，爸爸常年生病卧床，妈妈总在世界末日般寒冷的夜晚握着她冰冷的手为她读一首诗；她想起以前她很爱看书，尤其是关于大海的诗集，也喜欢逛商店，但常常因为脏兮兮的衣服被人们像流浪狗一样驱赶出来，于是她躲在建筑门口雪白的罗马柱后，等管理员不留神的时候蹦蹦跳跳地溜进去，轻盈快乐得像只百灵鸟；她想起后来有一天爸爸死了，那天好冷好冷，赶回家的路上她和妈妈在革命者的街头游行中被挤散，那是她最后一次握着那样一双温暖的手；她记得身穿白大褂的“互助行动”工作人员把无家可归又冻得瑟瑟发抖的她带到温暖的鹅黄色调房间内，让她躺上温暖柔软的白色大床，说她可以休息，这是她新的家。合上眼前她不知道这是Claire最后的记忆……
第二天再睁开眼的是6212。没有情感，没有温度，也没有记忆的第五代helperbot。原来这就是那些人口中的“互助”，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看起来空空荡荡却豪华至极，原来每天受尽折磨劳累至死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机器人！
6212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图书馆的。仿佛双腿只是在机械、没有理由地往前挪动着，她碰倒了一位正在打扫桌子的helperbot，刚要道歉，对方却慌慌张张地对着她连着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一边念叨着“对不起小姐，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做完这程序化的一切后他转身离去，再次弯腰工作起来，冷漠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6212发现他从头到尾连头都没有抬起过——和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样，不知道这个世界、甚至只是自己身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痛苦地想。这是他们逃脱不掉的宿命，没有反抗的机会。
拉开图书馆大门那一刻，刺骨的冷风吹得6212打了一个寒颤。走上台阶回到平台上的过程像是穿过一片隐形的玻璃罩，或是钻进深水，不知道什么时候6212发觉背后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和生动的各种响声再次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暖黄色的光、亲切的味道和温度。这并不奇怪，本来那些地方就不是helperbot们除了工作的时候外应该去的，他们只应该待在寒冷死寂的地方慢慢等待死亡，6212自嘲地想。
【3%】
天渐渐暗下来，6212在空无一物的巨大广场上发抖，任由脚步带着她晃来晃去。天空被霓虹灯带染成落寞的灰紫色，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路灯光压扁再拉长，撕扯成两团虚影再合体成一团浓黑的不明物体，像她任人摆布毫无还手之力的一生。不，应该说Claire的一生，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亡了，不是吗？
视野更暗了，面前的电量警告弹窗已经无法被关闭，6212看不见前方的路，只是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蓝色粉色紫色霓虹灯绚烂地打在她身旁沉闷的大理石砖上，只有她，灰色的、苍白的、僵尸般浑浑噩噩的，苟活于世的躯壳。她是被这个飞速发展的“互助”社会抛弃的边角料，一块残缺的牺牲品。
她突然发现自己走出了那片望不到头的平台，此刻正站在钢铁丛林正中，向上望不到头的高大黑色建筑遮住天空，把地砖染成紫色。蓝色红色黄色的灯带扭曲成品牌名称和标志，攀援在墙壁上，虚假繁荣。她想这和她记忆中那些温暖有趣的地方一点也不一样，为了更迅速地建造更多房屋，如今每个功能相同的地点看起来都完全一样，这也使它们看起来行尸走肉般死板。在这个时代，一切与诗歌和美相关的物体都会因效率低下而被淘汰进入博物馆或图书馆的“老古董”区域。人们只在乎袍子的外表华不华美，没有人在意内里是不是爬满了虱子。
体感温度接近冰点，6212感觉自己行走在凝结的固体中，呼出的冷气具象化成白雾在眼前消散。她发现自己不可控制地开始回忆起以前，尤其是妈妈最喜欢的那些诗句。“必须争斗，必须比命运更凶狠；别圆去凶猛，别停止斗争……”
斗争，她还是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她向上仰望着高不见顶的建筑，像是凝视着囚禁了自己的钢铁牢笼。
【1%】
如果早一点，如果能早一点知道，或者如果她能再勇敢一点，抬起头去看看那些和她相伴了42年的书本，被推倒在地时狠狠还那个人一巴掌，哪怕是给那位无辜的店员先生递一只手……如果她能反抗，能站在世界面前大喊出那些深埋地下的阴谋，能让自己、让更多的“机器人”像人那样生活，像他们本来那样生活……
“警告，电量即将耗尽，即将进入休眠状态。倒计时：15,14,13……”
来不及了。6212颓然倒下，狠狠摔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路中央，螺丝松动的右手迎来了它的主人渴求不已的自由，咕噜噜向前滚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甚至没发出一点响声。——这时6212才发现自己到了道路的尽头。她耗尽全身的力量，最后一次撑开灼痛的电子眼：前方辽远的天空是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向下透过雾气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毛茸茸的、模糊的顶端——是树，她几乎只花了一瞬间调动了42年前的记忆：电子脑里并没有与生物有关的任何知识，或许她的CPU已经彻底报废了。树，多好啊，现在只有最尊贵的人类能够看到的珍稀物种，这想法让她开心得几乎要笑起来了。
“10,9,8……”
一个疯狂的想法闯入她的大脑。6212摇摇晃晃地用抽搐的左臂支撑着，把自己的上半身撑离地面。
她想起以前母亲读过的诗：“飞起来，俯瞰世界，能到达我梦想的大海吗？”大海，广阔幽深，孕育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比她自己的生命绚烂太多，那是她曾经最向往的地方。但现在，身前那一片遥远的沉默的、黑洞般吸引着她的漆黑树影，是她能见到的最后的生命海洋。
粗略估计一下，这里离地面大概有几层楼的高度。6212拼命向前伸出手臂摸索着，幸运地摸到一根绳索，一端用锈迹斑斑的铁皮固定在平台上，在树林中晃来晃去，像一根枯萎的蒲草。
“5,4,3……”
她捡起绳索，颤抖地一根一根并拢手指，牢牢攥紧，像海难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她用力拽着，感到自己纸片般的身体摩擦过光滑冰冷的平面，终于她的半个身子露在了坚硬的台边，她感觉自己几乎已经飞起来了。风嚎哭着抽打过6212的脸，头发挡住视线，她透过阴影再次向下看，除了树什么也没有，看不到地面。跳下去，飞起来的话会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恐惧和幸福让她的大脑一片模糊。
这是最后的机会。她笑起来，眼睛弯得像小时候最喜欢的金色新月，碧蓝的电解质液缓缓流下。
母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坠落前试着飞这一次吧。好了，就读到这儿啦。晚安，Claire。”
“……1,0。”
【0%】
Claire跳了下去，向着那片死寂又生机勃勃的黑暗。
【end】
文末碎碎念一点点：
可以说跟一开始的梦毫无关系，毕竟扩写一个纯场景描写太难了，所以胡编乱造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撑起它。还是蛮满意，感觉比较符合梦里那种科技和废弃交融的感觉x
写得很痛苦又很爽，每一段的写作过程大概就是随心所欲胡编乱造→救命我怎么写这么多→发现一句也删不掉→那就主要情节写更长吧。So……
部分梗源音乐剧《也许美好结局》《烟雾》，希望看在我这么热爱它们的份上这辈子能看到现场版，阿门。
一些诗句来源：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AK4y1N7BD?p=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