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viter les roses阿尔卡季日记No6 *梦大作品

我梦到我推开了所有的杯盘碗碟,抽走了童年在幻想中抽走了无数次的桌布,我的指尖变成刀锋,桌布随着我的拖拽而化作碎片,我梦到圣母院变成一棵布满瘤节和抓痕的死木,断裂的尖端直指云端,天空中风变成轰鸣的洋流,雨水倒灌回云层之中,太阳隐去身姿,而光明灼伤我的眼睛。


在我坐在她的书桌前翻看手稿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她虽然给了我钥匙,不打招呼就擅自进入还是让我感觉很不自在,我甚至想过在外面等会儿,但实在是被风吹得受不了,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整栋房子给我感觉就是空旷,出乎意料地空旷,或许因为路易斯只在几个特定的地方活动而从不去二楼( ,这整间屋子虽然被精心地装修,有着符合大概十年前流行的壁纸和雕花,却丝毫没有活力和热情,每一寸木地板和石砖都缓慢地沁出石料和树木本身的寒气。我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下意识绷紧后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沉默地注视我,以一种锋利而冰凉的神情看向我。但出于对手稿的尊敬,我都是先阅读,之后再抬起头来看着路易斯。我问过她这里有没有别人。她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睛,好像我问了一个过于显而易见的问题而开始怀疑我的神志。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我暗自思索,她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

 

因为时间有些晚,我自己点上了蜡烛,掏出了随身带的锡酒壶抿了几口,整间屋子在日落之后迅速地冷下来,我以为这些手稿很快就可以看完,没有起身去点燃壁炉,但显然我错了。

玻璃器皿上盛放了什么?我沉浸在那些怪异的比喻和尖酸的讽刺之中,这个问题突然在我脑海中忽闪了一瞬,于是桌子又回到了撑着我下巴的小臂下,在这空无一人的宅子中寂静地延长。桌布上的一切……我们所服从的一切……像被玻璃与光的折射打碎,在烛火下摇曳却看不清真身的事物究竟是什么质地,什么颜色,洒落在地板上是否会像普通的热汤,隔天就只剩下污渍?

 

我想起我曾经差点抓着桌布跑走而打碎餐具,被佣人拦下之后我询问:“为什么不给我玩?”

 

“因为会打碎这些盘子啊,阿尔卡季!”佣人被炉火烘烤得赤红的脸颊笑起来,把我抱开了。

“可是你不想听打碎盘子的声音吗?”

 

“会被打。”她简单有力地说。

 

因为有些口渴,我一气喝光了里面的酒,我感受到耳尖的血管在缓慢地跳动,而捻着书稿的手指也开始发抖。大概是天冷的缘故。

 

当她打开门时我已经读到了最后几页,问题没有被解答,却因为酒精和手稿的翻动而缓慢地堆积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坐在一张堆满玻璃器皿的桌子前,它们毫无章法地堆叠在我思维的某处,随着忽闪的烛火而折射细碎的光,在我的灵魂某处,我知道我坐在桌子前,看着这堆累积起来的,毫无形状可言的庞然大物,堆集在器皿中的事物逐渐失去自身的形貌和色彩。

所以当我再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开始恐惧,一是这种尖锐的视线甚至比白天时更甚,烛火下直指着我的瞳孔,路易斯苍白得病态,手指深深掐着自己的胳膊,每一个指节都泛出不自然的青白色。

 

“阿尔卡季。”她低声说着我的名字,紧咬着嘴唇,像是把什么话带着血吞咽下肚,我眼看着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手臂,于是伸手去阻止,平日灵巧地挥舞钢笔的手变得沉重而僵硬,像是深冬的白桦树枝,我害怕折断她的指骨,只敢去试着撬开手腕,但反手就被掐住小臂,指甲似乎被折断,尖锐的断面刺进我的皮肤,我不敢轻举妄动,看着她煞白的脸和恍惚的双眼,试着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来阻止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但我一无所获,她像透过我的后脑看着另一个人那样望着我,视线直直地刺穿我的颅骨,和街道上一样,什么都没看向。疼痛像尖锐的噪声,像早就摇摇欲坠的玻璃器皿终于要落地前屏息凝神的一秒,我的肋骨紧束住肺腔,这一秒被无限地延长,桌布被缓慢地撕扯,我感觉自己的皮肤已经濒临被刺破,被勒得发白,随时会破开。她下一秒就要摸到我的血管,这是我唯一的想法。

 

怒火随着酒精再次涌上我的耳郭,向前半步扼住她的肩膀,几乎毫不费力地把她摁倒在扶手椅上,随着阴影盖过她的脸庞,她似乎终于从遥远的深渊中看到我了,那双漆黑的眼睛仍旧颤抖着,无法聚焦。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怒火,这毫无疑问是失态,我该更温柔些,我该更耐心,更理智,她的力气远小于我,我不该对一个几乎陌生的病人这样生气,但我千真万确感到恼火,我感到焦躁,愤恨和妒忌:你看到什么了,你越过我,越过这一切,到底在看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把我拒绝在外?在你看来我和你所写的肮脏下贱的街道等同吗,我也是你所说的,恶劣而卑鄙的禽兽吗,哪怕你从未真正地看着我?

 

“看着我,小姐,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俄语还是法语说出这句话,“深呼吸,保持冷静,心脏过速会杀了你的。”

 

她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我的手刺伤,仿佛我的掌心是什么不得了的毒液,又或者长满了锐利的尖刺,捅破了他的皮肤。我稍稍使劲捏了一下她:“请不要动,我去倒杯水来,您在这里坐好。”

 

等我把水杯放在他手边时,她似乎才彻底冷静下来,瘫软地陷在椅子里,我看见她的嘴唇颤抖着说着什么,但等我凑近时才听清,她的声音混杂着喘气,哭腔和颤抖,最后变成低吼:

“出去,不要再进来了。”

 

我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没有驳斥什么,看着她烛火下仍旧飘忽的视线。我告诉她我明天还回来,带上一些处方药。

 

她没有回话,我不确定她是否听见了。

那天我很疲惫,但始终没能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考虑她的症状,我一直以为她酗酒,或者抽鸦片,我以为她完全出于自己的文学理念而自我封闭,没能想到可能是某种难缠的顽疾逼迫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不知道明天得怎么和她道歉,但一定会去,无论怎么说,病成这样没法一个人生活。

 

玻璃碎裂的声音很轻柔,我回想着,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似的,稍稍一推就坍塌,在地上碎裂成无数恼人的碎片。我真的听到了声音吗?我质问自己,我企盼的,彩华一样的脆响去哪了?我真的对那些器皿怀恨在心吗,当我的手指陷进他的皮肤时,我想要握住的和她的手试图刺穿的是同一件事物吗?

 

我在晚上恍惚中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我梦到我推开了所有的杯盘碗碟,抽走了童年在幻想中抽走了无数次的桌布,我的指尖变成刀锋,桌布随着我的拖拽而化作碎片,我梦到我在街道上所见的人逐渐长出漆黑而巨大的眼睛,在坚硬的外套内侧生出了透明而孱弱的翅膀,我梦到圣母院变成一棵布满瘤节和抓痕的死木,断裂的尖端直指云端,天空中风变成轰鸣的洋流,雨水倒灌回云层之中,太阳隐去身姿,而光明灼伤我的眼睛,我梦到我日夜生活其中,在漆黑而扭曲的触须,口器和细长的肢体的缝隙中抬起自己的脸,没有人问过我的想法,它们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嗡嗡地发出噪声,互相撕咬,打斗,用铠甲破开彼此的腔膛,淌出的深色脓液和交媾时溢出的体液并无不同。我梦到自己以手指拨弄那些虫子,并不看向它们中的任何一只,甚至没有留神他们的打斗到底结果如何,我只是看着一种嘈杂而混沌的行为,打发我的时间。

 

所有的碎片都堆积在地面上:布料,玻璃,瓷器,银具,还有我们彼此僵硬的五官,而我和路易斯赤着脚坐在桌子前,沉默地互相对视,我没能看清她的脸,我只感到这沉默落在我们耳畔,形似哭泣。我们的视线现在无法像往常那样,像她看着街道尽头或者我看着虫子那样互相望去,一切过于赤裸,过于苍白,以至于没有伪造和闪躲的必要。

 

我不知道我得怎么面对她,我想她也是。但既然见到了,我就更没有理由跑开。桌布落在了地上,我们现在面对面,在长桌的两头,眼前空无一物。

 

第二天去拜访时,我踏着因为雨水和阴云而闪着银光的锋利石子走到了那栋建筑前,不置可否地站在门口发愣,最后还是伸出了手敲门。

 

阿尔卡季记于一八七〇年八月二十九日

路易斯与阿尔卡季往期文章

作者阐述_No.0

龙眼酥_No.1 *食物观察

手稿_No.2

阿尔卡季_No.3

布_No.4 *蒙眼体验

《幽灵》_阿尔卡季日记No_5 *物品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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