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梦(终稿)

我乘着一片枫叶逆流而上,去寻找最初的梦想。——题记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对的——成为一个海盗,转眼已经过去十年了。这十年间的每一天都被卷过海浪的咸咸的风和无比新鲜的日出与日落填满。他喜欢在闲暇时站在甲板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这片海,总感觉像是在寻找什么,却因为这十年被海风模糊了记忆而不得其解。

昨晚,他做了一个可怕又奇异的梦——在旁观了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之后。他看到了刀枪一闪而过的白色影子、猩红色的在甲板上燃烧着的火光,还有鲜血——那些朴实的、平凡的人们的鲜血,鲜艳得令人作呕。只是,当刺耳的轰鸣声停息了、大海恢复了平静之后,他看到了另一幅完全不同的情景。

是一个小男孩,在大海上像一片叶子那样飘着。上下翻滚的海浪不断涌进他的胃里,刺骨的冰冷快要把他全身灼伤。他眼前的景象从清晰到模糊,再像打上了马赛克一样一格一格变成黑色。直到他濒死之际,黑色的视野里闯进了一点光亮——于是,他就这样在那艘船上、和那些他的救命恩人们一起度过了十年的时光。可他心里总有个声音提醒着他:这里不是他的家。那么,哪里才是我的家呢?这是他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而那些记忆却像涨潮一样随今夜的睡眠一起来了。还是那个小男孩,不过身形更加稚嫩,脸庞也更加天真。在那个有些破旧的平房中央,爸爸给他戴上了自己的警帽,微笑地听着他宣告着自己的梦想——他要成为和爸爸一样的人。

梦到了这里戛然而止。他睁开双眼,身心都感到莫名的爽快,不像往常全身要散架似的痛。东边海平面上初生的太阳把云彩映成了绯红色。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不,也许这声音就从他的心里发出:也许是时候了,去寻找十年前的那个梦。

比起昨天晚上,恐怕这十几个小时的经历才更像一场梦,以至于他无法在自己的脑海里重新经历一遍这些事情。他是怎样在无人发觉的时候毅然决然跳下了甲板,与他恐惧的海水再次融为一体?他是如何在海浪的枷锁中苦苦寻找着陆地,又是如何在爬上沙滩前的最后一秒失去了意识?

他只记得被黑色的夜和黑色的海裹挟着一会向前、一会向后,在海浪里上下起伏着,大口喘着气,每一秒都感觉下一秒就要窒息却又保持了一秒又一秒的清醒。他记得在挣扎的每一秒中冰冷的海水都在试图提醒着他再坚持一秒或是回到原地。可是,他早已无路可退。他不敢想象回去后等待着的是什么。他们对待逃犯的方式会是怎样的?是拉紧的绳索勒住脖子,在痛苦的清醒与完美的梦境之间反复挣扎着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浑浊的气?还是干脆让他沉入海底,被黑暗处躲藏的怪物吞噬,连一块骨头都不会剩下?这些可怕的想法让他打了个寒颤。终于,有一束光——他期待已久的光亮出现了。开始还以为是日出,等汹涌的海浪平复后才发现,原来是灯塔——这灯塔就这样把他带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他的家乡。

再次睁开双眼的一瞬间,那些熟悉的片段就开始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反复闪着。他开始坚信自己二十四小时前做的那个决定是那样正确。只是,那些再熟悉不过的人和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已经不知所踪。那我呢?他在心里问自己,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我和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梦还能找得回来吗?也许吧,既然他选择了回到这里,就说明它一定还在。而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惜耗尽他所有的勇气也要找到那个梦,并实现它。

身无分文的他走在苍白的街道上,看着身旁深黑色的海,脑子里像有一场风暴卷起所有的思绪乱哄哄的翻着、卷着。没有去处,他只能走进了离他最近的一家酒吧。一瞬间,众人的目光像聚光灯那样打在他身上。他讨厌这种引人注目的感觉。尴尬和愤怒让他一瞬间涨红了脸,可在下一秒才突然发现这种关注竟是因为他的一身装扮——是一个海盗的装扮。他羞愧极了。没有办法,本性的懦弱与不安推着他重新打开了门,落荒而逃。

接下来,他花了一整天卸下了所有伪装,可是被海风吹得黝黑的皮肤也能卸掉吗?十年来早已不再是原本的灵魂也只是伪装吗?不,只有那个梦不是伪装吧。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十六岁的纯真少年,笑了。逆流而行也不过如此,我的梦啊,快让我找到你吧。

对这个世界来说,这不过又是寻常的一天;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欣喜、激动,还是矛盾和惶恐不安?在他对着镜子戴好警帽时,心里无法避免地一直想着一会将要发生的事情,也想着这五年、甚至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突然,门铃响了,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最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便大踏步走出门去。

他们一定想不到吧,分别的这五年,他从一个海盗小喽啰变成了特警队长。不过这五年过去了,他们应该还是老样子吧,一样的狡猾、残暴、浑身都沾满罪恶。可是,人总是矛盾的吧。他当然无法说自己爱他们,因为那个噩梦在无数个夜晚都在他的梦里灯火通明地重新上演;但是,他更无法说自己恨他们。他知道,因为若不是他们,自己早该在冰冷的海底长眠。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他暗自把自己比作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又觉得过于自大,于是改成了一个狼狈的丧家之犬。他努力清空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试图把一切驱赶理性的存在物全部消灭。到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始终纠缠着他:他们会认出我吗?这个被他们唾骂的忘恩负义的臭小子,如今又要在分别五年之后带着队伍把他们全部击溃、毁灭、燃烧成灰烬!他没想到,这个问题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在他与他对上了双眼的那一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是他昏睡之前看到的第一双眼睛,那里的怜爱与珍惜都要溢出来了。那双眼睛不像他父亲的一样清澈、坚定,而是充斥着老练与暴虐的。可是从那一眼中,他看到了这双眼睛最深处的温柔——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可现在,这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他不知道这样的目光里是否还有一丝温存,还是仅仅充满了对背叛与忘恩负义的仇恨。

他知道,现在的他只需要轻轻扣动食指——清脆的咔嚓声会和他的脑子一起灰飞烟灭。啧,这老东西,还是死性不改,终究要这个他曾经亲自救起的孩子把他亲手解决,让他后悔十五年前做出的错误的决定!不,不能这样。他知道,对面的人是丧尽天良的海盗首领,却也是自己的第二个父亲。救起那样一个孩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却让自己在十年之内衣食无忧。终于,他放弃了挣扎,不争气的心退缩了。枪响了。没有斗争,没有黑白的对决,结果那样轻而易举地显现了——倒下的,是他。骄傲的他死在了父亲的枪下。

坠入大海的前一秒,他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画面。是新鲜的,是灿烂的,是将要枯萎的。多遗憾啊,这场美妙的梦境只做到一半就醒了。可是他也很庆幸:至少曾经努力地追寻过它,并抓住了它的一点尾巴。

海风把他眼角咸咸的眼泪吹到了他的嘴边。如果有人像他一样尝到了,会知道这绝不是苦涩的味道。他闭上了双眼,享受着不断下坠时从他身下掠过的风,像一床软绵绵的蚕丝被,轻轻地托着这个少年不算笨重的身躯。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直到强烈的耳鸣声将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这一整片海,他生活了十年的海,最终成为了他的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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