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太阳宛若新生，散发的光芒张扬而不耀眼，微风吹拂下，海面上闪动着温暖的金光。天空很深，像是一潭湖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也没有任何波动。偶尔有海鸥飞过，清脆的叫声划过天空，很快又重回平静。
一艘渔船平稳地驶过，外表平平无奇。四个人在甲板上忙碌，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穿着米色的粗布短衫、浅灰色的水衩和橡胶的高筒靴子，戴着蚊帽。摊开的几张渔网上堆满了常见的鲷鱼，甲板上的人正将它们倒进几个大桶里。银色的鳞片隐约闪烁，与轻拍船身的微浪构成一幅静谧平和的油画。
“砰——！”暂时的动静打破了和谐。
“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卡拉瞥了一眼身旁被碰倒的鱼桶，她褐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更像是金色，“你别忘了这次的任务意义重大，劳尔。”
“小失误，小失误。”那个叫劳尔的青年挠挠头，“抓鱼时失误总比捆炸弹时失误要好得多。”
眼看着桶里的鱼洒了一地，劳尔手忙脚乱地收拾，而鱼儿却像存心与他作对一样，总是滑溜溜地从他的塑胶手套中逃走。他低低地咒骂道：“这该死的臭鱼！怎么抓也抓不住！”
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渔夫爽朗地大笑道：“你这样倒像是一个真正的渔夫了。”
卡拉看着劳尔，注意到汗珠正顺着他的脖颈滑下来。他长着一张端正而年轻的脸庞，嘴唇很薄，头发和皮肤都是麦田般的金褐色，米色短衫下手臂肌肉的轮廓若隐若现。
“我说，咱们真的有必要准备这么多鲜鱼吗？”劳尔一边收拾一边继续抱怨，“这味道可不好闻。”
老渔夫挑了挑眉，耸耸肩，“要想伪装成一个渔夫，你总要习惯这些气味。我都这样过了一辈子啦。”他微笑着说，“要是被他们发现漏洞可就出大问题了。”
卡拉补充道：“况且，要是没有这么多鱼做掩盖，他们肯定会立马发现咱们带的东西。”闻言，劳尔抓了抓自己的头，羞愧地低下了头。
甲板另一侧的阴影里，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大、瘦削的黑发男人嗤笑一声，小声讥讽道：“蠢货。”
劳尔一怔，接着就要起身反驳，老渔夫赶紧拉住他：“行啦行啦，我们还是继续干活儿吧。等完成了任务再吵也不迟。”人们都闭上了嘴巴，海面再次平静下来。
【二】
卡拉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她身为一个女人，行动却迅速果决，出色地完成过许多任务。并且她坚信，这一次也会圆满成功。前一天的下午，她的上级加斯帕将军刚给她念过这次行动的资料。
“探子打听到，几天后敌人会将一批重要货物悄无声息地运到一个港口。为了瞒过共和国军的耳目，附近的渔民会正常出海捕鱼，仿佛这只是个寻常的小港口。敌人自以为这样的伪装毫无漏洞，但还是被我们的人打探到了消息。”加斯帕伏在书桌上，手指灵活地转着钢笔，“你正好趁此机会乔装成渔民潜入港口，今晚就出发。你需要提前在那艘货船上装好炸弹，伺机而动，船一开就引爆。”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中的一处画上一个大大的红圈。
“船一开就引爆吗？”
“是的，船一开就引爆。我们不知道这艘船何时启程，你得自己判断时机。”
“这次的任务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他当时这样说，“你曾经完成过许多更艰难的任务，只要你们稳妥行事，凭靠你们的本事完全可以平安归来。”
“我们？”
“哦，是的，你这次将会有两个同伴，”加斯帕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他们都是和你一样专业训练过的战士们。还会有一名同志来这里接应你们——他是个渔夫，上了点年纪，不过他可以教你们如何伪装成真正的渔民。今晚出发时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可是我习惯了单独行动。”卡拉皱起眉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将军点燃一根香烟，没有过肺就吐了出来，“我知道你喜欢单人任务，而且你的大多数任务的确只需要你一个人就够了，但是这次不一样。我们需要足够多的鱼去掩盖那些炸药，那绝不是一个老渔夫和他女儿两天内能捕到的数量。至少要有两个男人随行才不会引起检查兵的注意。”
“可是我只能顾全自身。”
“放心吧，他们不会拖你的后腿。”他补充道：“卡拉，你有时太过武断了，或许你需要几个同伴帮助你做出更恰当的决定。”
“可是……”
加斯帕打断了她：“这次的实在至关重要，如果一切都能顺利进行，对方物资运送中断，这对我们的前线是一个极大的有利条件，或许可以彻底夺回布尔戈斯。” 他把烟头戳进烟灰缸里碾了碾，一双老鹰般的倒三角眼盯着卡拉，目光好似飞射而出的箭，直直射向卡拉的眼睛。
“是，将军同志。”她说。她敬了礼，退出了那间昏暗的小旅店房间。
【三】
卡拉匍匐在小木船破旧的船头，胳膊肘支撑在甲板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天空很低，云层很厚，一大片雨云正向她所处的方向缓缓移动，闷热的风夹带着海水的咸湿气息拂过她的脸庞。前方是一个港口，她看到几艘货船停在岸边，岸上有几个劳动工人抗着木材走来走去，敌人的哨兵在岸边巡岗，黑色的浪花翻涌着扑打在岸上。
“哨所就在那后面。”她想。
她回到船舱，其余三个人正等待着她。她叮嘱他们：“还有大约2.5公里，10分钟左右的路程。一定做好准备，这次行动事关重大，千万不能暴露。”她想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必要时，做好牺牲的准备。”其余人点了点头。
她坐在地上，摊开影印的军用地图，嘴里叼着铅笔，地图上几个红色标记的地点极为醒目。“这里……到这里……”她的眼睛快速扫过了整张地图，再三确认自己的路线，随后将地图揉成一团，和铅笔一起扔进了海里。她又举起了望远镜。
卡拉是个女人，是爆破手里少见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肩膀挺宽，干练的褐色短发被太阳晒得深深淡淡，小麦色的皮肤在风吹日晒下有些粗糙斑驳，眉毛和眼睛都是棕色的，眉形上挑，眼窝深遂，嘴巴很宽，长着一张典型的西班牙女人的脸。她此刻正穿着粗布短衫和水衩，活脱脱就是一个跟随渔夫丈夫出海的妻子。船舱内摆着各种渔具，那几个大桶放在船尾，里面装满了鱼，在徒劳地反复挣扎。卡拉环顾四周，一切都似乎完美无瑕，她的心又放了下来。
那个瘦高个儿的黑发男人走到卡拉身边，他的名字是贝尔纳多，是个阴郁的长发男人。卡拉瞥了他一眼。他淡淡地说：“准备好了，炸弹和枪藏在了鱼桶的夹层里。”卡拉点了点头。“那个金发大块头力气可真大，可惜没什么脑子。”他补充道，“何况还有你这个女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上面明明可以派一个更有经验的男人过来带领我们，而不是让我们听命于一个女人。”他尖刻地说，“女人总是多事又麻烦，只会哭哭啼啼，我为什么要听从一个年轻的女人发号施令？”
“很不幸，我也不愿意与你们一起行动。”卡拉反驳道。“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就是一个小队。是上面指派我当队长，而并非我的意愿。而且我靠着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绝不是你口中那样哭哭啼啼的女人。比起和自己人闹矛盾，我想你应该多花点时间想想如何不让自己拖我的后腿。”
贝尔纳多冷哼一声，走出了船舱。
卡拉沉默了一会，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到船头。还有1.5公里就是港口，在那里他们要躲过敌人的重重筛查。前景凶险，他们小队内部却不安稳，卡拉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她摇了摇头，把在脑子里萦绕的胡思乱想都清理掉。她安慰自己：“不管怎样，我们的伪装看上去毫无破绽，一切都准备得天衣无缝。况且我还在这里，这次行动绝不会失败。”想到这里，她又露出了骄傲的笑容。她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禁开始哼唱：“我们不会忘记，不会原谅。回归，回归生命。”老渔夫听到了，走到她身边，大声地与她合唱起来，劳尔也笑着唱起歌来。
他们唱着歌向前驶去，前方是一大片乌云笼罩的黑暗。
【四】
上岸的过程比他们想象的要容易很多。他们本来就伪装得好，再加上下着大雨，检查兵心情烦躁，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把他们放了过去。他们当晚在老渔夫的小房子里面住了一宿，现在是第二天清晨，卡拉正跟随老渔夫观察地形，半夜就要去安置炸弹。
他们顺着树阴小心翼翼地挪动，伪装成一对普通的父女，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前方还有一百米就是岸边。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雨后大海潮湿的气息清爽地笼罩在整片海边。
老渔夫指着岸边停靠的三艘船对她说：“根据我这些天的观察，咱们要炸的应该就是这些船。”
那些货船个头不大，也就是中等容量，船皮上的漆残缺不全，海浪轻扑着船身，底部有铁锈的黄色痕迹。大雨过后，这些船的样子有些狼狈，看上去就是最普通的货船。几个人正在清理甲板。
“他们可真是谨慎，”卡拉感慨道，“一点也看不出这些船这么重要。”
“那当然，我可是观察了好几天才发现的。自从战争开始，我就开始思考我可以为共和国做些什么。我一直在这岸边四处观察，这里的哪些人会去哪些地方做哪些事我都清清楚楚，他们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没逃过一个老头儿的眼睛。”
卡拉观察着那些船的结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迅速地画了几张草图。要炸毁这些船并不困难，她现在需要赶紧将船的结构记录下来，回去后再计算炸药的用量和绑定的位置。这个任务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让船从一个能够保证所有货物都能被销毁的方位倒下，以及如何彻底炸毁这些船只和货物而不误伤岸边的住户。如果能保证船向外侧翻倒就好了，她愉快地勾勒着草图，高兴于自己终于做了本职工作。她合上笔记本，把笔插进侧面，放进了衬衫口袋里面。在此期间老渔夫一直警惕地监视着附近有没有人，他认为这样近的地方未免过于危险。等她把草图画完才松了口气。
“老头儿，你今年多少岁了？”回去的路上，卡拉问他。
“六十七岁啦。你别看我年纪大，身体可棒了，就算出海一个月也不会感觉累。我敢说，我比西班牙一半以上的小伙子都要精力旺盛。不过我现在头发都白了，样貌也不像年轻时好看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比竞技场里的斗牛士还要强壮敏捷多了。”老渔夫面带骄傲的说。
“你年纪这么大为什么还当接头人？”
“这地方没有其他线人，只有我和东边村子的一个老太婆，而且那老婆子早就不能出海了。我一接到密令，就决定去接应你们。噢，我爱咱们的共和国呀，我敢发誓，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忠诚。不瞒你说，我看到密令的时候手都在抖。我待在这么偏僻的小地方这么些年，现在可总算能发挥作用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协助你们。”
“我现在总有种莫名不详的预感，似乎中途会出什么意外。”
“什么意外？”
“不知道，但我不喜欢现在的氛围。”
“我知道你信不过那两个男人，或许也信不过我。但请你还是先把心放下来吧。不管怎样，大家的心都是齐的，这次任务总归是要完成的。”
“如果其他人都不服从我的安排呢？”
“总之我会做好分派给我的任务，我知道你是个老练的爆破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尽忠的机会，我可不愿意白白放过它。不过我老了，你得提前告诉我要干什么，否则我到时候一定会晕头转向。”
“我们将在一起，”卡拉对老渔夫说，“我自始至终都会告诉你该做什么的。”
“那就好”，老渔夫说，“只要你吩咐我，我就能做好。不过我还得补充一句，那金发的小伙子人不错，可我担心他和另一个人打起来，这确实是很危险的。”
他们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小屋。
他们观察地形回来时，劳尔正坐在门口等他们，他的脸上阴云密布。看到卡拉回来，他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忿忿地说：“我和里面那个人可真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发生什么了？”卡拉问他。
“你无法想象他说了些什么，”劳尔气得笑了，“真不敢相信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骂同伴。”
卡拉走进屋子，看到贝尔纳多一言不发地靠墙坐在地上。老渔夫看了看他，搬了一把椅子坐下。劳尔也跟着进了屋。卡拉顿时觉得一阵头痛，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强忍怒气，尽力平静地开口：“我们刚去观察了那几艘船，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具体策略，今晚我们就去绑上炸药，明早他们就会装货出发，届时我们择机引爆就能顺利完成任务。”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屋子里的其他人。“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意识到，明早我们大家就都可以脱身了。在此之前一旦有什么差错，一切都功亏一篑，搞不好会把命都赔进去。”
“我不希望因为某些人之间关系不和而导致整个任务的失败。”她最后这样说。
老渔夫默不作声，垂着头，似乎要睡着了。劳尔和贝尔纳多相互看了一眼，又同时转过头去。卡拉看着其他人在她这一番话下似乎安静了下来，心里也安定了一些。
“不想这么多了，”她想，“我还得想想用多少炸药呢。”
【五】
今晚没有月亮。港口上方乌云密布，一整块厚重的云彩压在头上，空气湿闷到令人喘不来气。卡拉忧心仲仲地看着窗外，心知马上就要下雨。看到劳尔和贝尔纳多还在僵持着，她的心情愈发烦躁。她催促着其余三个人，披着雨具，背上炸药，匆匆上了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身后小屋有没有锁好。
“你们确定这鬼天气没事儿？”贝尔纳多仰头看着天空，没有一丝月光能够透过云彩。他们只能靠着岸边灯塔散发的微弱光芒前进。
“有事儿也得去，这船明天一早就开了。”卡拉回答。“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他们一路摸黑到岸边。卡拉和劳尔提着背包上船绑炸药，老渔夫和贝尔纳多在船下盯梢。
劳尔先把包扔了进去，再和卡拉一起翻进船里，随后赶紧躲进船舱，举起手电。就在此时，雨水倾盆而下，像演奏打击乐一样拍打着甲板，船身开始轻微地摇晃。
劳尔庆幸地长叹一声，对卡拉说：“多亏上帝保佑，我们把炸药包扔进船舱后才开始下雨，否则就要全部被淋湿了。”
“但愿上帝会一直保佑我们。”
“卡拉。”
“嗯？”
“你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做完手头的事情再说别的。”卡拉正在寻找一个藏炸弹的合适位置，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想说的是……”
“哦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麻烦你帮我把背包拿过来，然后帮我举着手电筒。”
劳尔闭上了嘴巴，默默地把背包提给她，打开手电筒。他看见她又拿出了那个笔记本，在本子上勾画了几笔。然后掏出几包炸药，手指麻利地接上复杂的电路，再用绳子把它们全部捆起来。他惊叹于卡拉熟练的技术，更佩服她作为一个女人执行任务时的沉着冷静。他看着她紧锁的眉头和抿起的嘴唇，内心五味杂陈。
卡拉将一切安置好，站起身来，对他说：“走，我们赶紧去下一艘船。”
一切的进展都很顺利，他们成功地安置好了前面两艘船上的炸弹，现在刚登上最后一艘船。他们刚刚进入客舱，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清亮的海鸥叫声，穿过巨大的雨声钻入他们的耳朵。
“是贝尔纳多的信号！”卡拉抓着劳尔就往船舱更深处跑，“估计是暴雨的原因，敌人派人来检查了！我们快逃到货舱去！”
他们背着炸药，关掉手电，摸着黑仓皇地逃到货舱。货舱味道很重，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味。他们躲到一个大铁皮箱里面，看到船舱外有白色光束一晃一晃，敌人的脚步声混杂着暴雨拍打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离他们越来越近。卡拉摒住了呼吸。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接受命运的审判。
“上帝啊，再保佑我一次吧。”她双手交叉，默默祈祷着。忽然，另一双手放在了她的手上，那是劳尔的手。谁都没有说话，两人都只能听到狂乱的心跳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们一起等待着，等待接受命运的审判。
直到他们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看，”劳尔对卡拉说，“上帝又一次保佑了我们。”
卡拉回他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确认外面的敌人都彻底消失后，他们回到小屋，贝尔纳多和老渔夫早已等待在那里。卡拉本想高兴地庆祝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却见贝尔纳多神色惊惧地呆坐在椅子上，老渔夫抱着头蜷缩在床边。
“卡拉，我们完蛋了。”贝尔纳多绝望地说，“有人拿走了咱们的引爆器。这次任务注定要失败了。”
【六】
他们回来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装有引爆器的鱼桶和里面的鱼都随之不见了。据老渔夫推测，应该是这个附近的某个小偷入室盗窃，眼馋他们带回来的这些鲜鱼。而他们的真实目的还没有泄露。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了。
卡拉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前倾，手肘支撑在大腿上，双手托住额头，面色很是凝重。其余人也是差不多的神色，屋内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伙计们，”卡拉最先打破了寂静，她平静地说道，“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们，必要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老渔夫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这样说，深深地盯着她。贝尔纳多却吃惊地抬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要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也要炸掉那些船。我们还剩有一些手榴弹和几把枪，就是这么简单。”
“用手榴弹？那简直就是送命！”
“不，我们的目的并不是送命。”卡拉反驳道。
“用手榴弹就意味着你需要距离敌人五十米以内，他们都是装备精良的士兵，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说过，必要时需要牺牲。”卡拉深吸一口气，“但我们需要一些策略，把损失降到最低。”
她又拿出了笔记本，“早晨出发时，岸上和船上应该都会有士兵把守。如果能够成功炸船，船上的士兵自然不是问题，关键是如何尽可能躲避岸上的敌人。”她在本子上草草地写下几笔。
“如果我们乘船与他们一起出发，确认岸上的士兵攻击不到我们，再靠近他们如何？”劳尔提议。
但是老渔夫马上反驳他：“他们也有榴弹，还有比我们精良得多的武器，一旦咱们的船被他们击中，那么大家都会死掉。”
“依我看，咱们不如就在岸边埋伏。”
“可是这样就算炸了船咱们也逃不掉，岸上的士兵一定会大面积搜查。咱们一个也别想脱身。”
“那不如我们三个先在岸边埋伏，老头儿去岸边准备开船，炸船后马上上船逃跑？”
卡拉沉吟思索了一会儿，“这似乎确实目前最好的办法。我可能还得再想一会儿。”
“咱们不剩多少时间了，还有几个小时他们就会启程。”
“你帮我清点一下咱们还剩多少颗手榴弹、几把枪和多少子弹？”卡拉对劳尔说。
劳尔很快清点完了：“还剩三把苏联生产的PPD-38冲锋枪，子弹五百发左右。还有四把TT-33手枪，子弹200发。还有10颗爆破手榴弹。”
“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
“这些不够吗？”老渔夫问卡拉。
“不够，远远不够。PPD-38冲锋枪射速将近每分钟一千发，有效距离一百六十米。TT-33手枪每分钟最多射25发，有效距离只有50米左右。这些枪根本无法保证咱们的安全。不过手榴弹10颗足够了，只要我们可以引爆提前装好的炸药包，就能确保炸船成功。”
“我们可以先在岸边埋伏好，投掷手榴弹引爆船只，然后迅速上船。这期间敌人一定会反应过来咱们在哪，这时候先用冲锋枪大面积解决岸上的人，等没子弹了再换成手枪。”劳尔说。
“嗯，我们暂定这样执行。”卡拉对其他人说，“看来大家又要冒雨出门一趟，寻找哪些地方可以埋伏了。”
【七】
又是一个清晨，暴雨后的天空依然很黑，尚未散开的雨云仍然压在人们的头顶上。卡拉他们躲在岸边一艘废弃的小船里面，紧张地向外看去。外面的敌人和工人正搬着货物在船上进进出出，几个指挥官时不时呵斥着那些大兵，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把步枪。
劳尔小声说：“其实我很讨厌杀人。”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卡拉看着他们麻利地收拾好货物，船马上就要启程。她转头对劳尔和贝尔纳多说：“就是现在。”
她拔掉引信，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榴弹扔了出去，其余二人也随着她的动作掷出，形成几道美丽的弧线。手榴弹掉在最前面那艘船的甲板上，船上的士兵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见“轰”的一声——炽热的波浪冲天而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白色烟雾腾然而起，衣服的碎片和人的断肢随着气浪飞出船只，猩红色的火焰绽放开来。没等其他士兵反应过来，他们又迅速袭击了其他两艘船。爆炸的火焰引燃了原先装好的炸弹，又听见几声轰隆隆的巨响，整艘船如同烈日下的冰块一样开始塌陷，一块块木板开始分崩离析，最终融化在大海之中。
“快，撤退！”他们钻出废弃的小船，拼尽全力向渔夫停在岸边的船冲刺过去。
这时敌人已经意识到了他们所处的方位，指挥官叫喊着，几十个大兵端着步枪向他们冲过来。他们举着冲锋枪，一边撤退，一边回头扫射身后的敌人。敌人一层一层倒下，形成一道血色屏障，但又有更多敌人冲过来。老渔夫焦急地向他们大喊：“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枪击毙了几个试图靠近船只的敌人。
卡拉在一片混乱之中，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惨叫，转头看到贝尔纳多蜷缩在地上，腹部正汩汩地冒出鲜血。劳尔的脚步迟疑了下来，卡拉冲他大吼道：“快走！你救不了他！”他们马上回过头不再看地上的人，继续向前跑去。
终于，卡拉和劳尔到了小渔船旁边。老渔夫焦急地伸出手：“快上来！快啊！”
劳尔试图回头寻找倒在地上的贝尔纳多，却发现他的尸体已经和敌人的混杂在一起，无法辨认了。卡拉推着他往上爬，焦急地低声骂道：“别犹豫了！赶紧上船！”
霎那间，卡拉感觉右侧的大腿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下半身一下子麻了，不由得跪倒在地。她低头看了一眼，腿上赫然出现一个弹孔，猩红色的血液向外冒出，她意识到自己受伤了。这时，钻心般的疼痛才从伤口向全身蔓延。她的心像掉在冰水里，脑子里像一桶浆糊，窒息般的恐惧向她袭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从她喉间发出。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不管怎样都要冷静下来。”她牙齿颤抖着对自己说，“赶紧爬上船才是最重要的。”
刚上船的劳尔赶紧转过身来伸出手拉她，几颗子弹穿过了船舱的铁皮，敌人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老渔夫换了个弹夹，又击中了几个人。他对劳尔说：“这里的敌人越来越多了，咱们必须马上出发！”
没有了右腿的支撑，卡拉将全身的力气凝聚在双臂上，一心想着爬上船。她抓着劳尔的手，蹬着左腿，却惊惧地看到右侧大臂上出现了一个弹孔。接着又一发子弹穿过了劳尔的左手腕。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心想。
敌人离船越来越近，子弹穿过船上钢板的声音愈发密集。劳尔咬紧牙关，试图用一只右手将一整个人拖拽上来，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必须要走了！”老渔夫低吼着说。
卡拉的头脑突然变得无比冷静。她挣开了劳尔拉着她的手，吩咐老渔夫开船。老渔夫复杂地看着她，对她说：“我会完成你吩咐给我的任何任务。”
她看见渔船离她越来越远，劳尔正在船尾冲她大喊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能听见敌人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感受到无数颗携带热浪的子弹从她耳边擦过。她的心砰砰跳着。
一切都这样结束吧，她想，或许这就是我的使命。我已经为我热爱的这个国度战斗了一年，它值得我为之战斗。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继续战斗下去，为以后的未来战斗下去。这个世界多么美好，我真不想离开这里。我曾经胜利过无数次，这样的胜利也将持续到未来，我们终究会胜利的。真想看看我们胜利之后的世界，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啊，对了，战争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我当时还不会使用任何武器，不懂得怎么让炸弹爆炸，连怎么扔手榴弹都不知道。我是一户人家的家庭教师，孩子们都很可爱，但后来都被法西斯杀害了。我好像就是当时才决定效忠于共和国。肩膀好痛。我应该是幸运的吧，我比那些孩子们幸运多了，能在最后时刻为人类做出一点贡献，可惜我无法将我的故事传给后人听了。或许劳尔可以把我的故事讲给未来的人，但他还会经历无数次战斗，等到那时他可能早就忘记这段经历了。其实也没什么，绝大多数人死后都不会被记住。云要散开了，有阳光要透出来了，今天肯定是个大晴天，好像有海鸥的叫声。这个世界真好啊，可惜身边全是火药的味道。
卡拉死了，阳光洒了下来。
作者阐述：
终于写完了，累死我了。其实我自己不是很满意，感觉还有很多可以优化的地方，但时间关系还是不写了，而且我感觉自己也写不出来。最后，愿世界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