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死了松鼠

我不明白轮椅有什么好笑的。 上学的第一天他们就对我小题大做。 课间的时候太吵了,以至于老师命令他们如果还想接着推,最好到外面去。 所以他们把我推到外面,把我从斜坡上滑下来,飞快地推着我绕操场转圈。

我还以为他们每个人都是坐在轮椅上的。

放学后我也没能幸免。 他们要把我推到居住的街区。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有几个山坡。夏日的微风从绿色的橡树间穿过,上方的空气充满了愉快的啁啾。

“请慢一点,”我恳求推着我的杰西,这时我正从第三座山上俯冲下来,有点晕车。

杰西正要回答,轮椅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也摔倒了。

“不用担心,”当我看到杰西眼中的恐惧时,我很有尊严地解释道。 “只是皮肉伤。 我已经习惯了。 ”

他们都沉默了。

“呃——你愿意把我弄回椅子上去吗,伊丽莎白?” 我问。

“啊!它在动! ” 伊莎贝尔发出一声惊惧的尖叫。

看向她指着的地方,我即刻转身呕吐,随后转回头透过泪水仔细打量。柏油路上躺着一个破损的东西。 那似乎是一只小动物,全身长满了血淋淋的皮毛。 它有两只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它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永远不动了。

那一定是只松鼠。

是我杀死了松鼠。

 

“我们回家吧,”杰西最后建议道。

 

我们的公寓位于纽约市中心。

那天,还未到夜晚,我早早地被抱上床。熠熠生辉的“小太阳”使我昏昏欲睡。我能听到爸爸在和别人谈话,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她不是妈妈。我的视线模糊了。最敏锐的知觉是裹在我身上的浴巾柔软而毛茸茸的触感。但我还是觉得很冷。

卧室的门渐渐打开了。是谁?不可能是人类。也许是风,温柔地。又或是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它无声地打开,又关上。 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窗外狂风大作。暴风雨正在肆虐,飓风正在逼近。

 

门又一次被推开。它不再是白色的木门,而是芬芳的松木门。 当我朝墙看时,它在我眼前变成了木头。 门外是一片湿漉漉的绿。树,水,光,皆为绿色。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根绳子的一头。 我站立着,用我自己的腿。

我的衣物由柔韧的植物纤维织就,像是香茅草又像是古蕨。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听凭我的腿选择。我抓住绳子,降落在地上。

 

几声狼嚎传来。我尽力奔跑,世界就像一块绿色的丝绸从我身边掠过。

我毫不费力地赢得了赛跑。 我甚至不再能看到或听到狼群。 没有疲惫。没有汗水。

 

我带着惊讶走进了宁静。

一只捕梦网挂在树枝上。 像是为我设计的一样,触手可及。 露珠落在网心。蓝白的羽毛在下面摇晃。

这一定是原始部落居住的地方。

随后我望向更高处。

 

是它们。在最上面的树枝上,狼被扎了个正着。烤肉串是最好的比喻。

我没有学过爬树,但我的腿教会了我。我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因为我必须确认他们已经死了。这是一项相当艰巨的任务,因为血沿着树干滴落下来。 我爬啊,爬啊,直到底部的狼近在咫尺。他像石头一样冰冷。我踩上去,爬得更高。 第二只也一样,第三只也是。我到达了峰顶。在那里,在尸山的峰顶上,第七只还在呼吸。 它发出雷鸣般的咆哮。树在颤抖。

是我杀死了松鼠。是我杀死了这群狼吗?

 

吼声引来了一个影子。

它有多大,我说不上来。

马门溪龙。我知道是它。它定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物。

过去,在那张书页间,我无数次与它相遇。我用目光和手指与它紧紧相拥。我会把妈妈带给我的草叶送给它。它一定喜欢极了,因为那片草叶早已不见。

 

小溪?小溪?

我像往常那样唤着它的名字,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小溪!

它悠闲地抬起腿来,又漫不经心地放下。大地被震出一条裂缝。若它再走一步,我就会被踩成煎饼了。

马门溪龙开始飞奔。它的长颈像风中摇曳的野草,上面结着太沉重的果实。一个族群随之而至。有成千上万只,我想。我未曾见过这样硕大的身躯,却更未想象过如此庞大的兽群。它们从四面八方奔袭而至,将我围困在树顶。

我仿佛站立于岛屿,身旁是一片马门溪龙头颅组成的海洋。

 

是我杀死了松鼠。你们要杀死我吗?

 

地面上的罅隙加深,扩大,深处涌动着某些诡谲的物质。

土地在下沉。但我仿佛中了横暴的魔咒,我不能走,不能走,不能。

抬起眼睛,我看到了蔚蓝的天空。既无黑夜,也无白昼,永远是朦胧的微光。然后,就在我眼前,在陆地和天空交汇的地方,一只马门溪龙站在下沉的地面边缘。它低着头,长颈弯曲,横亘于裂缝之上,犹如在造一座桥。

 

我知道它在等着我。我顺着树干滑下,从许多个肚皮下跑过,绕过帕特农神庙的柱子似的腿。在裂缝前,我从它的尾巴爬上,登上它的背,顺着脖子,向上爬行。我的道路比世上最窄的独木桥更为狭窄。长颈颤抖,涌动着高压的血流。

颤抖的双腿再不能载我前行。我趴在它粗粝的皮肤上,死死抓紧脖颈。地面仍然下沉。

更多的马门溪龙低下了头。更多的脖子弯曲了。它们彼此靠近。一座更宽的桥建成了。

这是一座太宽太宽的桥梁。在可怕的重压下,地面下沉得更快,更深。我必须离开。

我于是奔跑。我跑过了桥,将分崩离析的世界留在身后。

 

是的,那个世界迸裂了。

于是我望着,望着所有的马门溪龙,坠入深渊,一只,一只,一只。

于是在我所有的梦中,在我无助的眼前,它们向我扑来,坠落,挣扎,沉没。

我终于看清了沟壑中溅起的暗色物质:是松鼠。是我杀死的松鼠。

在黑暗的地下啃噬大地的是它们,如沥青般落在土地上的也是它们。

杀死马门溪龙的还是它们。

 

为什么?小溪,为什么你们要为我死去?

为什么一定要有生命在我眼前逝去?

为什么?

杀死松鼠的是我啊。

应当沉没于黑暗的是我啊,是我啊。

我应当沉没于黑暗啊。

 

向裂缝中跳去,我没有挣扎。

 

浴巾毛茸茸的触感仍清晰可鉴。噢不,是毛茸茸的松鼠裹着我。

跌跌撞撞地,裂缝通向了地铁站。

 

扶梯正在维修。我沿台阶向下走,随着人潮,步伐迟滞。

灰色的冰冷的地砖,黑白的墙。灰色的穹顶使我想到教堂。向下走。向下走就能回家。西行四站,就到了七十三口。向前走就能回家。

地铁站永远没有阳光。但凭着这黑暗的重量,凭着水汽的温度,凭着成百上千次的经验,我知道这是晚上。列车亮着明黄色灯光缓缓驶来。车上,人们五颜六色的服装光彩照人。香茅草和古蕨仍覆在我的身上。

“几张面孔在人潮中若隐若现。

如湿漉漉的黑色枝桠绽出鲜花。”

庞德的诗句在耳中回旋。我打量四周,向下方望去,试图寻找熟悉的脸庞。

 

列车门缓缓打开。下车的人寥寥无几,人潮却向车厢涌入。我看见杰西,推着妹妹的摇篮车,奋力挤上列车。我看见伊莎贝尔和伊丽莎白,手牵手蹦跳着上车。我看到马尔多纳多校长、吉娜和蒂姆老师,招呼着许许多多学生。我看见一群忘记了下班要脱去白大褂的Bellevue医生和护士,列着队有序上车。咦,爸爸和护士们在一起。他停下脚步伫立 片刻,可是他也登上了列车。

 

妈妈呢? 妈妈在哪里?

在那儿!

 

垫着脚尖,越过人群向车站望去,我看到了妈妈。起初,我只能看到她的额头和微微蜷曲的发梢,但这已足够我确信那是她。她走时戴着的红边眼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黑框。她的衣着是我熟悉的深蓝色连衣裙。在更远的一节车厢,妈妈正随着人流行走,刚刚踏上列车。姥姥不在她身旁,而小姨拉着大大的行李箱。

妈妈!等等我!妈妈!

妈妈!

 

我大喊,我绝望,我奋力挥手,我泪流满面,却依旧没有声音。没有人回头,没有人侧目。他们开始加快步伐,有的正在奔跑。人群变得稀疏,几个大包擦过我的脸颊。没有人停下。

我几乎来到了长长的台阶的底部。站台空荡荡,人们几乎全部塞进了车厢,妈妈却仍在靠近车门的窗边。她分明望着外面。

 

那一瞬,她看见了我。

她微笑着和身边的人道歉,或是道别,费力地向车门处移动。

 

我向她跑去。

妈妈向我走近。站台上的警官严厉地制止了她。她一愣,随后抱歉地退回了车上。地上,警戒线红白刺眼。

 

我流着泪奔跑,我有一万句话想要大喊。

妈妈,妈妈,这么久了,你去哪儿了?姥姥的病好了吗?你把姥姥带回来了吗?你为什么才回来?妈妈,我好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害怕木地板的吱呀,害怕衣柜和门,害怕鸡毛毽子和红色的毛毯,尽管爸爸在我身边。有时候我照着镜子会突然哭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晚上我会闭紧眼睛,闭得太用力了,会看到红色和绿色的圆圈。不过不要为我担心,现在我长大了,今天我去了学校,你看,这是我的泰迪熊[4]。我才知道大家是不坐轮椅的,但是,但是现在我也不用坐了。妈妈,你看,我正向你跑来,等我,等我……

 

“孩子!”妈妈轻声唤着我,张开双臂。

她的眼睛分明在说:“孩子,和妈妈说句话吧……”

 

妈妈,我想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是让我再也不能奔跑,不能爬树,不能行走,不能站立,我也愿意。我想说。

上帝重造了我的双腿,却拿走了我的声音。

突然,我的腿仿佛被斩断。疼痛锥心,紧接着是麻木。

“妈妈!”

妈妈哭了起来。她穿着深蓝,她最喜欢的颜色,美极了,可是她哭了起来。

 

我跌倒在了站台上。我离她只有三步,可是我跌倒在了站台上。

刺耳的汽笛声响起。车门即将关闭。妈妈跨出了车门。警官怒不可遏,向她冲去。她身后,人群一片惊骇。

 

车门正在关闭。

人们想将她拉进车厢,可她挣扎着向外。

她被隔在了两扇门之间。

一扇是车门,一扇是新建的,站台上的玻璃门。

警官想要将她拉出来。可是玻璃门太高了,她够不到上方。

拍打坚实的玻璃门是徒劳的。

定格,持续了三秒。

妈妈转过身去。

地铁呼啸而过。

 

也许在那日的橡树枝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一双松鼠的眼睛,这样望着她的妈妈,惊恐,绝望。它看着我们擦妈妈留在轮子上的血,它看着轮椅走远。也许它也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它也想念妈妈。可是它说不出。

它说不出。

 

妈妈,请让我替你——噢不——请让我自己,历经三秒的绝望,承受身躯的破碎,拥抱铁轨的冰冷。让高压水枪冲走我的血吧,妈妈。

是我杀死了松鼠。

我不要你替我赎罪。

 

I should have died a thousand times

Yet thence you gave your life for me

Ne’er again shall I sing a hymn

This sin heaven shan’t abide

 

我听见松鼠,在狞笑。

 

notes:

1  取暖器

2 是护士

3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译本是我自己滴

4 幼儿园或一年级的学生在开学第一天会得到一只teddy bear

 

作者阐述:

 

一个向来记不住梦境的人在挖掘她的梦。

是的,挖掘,就像考古,一铲洛阳铲钻入泥土,或许触礁而返,或许一无所获。土层中,躺着上古的遗物,或是往昔的荣光;扎着湿润的鲜活的根,爬着匆忙的微渺的生物。铲尖像骑士的矛,或无畏地追根寻源,或进行狂妄的杀戮。

It is a sin to kill a dream.

梦与现实的界限模糊着,我与我的界隔变得犬牙差互。

我挖着久远的破碎的宝石,却在途中挖到了潮湿的珍珠。是一个影子,一根爬藤,一声尖叫。我不知道它为何在那里。我知道一切仅由命运决定。

 

是的,这一次,我又用了英文,不是因为我的英语好,而是因为英语不好。从那篇月饼观察笔记开始,外语仿佛成了我的一种工具。我不知道我喜欢的究竟是英文的句法、韵律、风格,还是单纯地,依赖陌生化的视野。我可以减少思考。词汇储备不大,因此我不必多做抉择。我不善于在语言间切换,由是,同一种语言的思维可以穿成一条不受干扰的纤维。日常的交谈与书写不会打断这一条由字母与音节构成的思路。

翻译主要由有道完成。

如果有兴趣看到原文,请留言:)

 

主人公是一个杂糅我我的经历的美国一年级学生。

我的经历,有些什么?

我的幼儿园时光在纽约度过。凭着记忆中的读音,如今,我搜索到了Bellevue,我的学校所在的医院;找到了Ms. Maldonado,我的校长,一位慈祥的戴眼镜的老奶奶,还有Gina,胖胖的黑皮肤女性,Tim,年轻的高个子小哥,我的老师们;还有永远分不清的同学Isabel,Isabella和Elisabeth。故事中的名字来源于此。

我们家住在中国代表团的大楼里,顶楼的陈设至今记忆犹新。

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一个梦,便是四五岁时,在林中被狼追杀。值得一提的是,我不知道那个梦的起点在何处。

那扇门,至今是未解之谜。

 

故事的确是由几个梦组成的。结尾,母亲身陷地铁是一个噩梦,梦醒的一整天我都没有缓过来。同样,我常在梦里无法说话,或无法写字,

噩梦总是最向往的被夺走,最美好的被打破,最爱的人离去,最害怕的事发生。

小学时,姥姥生病了。最后,母亲回老家了很长时间。那是我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期。文中“我”想说的话里,一切属实。

我杀死过许多动物。有时出于无心,有时则不然——例如,捉过无数只蝴蝶。在conscience觉醒的时刻,我深深地负罪。我没有撞死过松鼠,但我见过被撞死的鸽子。

故事从这里开始。

 

说说这篇故事的象征意义。

撞死了松鼠,从轮椅上跌落,我受了严重的伤。

我被送往医院。在休克中,或是濒死的时刻,我陷入了“梦”。

梦里,带着戏谑的夸张,邪恶的生物替我受了惩罚,美丽的生物为我献出了生命,还有妈妈,妈妈在我面前离去了。

最后,她转过身去。也许,是一位勇敢的母亲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要直面呼啸的列车,面对钢筋铁轨和自己的血肉,只是不要女儿看到她的痛苦。

所以这是最让我害怕的一个梦。

那列地铁,是生者必须登上的。我看见医生护士与父亲上车,是因为他们已不能救我。母亲卡在了车与站台之间,是介于生死之间,或许是因悲痛而不能释怀,无法继续生活。

梦已结束,生活还将照常。

愿我们勇敢,爱人并被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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