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还在努力恪守周末去教堂的习惯,有个星期日因为宿醉睡过头,就在周一的课后去了教堂。橘色的天空刚要冷却成昏暗的紫色,教堂临近关闭,狭窄而高耸的礼堂里空无一人。巴黎的教堂有着夸张的穹顶和细腻而扭曲的雕花,我常对此感到不适应,这里的氛围因为湿热的水汽和尖细的屋顶而有些压抑,甚至恐怖,像是逼迫我们都低下头去,垂下视线,屏住呼吸再压低声音,只用模糊的耳语沟通,只有神父和修女们抬高声音说话,像是完全不惧怕这建筑,也或许是自己当成了一个移动的雕像,深植嶙峋的拱顶和墙柱中。
靛青色的薄暮吞噬了鞋跟扣响石板的声音,我钻进这白色怪兽的腹腔里,缓慢地靠近烛台,此时窗外已经几乎没有阳光,光辉灿烂的彩色玻璃只能投下模糊不清的晕影,人炽热的臭气逐渐散去,石板和穹顶本身的气味随着青灰的阴影逐渐浮现,冰凉而克制,在寂静中建筑逐渐夺回自身的存在。我这才注意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她似乎也察觉有人靠近,停下了祷告,抬起头向后瞥了一眼,我这才认出是路易斯,那个在酒馆里失魂落魄,又在处刑台前显得无比亢奋的作家。她出乎意料地平静,或许因为昏暗的烛火,我所熟悉的那种焦灼而空虚的神态无处可寻,她像是个普通的小姐,坐在长凳上独自安静地祈祷,黑色的长影在椅背上翻折。她显然从余光认出我来,而且和我一样意外,侧过身子看向我。烛火落在她明亮的深色双眼上,温暖的血色沁出平日苍白的面颊,她像是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向我致意,随后转过身去继续着沉默的祷告,在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像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幽灵,我又萌生了这个奇怪的想法,可却不受控制的靠近她,坐在她的身边,闭上眼睛一同祷告。
我的祷告都是一样的,我忏悔我的贪欲和邪念,我忏悔自己是无法自制的野兽,我忏悔自己让父母的企盼和信任付诸东流,我忏悔在那个下午,我完全忘记了一切的道德和理智,冲一个孩子发了火。我确实为此感到羞愧,千真万确,而这羞愧因为那双眼睛越发地燃烧起来,烧红了我的脖颈和耳根,我感受到血液涌上脸颊,在脑髓的深处炸开赤红的彩华,而那双近在咫尺的,温柔而飘忽的眼睛正躲在眼睑下,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我试着回忆一切所学的篇章来渴求宽恕,我叩拜每一个圣人的名字,在黑暗中洗刷我的每一根漆黑的骨头,每一个星期日我挤在不同人的臂膀和后背之间,竭尽全力地渴求宽恕,而那双眼睛从未离去,在之后的夜晚里,它无数次地从遥远的,我脑后的记忆深处抬起来,迎上我的双眼,而我也无数次地感到世界轰然倒塌在我的身侧,我听见每一根穹顶的骨架碎裂的声音,我听到每一块石板的呻吟,我听到彩绘玻璃融化的声音,巴黎在火海中烧尽的声音,可我只能看向那双眼睛,那是我双眼所能容纳的全部。
路易斯的眼神纯粹的就像一位脆弱的圣人。我所一直追求的。
Vous disposez de mon sort
Ce n’est plus Dieu mais c’est vous que j’adore
Et je vous jure à la vie à la mort
De me perdre à ce jeu,
Et vous?
阿尔卡季记于一八七〇年九月十五日
路易斯与阿尔卡季往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