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零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终于用手肘倚着喀嚓作响的窗户,合上眼皮,随着火车的颠簸陷入了一阵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昏沉中。车厢的空气当中弥漫着浓劣的香烟味道,让我想起自己刚刚流亡至加德满都时那些香雾缭绕的街头;在这片黑暗里,我能听到车轮摩擦铁轨发出的有规律的声响,还有不远处异国旅客与孩子交谈时夜虫般的低语。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睡觉,可却又不打算睁开眼睛,或者回想一些以前的琐事,于是我开始混混沌沌地梳理《里斯本之夜》的剧情,然后假装自己的大脑里有一台放映机,给自己播放“卡萨布兰卡”。每当乘上火车,我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好像与前些年在学校念书时混淆在了一起。尽管这里座位逼仄、墙壁脏污,与曾经的世界毫无关系,但我总会因此想起我短暂的学生时代。从学校回到家后,十三四岁的我花很多时间看战争片和科幻小说,那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卷进战争的巨浪。《As time goes by》缓缓流淌,如今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梦。枪声响起时,我还倚在车窗边,回想电影中那家咖啡馆的名字。并且直到被分配到323号牢房的第一个夜晚,我仍在回想着。
这不是第一次。
我觉得待在帝国监狱里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我很幸运,欧亨利式的故事转折并我没有阻碍我历来的成功。我同样没有对我的假护照抱有太多的幻想——从乘上那一列火车起,我就预料到了中途的那场搜捕,而我将会因为那张护照被警察逮捕,送进帝国监狱。冬天快要到了,待在那里,至少还能吃上一些热饭,过上几个月,我再从被押往矿山的路上溜走,这招屡试不爽。
在帝国监狱遇到他的那天是一个晴天。黄昏时已经漫天晚霞,监狱长把我从323号牢房里放出来,赶到审问室里做一些清洁工作。在毫无生气的灰色空间里专心清扫的时候,我的背后突然一阵叮咣乱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形成让人心神不宁的回音。随后几个男人押着两个看起来十七八岁跟我同龄的男学生从远处走来,穿过长长的走廊,那时我正跪在铁皮水桶前洗抹布以擦掉那些干涸的血迹,抬起头,他们两人便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我也很难描述那到底是什么感觉,那两个学生的背影就好像远方山脉之上的红松一样,他们穿旧式制服,戴着制帽,帽檐上的金色粼粼闪光,那种气质——坚毅和美丽,高洁仿佛寒星,即便走入长夜漫漫,也不会有半分的暗淡。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身制服。他们是反帝国主义的学生战士,被迫离开学校后加入政党、开始领导革命,与新政府正面对抗。说不定我曾经还在流亡之路上见过他们的同伴,站在高高的大厦上挥舞着那如火鸟的旗帜,在风中,将自己的生命与时代一同熊熊燃烧。这样的一个时代——我悲惨地想着,如此荒诞的岁月,沧海横流间英雄本色方显,也许诗人就在上一秒钟诞生,也许新世界里那个终将成为神圣的尤利乌斯的人就来自这几万个年轻的学生战士,而我一直在等待着。到了那时,我将去制作一张以假乱真的护照,乘上火车,穿过半个世界寻找那个人所在之处,成为他或她的的盟臣。我将看着他搅动最大的浪涛,最后如同抚过那黑色的衣衫般轻盈又自然而然,他抚平时代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