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日记,被他命名为《幽灵》。也许可以从这本唯一公开的日记本中窥见阿尔卡季精神世界的一角吧。
第一页写着,巴黎出版社,阿尔卡季,记于一八七〇年七月十三日,巴黎公社运动发起。
今天有点不愉快,越想越气,不是关于公社,但还是很好奇,所以写下来。
我们的杂志收到一篇投稿,是一篇长诗中的选段,这风格简直闻所未闻,哪怕是见惯了奇怪文学体裁的我们也算大跌眼镜。这个作者似乎根本不在乎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平等地厌恶一切,什么都咒骂,用尽最肮脏和血腥的词语唾骂目所能及的一切。她似乎对世界丝毫不抱希望,这显然和我们的办刊初衷相悖,有人说说我们本来就是包容不能刊登在主流杂志上的文学,任何地下文学都是我们的同胞,但是路易斯这种阴郁的调子很容易让人消沉,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斗志和抗争,不该沉湎这种情绪,亨利嗤笑说我们本来就白送都送不出去那些杂志,管他呢,刊上去也不会有损失,他俩差点打起来,我们用苦艾,啤酒和廉价红酒才把他们摁住,但这确实是有趣的诗歌,至少在我看来如此。我很想拜访一下作家本人,找来上下文看看,管这叫外行人的猎奇心理吧!我们最后决定还是要刊登,挂出去就一片哗然,人们好奇这个闻所未闻的作家是何许人,我们的万事通小米歇尔很快打听到这人的生平:出身富裕但低调,有过一个同名的兄长(他查了好久才发现这人早就死去,现在的幽灵不是那个路易斯,为此懊恼很久,以为自己敏锐的直觉落空),没有出来工作过,现在父母病逝,一个人居住在一处老别墅,不知道有没有仆从照料,知道路的只有报童,在大概一年前是他最后一次去,后来再也没走那条路,因为没人给她写信。
我很想见见这个幽灵,她似乎欣然接受自己被世界遗忘的事实,也选择遗忘世界,我想过写信告诉他要登门拜访,但米歇尔听完我的想法之后眼神犹疑,撇撇嘴,琢磨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她看起来不太正常,阿尔卡季,你个子大他两圈所以我不担心,但我劝你别自找麻烦。一般是仆人接过信件,但我见过那人,瘦削得惊人,一身黑衣,黑色眼睛无神地看向窗外,手上是一把沾血的小刀。她站在窗户前出神,我很害怕,不知道那血是谁的,在她看向我之前跑开了。阿尔卡季,我知道你认真起来能把这人的胳膊折断,但我不想你受伤。”
我笑着问他这间屋子里哪个人没拿过刚刚开过的火枪,哪个人没有握过刀,哪个人的眼睛又随时精神斐然,我什么人没有见过,不至于怕一个躲在家里的作家。我没想到的是在那间别墅之外的地方见到他,那里是贫民窟边缘的一间酒馆,我还以为他会去更上流的地方。我没见过他,但几乎是一眼就认出这人:黑色眼睛,黑色中长发,穿着一身看起来相当值钱的黑衣服,像是还在服丧。她坐在角落,要了一杯廉价酒,安静地坐着,也不喝。这间酒馆冷清,她像是一只倒挂的蜘蛛,安静得出奇,灵魂有一部分连着团看不见的阴云,倒挂下来一个肉身,动也不动地蹲守在那里,一根银色的丝线在烛火里飘摇,紧绷着他的脖子。(读到这里我心里一惊,银色丝线,他竟与我使用了同样的比喻。)
老实说我不该上去搭话,这人确实和米歇尔说的一样看起来不对头,但我还是走上前去试着询问她:“路易斯小姐?”
她很惶恐地抬起眼睛,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坐了个人,含糊地问我:“我在哪?”
我没想到这个,以为她在捉弄我,没忍住笑起来,迟疑了一下回答她:“在我面前坐着,小姐。”
我能感觉到她强忍着不翻白眼,明显往后缩了点,询问我:“我是说,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读过您的诗歌,那是一首很有趣的诗,我想找机会拜读全篇,我没能找到您的出版物,所以我想着,或许您愿意让我看看手稿……我知道不错的酒馆和餐厅,但如果您觉得在家比较自在,那也是可以的。”
我认为我尽量语气温和。可她却莫名其妙的发起火。
“你想看烟花女吗?去把那片段肢解吧!我不是卖妓女的老家伙。”她垂下视线,终于拿起那杯酒喝了一口,手指已经开始颤抖,我甚至来不及开口反驳他就继续说下去,“但它不是,你想让它变成这样,尽管去!这行径必须值得赞美,你一定在高级妓院或者人贩子市场工作过,是这样吗?”
“管好你自己。如果你单纯只是图个看得乐,建议你到残疾军人医院附近,那里全是五大三粗的人最爱看的笑话集,如果你单纯因为觉得它道德败坏才去看,为什么不诚实一点,找个漂亮怨妇?她们出了名地擅长被用完即丢。”
后来气急败坏的我声称要带她去看处刑场,见见真正的血腥场面这段对话大概才算结束。
她真的是个怪人,我越想越觉得纳闷,为什么突然就冲着我发火?我确实什么都没说啊?等酒劲过去我才感觉后悔,因为她看起来像是有点什么精神上的毛病,或者哮喘,但我要带她去看的是处刑场,那时候是刚刚处刑过后,血液在太阳下发臭的时刻……每次遇到这种场面我都避之不及,对于病人而言这或许更刺激,况且还是位小姐。我只能祈祷她别被当场吓得失去理智,米歇尔还真说对了,我不该给自己找事做,但既然答应,到时候也只能赴约。我觉得可能和口音有关,我得再练习着改掉那种腔调。
阿尔卡季记于一八七〇年七月十三日
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吗?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困到没法想这件事情了。这种平淡的记叙文字让我昏昏欲睡,现在出版社的人都喜欢流水账和复制别人的语言吗?还是出于他的工作性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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