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算是真实的?像是细小的刀刃或者玻璃碎片刺穿了世界的薄薄桌布,这种隐约的焦躁令我丝毫无法集中注意力,眼前这个模糊的世界让我感到不安。“我在哪我在哪?”,我死死扯着夏夜的袖子像是手忙脚乱地拉扯着桌布,而不安像啃噬叶片的蚜虫,桌布随着我的力道加大而支离破碎,露出底下漆黑而没有轮廓,谁也没有确切见过的坚硬木桌。我眉头紧锁,只好断断续续地用蹩脚的语言乱叫。她已经习惯我有点错乱的语法,完全了解我的意思,并且安慰我不要害怕。差点迎面撞上一棵树。
我向前走,听着那些沉默的,互相窃窃私语的,穿着破旧或者笔挺衣物的步子,这街道如此令人熟视无睹地塞满了人,没有一处不被人和呼出的灼热臭气填满,无数形态各异的人瑟缩在层叠的衣物下,像昆虫探出触角那样往外窥视着这湿冷的城市。他们的眼睛们一定各自紧盯着各自的目标,有的朝向道路的尽头,有的互相直视,有的低垂着盯住自己的脚尖,有的四处张望,各个人独有的炽热臭气伴随僵硬的人造香水味从厚外套的缝隙升起。只有我寻找不到黑暗里的标点。我突然萌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我们这些软体的甲虫瑟缩在各式坚硬或柔软的衣物下,缓慢地在这条树干一样的街道上蠕动。巴黎不过是一片淤泥,砖块和下水道组成的森林。
但我紧接着在其中看到了一双眼睛,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出鞘的刀刃,在所有焦躁,麻木,雀跃或不耐烦的视线之中,这双眼像是刺破了所有堂而皇之的掩饰,笔直而寒冷地探向我们不可见的某处,在街道上细碎而含混的低语中孑然一身,不和任何视线重合也不望向任何一双低语的嘴唇,紧绷地在白日下举着。我认出那是阿尔卡季,他带着当时我在酒馆看到的神情在街道上闲逛,我想他出门遛弯时都是这幅表情。
“阿尔卡季先生!”我钻过人群,凑到他跟前向他伸出手,“没想到在市中心遇见您!我的手稿有所进展,所以这周末……”
他转向我的脸神色惊惶,还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完全没有认出我来。我能感觉他的后背在漆黑的外套下绷紧了。
桌布被撕扯得几乎半透明,我想着,看向那双绿色的眼睛,被这种恐惧刺痛。
“他很不喜欢你?你不是说他把你当朋友,上次相处还不至于很不愉快吗?”夏夜耸耸肩,“对,你上次在他面前发作,把他吓跑了。”
“他在看什么?”我完全没有理会夏夜,眯起眼睛看向他之前眺望的方向,那里甚至没有什么醒目的建筑,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拐角,一位牵着狗的女士匆匆走过,仅此而已。
“我觉得他什么都没有看,只不过是在发呆。”
“但是那双眼睛究竟看向了什么,难道你不感兴趣吗?”我站在寒风瑟瑟的巴黎街头目送着他远去,漆黑的街道和耸动的肩膀们重新吞没了他隐形的脚印,以及我的五感,这世界重新涌动起来,桌布缓慢地恢复原状,重新将裸露的桌面掩盖起来。
*蒙眼体验
路易斯记于一八七〇年八月二十日
路易斯与阿尔卡季往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