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dain m’abandonne_No.3

Entrevoir tout au fond de nos couloirs

(隐约看到你我尽头)

他再也不会回来在扶手椅上读着手稿歇息了。我想。

 


 

“阿尔卡季。”我呼唤道。他背光的背部面朝我端坐在扶手椅上,指尖摩挲着仿佛撕裂的白鸽翅膀的纸稿,认真品读着。闻声错身向我投来目光,橄榄石般的眼睛在忽明忽暗的阴雨天光照下明灭不定,错愕随即浮现在他的脸上,使嘴角低垂的地平线逐渐升上来,替换作某种别样的欣喜与宽慰。我踱步到壁灯旁将灯光捻亮,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蒸腾而上的雾气包裹住玻璃器皿的边缘。鉴于人类起初便诞生于黑暗混沌的原始野蛮时代,灯具的发明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必要调和剂,于是太阳崇拜思想产生了,紧接着是壁画展览、各教派间明目张胆的剽窃,单就这点而言,青年就没有理由资格继续旋开我府邸的大门贸然闯入,又在煤气灯燃着的时候鬼魅般在浸润下悄无声息地溜走。当我熄灯长久而痛苦得无法安眠时,这亲切的昵称便即刻脱口而出,伪造出似是而非的形象迷惑双眼,蒙蔽感官延长等待的苦闷煎熬,这便是命运的最终目的。于是无论我躲去哪儿的庇护所都相差无几。我转过身注视着他衣角残留的淡黄色酒渍,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阿尔卡季。”我又喊了一遍,只是因为想要重温找回记忆的喜悦。

 

“我在,小姐,我在这里。”他低声说,颇为不安地用右手食指摩挲着左侧开线的裤腿,另外一只手将纸稿放到桌面上,起身靠近过来,神色担忧,抬起胳膊想要将手搭上我的额头。顷刻间,好似有人朝我平静跳动的心脏上安置了一条眼镜蛇,我惊骇万分地向书柜与墙壁的夹角处窜去,就像被扫帚与滚烫的开水驱逐的壁虎,空留他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悬停在空中,颇为威严地宣布:你止步于此罢!阿尔卡季似乎被我激烈的反应吓唬到,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低垂下头,双手晃荡荡地垂挂在身体两侧。室内扬起的灰尘飘散在金色的阳光映照下,透露出曾经近乎隐身的秘密,随着微风微微鼓起的天鹅胸膛般的窗帘波动在气浪之上,最终得以在他皱巴巴的衣袖上停留。我深知前几日浑浑噩噩的时光里我未曾挂念过他,甚至就像对待周围的空气、家具、镂花墙纸般显得无足轻重,而他的陪伴与追随却像是已经持续了几个世纪。于是我挪步靠近过去,浅尝辄止地弯曲指骨节敲击了几下他的肩膀,手掌拂过羊毛朝外翘起的衣袖。他抬起头来瞪大双眼望着我,重又扬起垂下的唇角温和地微笑。

 

“阿尔卡季,”我突然说,似乎突然间一切限制情感表达的阻碍都被后遗的神思支离破碎一一崩断,“只有圣人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可我没能看到你头顶的圆形光圈,圣洁的同情令人想起圣罗萨和圣安东尼,自从幻象由诞生时刻到凋亡年代,你就已经伴随着蝎子与大天使们行走在千沟万壑的陆地上哺育子民了。”

 

“我不明白,小姐。”

 

易怒的情绪控制了我,使我很想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一边冲他大吼大叫:“你又能明白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干系!”然而跟踪我的光亮局限在灯罩中间,他漆黑瘦长的阴影仿佛在无限放大,一缕脏白色烟雾透过灯罩与托座的缝隙缓慢溢出,围绕着他天真活泼、未涉世事的面容螺旋线上升,最终消失在天花板墙纸的绣花间。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性格究竟有多不近人情,就好像拖拽一个装满棉花却意外沉重的破麻袋,疲累的同时还不得不被强行驻足徘徊于原地捡拾散落遍地的棉。我抬手捂住双眼,沉静片刻后又再次放下手。他仍然耐心地在原地等待,一直都在那里,而我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不敢任由思绪乱作一团的同时再开口说话,他也没再试图触碰我。相反,他片刻后才迟疑着说:“您最近看起来有些不舒服,需要去看医生吗?”

 

眼泪赶在回答之前提前逾越了我的感知汹涌而出,我那不争气的泪腺就像塞酒瓶的木屑被清空,里面的白葡萄酒汩汩漏出似的。我预感到他是比我自身都还要关心我的人,没有或是装腔作势或是摆出权威人士的姿态感到厌腻慵懒,然而我让他把头转回去安静读稿,我对他谎称我最近因为熬夜眼睛痛到流泪,自出生以来,撒谎成了我的必修课。悲痛与绝望的芒刺始终尖端淬毒后萦绕在我煎熬的生活里,我就像那杀了儿子后大张宴饮的渎神者般备受折磨,干渴、饥饿,感受到灵魂逐渐贫瘠荒废到只剩下一具发臭的骨骼,一道蚊蚋滋生的水沟。那么一瞬间,我腾出右手企图搭上他宽厚的肩膀哭诉过去黑暗骇人的遭遇,哭诉那点余烬未熄的良知给我带来多大苦难,那些恶毒的谎言,深夜男欢女爱时卧房门缝隙里传出的淫荡而绵长的呻吟将我强忍回去的干呕重温…忽然间他的形象模糊不清,好似森林深处的大雾溢满了书房,连同我的叫喊声也被遏制在空虚中。

 

恐惧席卷了我,让我想要像疯子一样尖叫着挣脱束缚,然而他凶恶的形象又变幻了,是一张带着愤怒与惶然的面孔,是阿尔卡季。我怔怔地盯着他,随后的记忆像是因为歇斯底里的状态而被硬生生切断了,我只知道他是阿尔卡季。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疾病带来的一系列幻觉使我难以开口说话,甚至头痛欲裂,眼泪克制不住地朝外流,已经不敢再相信我看到的事物是否还真实,我面前站着的究竟是阿尔卡季还是喀夏…或者是我自己一个人和房屋里无法驱散的阴影。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就像一只老到翅膀也在掉毛的麻雀一头撞到树干上,死不了也昏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维系的一切都在眼前被损坏践踏,只能对从身体到意识都不属于自己的事实坐以待毙。房屋里一片死寂,唯独听见远处脚步踩在厨房里地板的响动。轻生的冲动更加强烈地伴随室内蜡烛燃尽的气味四处萦绕,但是现在不行,我甚至不清楚究竟应该什么时候合适。本能使我反反复复退缩,然而这事我也反反复复做过。

 

面前真诚而关切的容貌与似乎明察秋毫的双眼,我那近乎发狂的失态模样显得更加不自然,俨然是个自我控制能力极差的疯子。

 

更深的黑夜降临了。在七月孤寂恶毒的深夜,杂乱无章的书房狭隘而烦闷,黑檀木桌上的书籍纸稿散成一堆,靠墙的窗帘有气无力的耷拉到地面上,锈金的壁纸也在腐蚀间黯然失色…我环顾步步逼近的四壁,只觉得有窒息的胸闷压抑感正在加重,体现出一种落入圈套难以脱身的困窘情态。我在无名的恐惧中,猛地捏紧玻璃杯壁,难以自拔地啜泣不止,矛盾所发出的隆隆的、嘶嘶的千万种声音,震耳欲聋,忽然变得愈发尖锐难耐。我的最后一点理智,在悲恸到极点时,突然像海滩边搭起的沙堡那样被海浪冲刷得干净,就好像脚下猝然踏空似的,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自我虐待的地方,以致我又不得不重新面对我的怀疑、绝望,以及我每在人世迈出的步子付出的痛苦代价。只需要再将错乱开的特殊情况从生活中摒弃,忧愁和烦恼都不再是值得唤醒情感的罪人了。我的胸腔仿佛被深囚多年后重见天日的走私犯的肺替代,迫使我喘息不止,仍是从未间断地落泪,为我搞砸的烂摊子而哭,为我所受到的欺骗而哭,为我心底燃烧的难以抑制的怒火无处发泄而哭。我该如何躲避,第二次死亡来临时,我要向终焉奔去,因为毫无意义的白昼与黑夜折磨着我,阿尔卡季,幼稚天真的年轻人,我离生活已经太远了。世界就像对待一件破衣服那样地对待我,哪怕即便是听到礼拜日教堂的管风琴声也不过使我的痛苦更深一层,而你迟早在某天,某个贫血的夜晚,某个流浪汉悄然死去的暴风雨天气里离开我,我几乎可以看清你即将永远离开的模样。

门突然开了,显示在门中央的是如烈焰的唇舌般随时间流逝趋向消亡的绿荫,还有一直白皙年轻的手,指甲被修得整齐,脸上挂有一副我臆想的恐慌的神情;门又关上了,几片提前掉落的枯叶飘进了门口的地毯,几缕金色的灰尘又逃了出去。

然而我还是哭,像大街上流着鼻涕的顽童一样哭个不停,不是为了我失去的一切,或是童年再也不可能重来的时光;也不是为了我这颗破碎的心,更不是为了流淌在血液里随时等待爆发的疯狂,而是为了阿尔卡季,那个试图靠近我的金发年轻人,他再也不会回来在扶手椅上读着手稿歇息了。我想。没人愿意面对一个疯子。

 


Entrevoir tout au fond de nos couloirs

Une éclaircie, interdit

L’espoir que j’ai perdu sans t’en vouloir

Prend ma folie, sans répit

Il faut croire que l’enfer est ici-bas

Il faut croire qu’on s’enterre avant l’Au-delà

Si seule dans ce monde là

Je n’existe pas

 


 

路易斯 记于一八七〇年八月二十九日

路易斯与阿尔卡季往期文章

作者阐述_No.0

龙眼酥_No.1 *食物观察

手稿_N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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