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像叶子,”我说,“花瓣的绿色,燃着的铁线莲。”
那天过后,我总算同意阿尔卡季阅读我的手稿。
不同于上次见面在酒精作用下的愤怒强硬,阿尔卡季有些拘谨的杵在我面前。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他的眼睛。我惊诧地凝视着眼前这对焰火,像是黑夜里熊熊燃烧的绿叶,我会臆想我房宅后的森林燃起烈火,在成片摇曳的橘红色植物中,绿色的特征愈发显眼,蓬勃的绿色在死亡中将隐匿的能量释放出来,卷曲成一团黑炭。想要弄清它们是如何在剥离烈焰炙烤的情况下迸发出生命力与激情的。他的笑容凝固了,惊慌失措地垂下头去翻弄仿佛亡鸽尸体的手稿,将眼睛掩藏在睫毛与眼皮下面,玫瑰红的嘴唇装模作样地翕动着念念有词。
当他顺着扶手椅无意识地坐下来,读完手稿后才发现自己占了位置惶然起身道歉,我依旧注视着他的双眼,他更加惊慌地低头避开我的视线,仿佛在惧怕我从他的眸光中看出些什么。起初我以为他偷了东西,于是便在他视线离开后立刻挪步去翻看每个抽屉,然而玳瑁发梳纹丝未动地躺在抽屉底部,上面叠满父母遗留的描金镜框、不成套的纸牌和剧院节目单,全部都像坟墓里躺倒的尸身那样毫发无损,这种带有怀疑色彩的搜查却令我倍感不安,备受谴责。我曾经发誓再也不会相信他人的心突然间立场强硬地告诉我:你不该起疑心,哪怕是单纯的疑虑都是有罪的。
于是我停住了,停在了困惑与迷惘的道路上,然而我丝毫未感惊讶,像是我认识这一切已经很久了,甚至久违的暖流油然而生。我只不过从未见识过如此危险,也从未感觉自己曾经痛苦地满足过——就像现在这样。
一对香桃木绿的眼睛在我面前飘忽着。从他的表现来看,我很确定这年轻人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无关紧要的手稿上。
“你读过商籁吗?”
“读过,”他没有抬头看我,那双健壮而白皙的手因为紧张忘记了翻页。“为什么这样问?”
“‘How would, I say, mine eyes be blessèd made;By looking on thee in the living day’”我说,伸出手去指了指手稿上的一行字,“是威廉商籁的选段部分,你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他看上去有些大惑不解,“您以前不会引用诗句写作。”
“当然,没错,”我几乎是带着恶意与愉悦揭穿道,“但你看的是我的笔记,年轻人。”
红晕漫上他的脸颊,就像树荫下浅红色的花影在面颊上婆娑摇曳。仍然是令我艳羡不已的健康血色。他迅速抛下手中的纸张,不知所措地悬着双手想要找到真正手稿的所在地,而我始终紧盯笔记上的那行商籁。莎士比亚商籁的诟病于我而言就是太过于飘忽而甜腻,是征服贪恋甜食的小姑娘的必备物品,和那些佛手柑油、柠檬油的混合物一样必不可少。而在这里,在那些韵律编织出来的地方,自由散漫的天性焕发出来,形同烟雾般凝固成型,叩击那些丰乳肥臀、巧笑嫣然的“虚弱容器”深处。然而无可否认我的确在阅读过程中无意间被灌注了奇谲的情感,促使我将它摘抄了下来。在我的眼前形成了一幅沟沟壑壑的、苍白的、光影陆离的图景,好像莎翁戏剧里所有的潜在精神病患者、盲信的姑娘与一成不变的热情青年都如坐落贫民窟旁边的工厂清晨那样一拥而上,在贫血的人造灯光下来回摇晃,制造出眩晕而哀怨的意象,一齐用徘徊了几世纪的幽魂独有的尖细歌声高唱,随后消散于迷蒙的雾色怀中。我移开视线,怀抱一种激动而恐惧的心情端详他飞散的金发,几缕不乖服的碎发环绕住他的耳轮,他宛如金盏花,拥有一双绿眼睛的金盏花。然而我很快又将视线移走了,注视着他给我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一种罪恶、不安与满心欢喜。
他趁着我想得出神时手忙脚乱地摸索到了被随意丢到一旁的散文诗手稿,动作略显粗糙地将它们塞进那个沾了些许污渍的背包里,仍然没有再抬头看我。我不由得想,当他垂下双眼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那双突然之间再也无法承受我的直视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就当他匆匆忙忙告别(我听不到他对我说了什么,当时感觉就像是有人钻破了我的耳膜,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翕动着,鼻尖闪着宛如油脂溶在铁板上的点点磷光)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冲动攻击了我,我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将他往回拉。他惊恐而警觉地抬起头,准备好随机应变。他此刻的眼神是看着一个精神病患的眼神,一个警卫在看护一个疯子的眼神,还有更多,更多的部分使我不得不愈发认真起来琢磨它透露出是怎样的心思。然而我失败了,我读不出促使他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激情源自哪里,亦或者,是我不敢贸然推测出准确的结果,不敢再去轻易触碰那些被我丢弃的信仰。想到这些,我突然感觉腹部一阵剧痛的痉挛,比毒瘾犯了的时候还要变本加厉。
“那双眼睛像叶子,”我说,“花瓣的绿色,燃着的铁线莲。”
我像个晚归后栽倒在路边污水沟里的醉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伪装成出神的样子。透过他手掌的覆盖,我能感觉到激动正在摧毁我建立起四年看似牢不可破的监牢,热病毒害了我的思想,就像曾经在三岁左右那个深刻的记忆所演绎的,我凝视着那双绿色的、鬼魅般的眼睛,却在深夜意外地感觉安心。因为我看到绿色的火,绝非山道年那些色素能够调和出的生命力,甚至能感觉到绿焰的脉搏。火焰烧着了我的神经末梢,使它们埋葬在灰烬中的激情与希望死灰复燃。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原本的影子:相信一切,希冀一切,温柔善良地对待一切,时而让我不由得怀疑这样的情感全然出自于一种自恋情怀。可他眼里那些微妙的东西,每一次反常的视线转角,都使我难以相信我不过是在出于嫉妒或是侥幸心理而倚仗着他满足自恋欲望。我的确从里面看到了某些足够唤醒我的事物。“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我说,“下个星期我把后半段手稿给你,我还没写完。”
我抽开手,尽可能不冒犯地将手藏到背后,重新正视着他。一对香桃木绿的眼睛闪烁一下,像是深处点燃了比童年回忆还要激烈燃烧的火。
路易斯 记于一八七〇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