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

看到的:初看,那只是毫不起眼的、棕褐色的、平淡无奇的天津大麻花。三根粗粗的白条看似野蛮地拧在一起,形成粗犷的纹路。一切都显得如此古朴,平常。

仔细观察,原来这麻花上并不仅有那样大手大脚的纹路,在每一根白条上面,还有着一道道浅浅的印痕,使麻花整体看起来更富有结构感,在油炸的过程中依然能以稳定的形态保存,朴实中又不失精细。这或许就是民间手艺的特色吧。表面浮着许多小面渣和小油渣,横截面的蜂窝结构似乎在向食客展示发面的完美与油炸的充分。

闻到的:油的味道。为了充分油炸,生产商一点也不吝啬食用植物油,油的气味遍布整个食物,不禁令人感到微微的刺鼻。想起妈妈以前炸油条,忘了开抽油烟机的时候,大概就是类似的味道。但是在油味之余,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山楂味,在油腻的食用油的衬托下,这若有若无的甜味格外沁人心脾,顿时令整个麻花变得相当诱人。

摸到的:我用两根手指用力按压这根麻花,感受到油和面组成的小颗粒在我手中摩挲,而麻花的整体没有一丝变化。我又换成手掌,尽力挤压它,而它仍是岿然不动。明明是面做的食物,竟然也能如此稳定坚固,这结构中是否包含着什么奇妙的数学奥秘呢?过去的人们又是如何创造出这种食物的呢?

听到的:被牙齿切断时,小颗粒之间的摩擦声,沙沙地,似乎很痒。用后槽牙咀嚼时,一开始暴力碾碎食物的碾压声,咔擦,咔嚓,清脆的一声声,听上去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后来,随着食物在口中融化,咀嚼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最后吞咽食物时,伴随着口水的咕噜一声,是这一口的结束,也是下一口的开始。

尝到的:初入口,能感受到小颗粒在嘴中化开的感觉,油炸面食的香气顿时在口中回荡。两秒后,又能感到一股淡淡的甜味在口中回荡,似乎有山楂、桂花、蜂蜜、芝麻……多种芬芳萦绕在唇齿之间。甚至在咽下以后,舌头上似乎还残留着甜甜的记忆,将一切美好的味道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故事:

 

【一】

 

四十六岁的我那时坐在高铁上,列车穿过一条条漆黑的隧道,不断地隐入黑暗,又重新迎来光明。窗外的工厂、大楼、广告牌以极快的速度在我面前滑过,车厢内的静谧与车外的疾速似乎是两个世界。我想,又是这里。

出了站台,我仰望着阴沉沉的云层,眯着眼观察透过乌云的阳光,浮想联翩。我想到过去的人生旅途中,那些美好的、明媚的、温暖的、忧伤的东西。

即使历经了25年的光阴,我仍能够真切地记起那里的风景。金灿灿的草垛,在阳光下闪耀粼粼微光;潺潺溪流蜿蜒不断,水声叮叮咚咚,小鱼虾蟹在水底清晰可见;长空万里,深空的云层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雁鸣,缥缈无踪,听的并不真切;农民们有条不紊地操办农活,人声与犬吠声、鸟叫声交织在一起;微风吹拂过嫩草地,吹乱了几朵初绽的野花,轻扫过被汗水浸湿的皮肤,悄悄地带走了所有阴霾。

在那里,我遇到了她。

 

【二】

 

这几年来,我已经不太能一下子想起她的面容了,但仔细回忆,还是能记起来的。那太阳下微微干裂的嘴唇,一双深邃的黑眼睛中明亮的光芒;她总是穿着小花短衫,喇叭裤,白色短袜和黑布鞋,如同一只小鹿,轻盈地跃动在田野间,干爽柔顺的秀发在风中微微凌乱,额上的一层薄汗,将整个脸蛋映衬得红扑扑的,凸显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清脆的笑声遍布整个村庄。她长得不算最漂亮的,但也算是活泼灵动。她那小麦色皮肤,健康匀称的身材,小鹿般清澈的眼神,以及甩在身后的那两根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全部都和城里的女人们大相径庭。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乡间特有的风情。

参加工作以来,我辗转于各个村庄城镇,却再也没遇到过另一个像她一样,能够敲开我心门的姑娘。

 

【三】

 

那一年,我21岁,正念大学。学校安排我们下乡实践时,就住到了这个村里,目的是了解当地文化,并将我们所学到的知识教给他们。这是我作为北京城内长大的孩子,第一次下乡体验。

这里山清水秀,是位于天津最南边的一个小村庄。我们几个青年和带队的老师刚下火车,就急急忙忙地准备见面会。我们和几位农民们面对面交流农作物的新品种,也向他们请教了农村经济的各种问题。忙碌了几天,会议结束之后,才终于仔细观察这里的风土人情。

我踏出会议室,深吸了一口空气,望着眼前晴朗的天空,心情愉悦,不禁笑出声来。

一位大爷也跟着走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感觉这儿咋样?这些天还住得惯吗?”我笑了笑:“这儿风景好,人们也挺和善,当然住得惯了。”大爷笑道:“俺们这村儿可不比你们城里头,条件呢相对差一点儿,俺们都糙惯了,就怕你们这些个锦衣玉食的小子不适应。你们在介儿住着,有嘛不习惯的直接跟俺们说。”

“您这可太客气了。”我连忙感谢了大爷的好意。

“爹!”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我转身,看见一个姑娘冲我们招手。

大爷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喊道:“啊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俺不是让你看着那个黄瓜地吗?”

姑娘露出两个酒窝,笑着说:“俺这不是听说来了新客人了嘛,特地过来看一眼。”然后问我道:“你就是城里来的大学生?”

大爷连忙呵斥她:“你这丫头!多大了还嘛事儿都不懂!对客人一点礼貌也没有!你那个赶紧给人家道歉!”我赶紧摆摆手,说不必如此客气。她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看着我:“俺听村儿里人说,城里的大学生都洋气的很,长得都细皮嫩肉的。今天一见你,还真是这样儿的!”

还没等我回答,大爷就先骂道:“一天天的除了耍嘴皮子你还知道嘛!你听听你说的都是嘛玩意儿,俺这张老脸迟早有一天被你丢光喽!你赶紧回去,那黄瓜地你不看着全被人偷喽!”姑娘撇撇嘴,一转身,走了。

我望着她离去时蹦蹦跳跳的身影,像小鹿一样健康活泼。我问道:“大爷,这是您的女儿?”

大爷叹了一口气,“哎,是俺们家老幺,刚过20岁,这么些年来都被俺和她娘给惯坏了,又让您见笑话了。”我摆摆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性格很好,挺可爱的。”大爷听闻直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开始与我大吐苦水:

因为她外貌条件好,性格又好,她从小就有许多追求者。这两年出落得愈发标致,村子里陆陆续续地有人上门求亲。可是这姑娘偏偏又是有个性的,抄起笤帚把那些小伙子们毫不留情地都赶出了家门,甚至包括村长的儿子。赶走的时候连一点委婉话都不说,叫人颜面尽失。老大爷这两年一家家地去赔礼道歉,几乎耗光了这几十年的所有脸面。

每次大爷都气急败坏地要打她,又不忍心下手。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只哭着喊着不想嫁人。后来这“刁蛮”的名声就传的越来越广,再也没人来说亲了。她倒是每天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可她爹娘却只能干着急,头发愁白了也无可奈何。

大爷一边说一边摇头,“……那臭脾气,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既不像她姐姐们也不像她娘!俺是彻底拿她没辙了!”

我安慰他:“您看开点,时代发展了,城里的不婚女性可多了,人家也一样过得很好。”大爷又摇摇头,就拉着我去村子里其他地方看看了。

此后的几天里,我时常在村里看到她的身影:帮隔壁的大娘杀鸡、帮村口的大婶种蒜、给哑巴大叔送柴火……我惊叹于她的热心肠和能干,更惊叹于村里人对她出奇一致的好评。“那妮子哪儿都好,长得好看,性格也爱人儿,俺们村儿里人都喜欢她。但只要是一提到感情的事,好端端一小丫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也不知是为嘛。一准儿是心里藏着事儿呢。”隔壁的大娘这样评价道。

 

【四】

 

有一天上午,她突然找上我。“城里人,你出来。”她在窗外对我喊道。

“出去干什么?”

“俺带你参观俺们村的好景色。顺便还有事儿要问你。”她笑着说。

我和她沿着小径一直走着,穿过一片片田野。她那天格外高兴,手忙脚乱地指给我:那是玉米地,那是黄瓜地,那是种麦子的,那是种白菜的……看这边的山丘,看远处那条河,是大运河的一部分,是不是很气派……忽然,她朝我转过脸,甜甜一笑,微微地歪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这些,你以前从未见过的吧?”

我有一瞬的恍惚,但随后马上答道:“是啊,从没见过。你的家乡真的很好,和我以前在的地方完全不一样,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新天地。”

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大家都说,你们城里的瞧不起村儿里人。你们什么都看过见过,你们的世界那么大,可俺们的世界只有附近的几个村子。”

“或许会有一些人这样想,”我耸耸肩,“但至少我不是。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你和你出来。”

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真有趣,”她说,“你是大学生,那你给我讲讲你们大学生每天都干什么呗。”

我们找了个小土坡坐下。看着整个村子在脚下忙忙碌碌,人们安然自乐,生活宁静祥和,我缓缓开始讲起我的专业,讲最新培育出的水稻新品种,讲最前端的理论与实践,讲我们马上就要开展的新研究……我越来越激动,而她就双手托着脸,在旁边默默听着,听着那些她不懂的名词术语。她的睫毛很长,垂下眼眸时睫毛微微颤动,隐匿了她的眼神。待我结束了长篇大论,她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划,撇了撇嘴,说:“你懂得真多,我都听不懂。世界真奇怪,俺们这些成天种地的不懂这些,你这种没在地里生活过的人居然在研究粮食。”

“不是这样的,”我说,“我以后也是会下乡工作的,所以这次才过来了。”

她眼中一道微光闪过,就像鱼儿跃出水面时,尾巴带出的一串水珠那样。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抓着我的手问:“你们也会来这里生活的?都有哪些人会来?”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猝不及防,一时语塞。她看出我的茫然,赶紧把手收了回去,但还是蹙着眉头,急切地看着我。我挠挠头,如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具体要去哪里还要看上面分配,况且只有我们学习农业的会来,其他专业的应该只会留在城里吧。”

她突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退了回去,弓着背,抱着双腿缩成一团,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她闭上眼睛,咬紧嘴唇,把脸埋在双臂间,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不知所措,又连忙安慰她。她摇摇头,推开我,轻声说:“不关你的事,你先走吧。”

我关切地说:“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你心里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她勉强笑了笑。又沉默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将天空染成血红色,她才站起身来:“没事了。咱们走吧。”

我想,她或许再不会来找我了。

……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在我窗外喊道:“城里人,你出来。”脸上挂着和前一天相差无几的笑容。

我彻底被她整糊涂了。赶紧刷牙洗脸,穿上外套走出房门。我茫然地问她:“你这又是要干嘛?”

她拍手笑着,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昨天的一切不愉快都荡然无存。“当然是来找你玩啊。”她理所当然地这样说。

我继续与她漫步在村子里,看着她含着笑挨家挨户的问好,听着她一路上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在上午十点钟回到了房间。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连续三个月,她总是清早准时叫我出去,上午又和我一起回来。每一天都是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特殊事情发生。她表现得如此正常,我甚至有些怀疑,那一天是否只是一场梦?

 

【五】

 

回到城里的前一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敲玻璃声吵醒。

“喂!”

我抬起头往窗外看,果然是她。

“有空没?出去走走。”

……

我们出了门。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不再是随意漫游,而是她带着我,沿着路,走到一条河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太阳还没升起来,河边还没有人,整个村庄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这么早,为什么叫我来这里?”我问她。

她怔怔地盯着湖水,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那一天,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仿佛不是讲给我,而是讲给自己的。她直接从自己小时候开始说起,细数着家里那些年来的琐事,从一个人讲到另一个人,一件事讲到另一件事,全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看着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升到我的脑袋顶上,又渐渐向西边挪动;看着河边的人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看着水中鱼虾欢跃,几个光着上半身的小男孩嬉戏打闹,拿着石子儿打水漂,几个大娘在下游临着河边洗衣服。人们忙忙碌碌,时间缓缓流逝,她滔滔不绝地叙说着。

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她还是喋喋不休。我逐渐不耐烦了,试图打断她的话:“好了,已经过了很久了,我该回去收拾东西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家里坏掉的电视机一样,双眼宛如蒙上了不锈钢的薄膜,雾蒙蒙的,失去了一切色彩。

“我并非有意打断你,”我说,“你已经说了很久了,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

她的泪水从双眼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砸在地面上,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她弓着身,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轻轻地搂住了她。我清晰地感受到她湿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感受到她剧烈抖动的双肩。

我听到她颤抖着声音,微乎其微地说道:“有时候,我真想沿着这条运河一直走上去,走到北京,找到他,然后问他,是不是早就忘了我?……”

我搂着她,直到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血红色。

 

【六】

 

思绪回到现在。天空中阴云密布,却有阳光穿透,顽强地洒下来。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材已经走样发福,完全是中年人的样子。我笑了笑,再次见面,她想必是认不出我了。不,我甚至不知道她后来如何,她是嫁人了,还是孤身一人,抑或是真的去了城里,我都不得而知。再次见面,只怕我也不会认出她来了。

我大步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我带了这样的食物,而家母正是天津人,来自静海县的一个小村庄。所以我顿时就想到,以那里作为文章背景。之后再模仿我姥姥家那边说话的口音,再询问了我妈关于她小时候生活的故事,随便编了个故事出来。主人公是一个善良朴实的女孩,总感觉以一个男性的旁观视角写下这个故事,会令这个女性角色更具有魅力,于是就这样做了。情节很平淡而且很伤痛(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文笔太差了构思也很一般般……),也没有什么很深的立意(因为没想出来),更没有结尾的升华。第一次写类似的故事,所以大家轻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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