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中的1962,大片空白下的蝉鸣寥落又祈盼。
像是酒吧里昏黄迷乱的日晕,槐树下踏碎一地的散落斑驳。阴翳恍惚,摇摇欲坠,那场盛夏的盎然与碧落,也正一点点躲入光阴。他跪倒在泥泞乱岗中,张张成片的信笺在雨中扬洒一地,墨染侵蚀,白鸽祷告。就快要追不上了,身体沉痛如同海水溺毙,四肢透析像是枯烂脉络。
曾经那些年的回忆被浸泡在浓郁的酒水中,烈酒在冰凉的杯壁中晃荡碰撞,陈旧的白色校服碰洒一片血色酒污。酒被攥在手心,温了,凉了,终将屈服平静,被随意丢弃摆弄。冷涩的金属罐里,酒精与香烟将过往与未来一并焚烧灰烬,仅剩的那副面庞也腐烂泥泞。苟存于那迷乱可悲的快感与忘却中,背着空壳般的沉痛过往与死神共舞,他向往着一场意外,一场心血迸裂也能够了结一切的意外。弥烈的酒精味肆意扩散,被刺痛的喉咙说不出一句唏嘘的话。大脑中是被烟酒填满了的虚渺与荒芜,窒息的空白中却仿佛只剩一处留有喘息。那里是一片躁人的蝉鸣,如今却觉来分外动听。不会有堆积酒瓶,不会有骂声拳殴,不会有沾血的玻璃碎片,不会熄灭掉的希冀与光芒,无穷的夏日里,只是浓荫浮动下弹著吉他的少年。洁白的校服在风动雀鸣中飘摆,胸前缝制的校徽洁净昂然。课桌上是黄页纸的草稿,笔墨间诉述着他们的梦与未来。
那树荫下的音符还在记忆中悠扬潺潺,他只哀求如今的糜烂酗迷不要弑杀那树上唯一的鸣蝉。
1962的那个夏天,他已经二十了。朗朗书声几年前早就销声匿迹,换做耳畔嘈杂的雷鬼乐与贝斯声永存。他身着过时风衣,浑身熏上了酒气与烟,盯着杯中晃动的威士忌,两杯又三杯。他只想喝到丧失思考的地步,趁酒谐谑,沉沦作乐,也最好直接将闷痛的心脏溺死在酒里。但待到酒醒半分,总又冷眼相视,扯开纤纤素手骂一句:“找死。”,又缓缓笑道,“我他妈就是在等死。你们都是。”酒吧里的人们乐着,疯着,嗤笑唾骂着这个等死的怪人与该死的生活,等待着他被生活凌迟处死,毕竟他几乎连酒钱也交不起了。人们笑他,却也只是笑他,总也是怕哪日发了疯,拉上所有人陪葬。只是这两个月来奇迹般的没再因赊账骗酒被员工揍骂轰走过,嘴角淤青四肢伤痕也总裹挟在酒精味中淡了去,或许是人们积行善德可怜起了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吧,他这样想。
碾碎的红宝石在高脚杯中四溅,高脚杯静默竖躺掌间,倒映着一双盛着暮色雾氲的眼眸,眼尾上挑,睫羽墨染,额前碎发长得就要蔽日将息,那副巧然微垂修长的眉尾在黎明中若隐若现。可惜上天赐他这样好的容貌,却被他视作与垃圾堆一般无二,他讨厌眼前的这副摸样,恨透了那年被迫辍学遗弃后附和又乞求生活的自己,如今却混吃觅死,了然无成,眼眸间全然是浑浊的酒气,竟比那门口的垃圾堆还要朽烂。
门铃轻响,打乱了思绪,酒杯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射出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白色衬衫下手提革质公文包,清爽中短发又戴文斯眼镜,皮鞋也还是八成新。如果当初也能参加高考,想必如今也会是如此模样吧。他觉然这不是幻觉后,却第一时间想逃,却也好笑这世上竟还有丑恶败露没有喷溅到的“圣明”。只是这背影越发熟悉,想了又想,恍惚间竟是那在盛夏里弹曲的少年,是他在高中偶然的朋友。那人步履明确走向吧台询问的同时,他悄然背过身去,细听才发现原来是经典的骗钱局,什么商谈有约此聚,什么寻人未果,什么迟到求驻等待,全是托来骗掠财物的骗术,何况他还只一人前来。身后已然察觉到酒客扑朔的目光中犀利刺人,像是抓住的唯一的光亮,贪婪的想啃食尽。“啧,妈的。”这种局子他见的太多了。
“别来无恙啊。”他从容转过身去,收敛去了眉宇间的微皱,笑拟了一场旧友重逢。一副挑逗似的面庞赫然现在那文人面前。他勾着那半杯酒碰了碰他迟疑在半空中的手,道:“你是,白暻吧。” 暻字出口时,竟是不易察觉的微颤。
“萍水相逢,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收了收手,“你有些面熟。”
“哈哈哈我才不是什么先生,别污了的这好词了。”他笑了又笑,闷下一口酒,从吧台内绕到他身侧,“谢舟,我。连你也认不出我咯。”那人有些高,他难得伸手跨上了肩,又用余光向后瞄着,仿佛要尽数杀了那些人。
白暻顿了顿,眉间微扬,“啊……是你。”他侧脸看见了那已经沾上烟渍的风衣袖口,却也没动,“原谅我一时眼拙没认出来啊,你走的这些年,可还好吗?”
“你呢?”谢舟拍了拍他的肩,“来两杯白地兰。”他抬头向吧台正要酒,仿佛豪迈又理直气壮,却被他打断说:“这白地兰太贵,不用请我的,来两杯杨梅酒吧。”说着,径直向吧台付了钱。谢舟轻笑胡乱捋了捋头发,比起赊钱被揍,这好面子被识破到更是不堪,仿佛威武的狼被一抔淋湿,发现原来只是一条狗。“梅子酒确实好喝,没想到曾经同学聚会上我们点的酒,你还记着。”“酒伤身,你从前不喝的。”谢舟顿了顿,“是。我啊,父亲酗酒嫖赌赔上了一切,家,钱,安乐,未来,母亲改嫁,一切都没了。高三那年啊,综考全市第二被迫退学闹得人尽皆知,有人骂我是混账,是垃圾,说我这个酒徒畜生竟也配有前景光明,这些你都早听过吧。”风轻云淡的描述,仿佛过往云烟,掩埋了荆棘般的不堪。果酒一饮而尽,溅撒衣领。酒吧里的人看得新奇,竟是第一次见他笑谈风声,那等着掠钱的人也消失在了视野。
“也确实,登徒浪子配有什么前路,就他妈该闷死在肮脏的酒窖里。”谢舟附和着曾经那些对自己的谩骂,看了看那人衬衫胸前师范教师的标名与微皱的眉心,嬉戏般笑视那如夜色般的深邃又分明的眉眼“否则啊,我们或许还会是同学,同事,可惜。你快走吧,这里不属于你。你等的人也不会来了,他们只是想抢你的钱。”语锋急转,他想推开这个局外人。或许是发觉被悄然相救,白暻也尝试用语言平抚他的过往。“……好一个生如远舟。”他嘴中玩弄的字词被那人淡然打断,“向死而生。”沉稳如玉的声音昂然掷地,“我相信你的能力。这是你的青春,青春不只有碎瓦空瓶和醉酒陈欢。”谢舟仿佛像个被数落的孩子,一旁静静地盯着酒杯里的气泡,指尖抚过杯口罅隙。“大胆的想望,不倦的思索,一往直前的行进,时代跃进的希望,都值得我们坚持下去。否则我们都将,重蹈覆辙。”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些情绪,“坚持下去啊。”“噗。这么严肃做什么,陈小川先生的诗么,真好。”
实则他全然向死,毫无向生,他的世界已经小到了只够禁锢自己的囚笼,青春早就打烊。 “哈哈哈,好一个语文教师啊。”谢舟笑着笑呛了一口烟,那时的他或许只是对这份突兀的安慰有了几分感激。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