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号的红烧肉看一下做好了没有，顾客在催了。”传菜小哥对着出菜口里喊。里面的人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透明的口罩抵在下巴处，身穿带有金色竖道的白厨师服，正站在黑乎乎的锅炉前，用黝黑的大铁锅和不锈钢厨具颠勺。
听到催菜声，老李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稍稍加快，却依然有条不紊。不锈钢勺在装着酱油的盆里一荡，适量的酱油就涌入勺中，入锅，勺背抵着肉从里向外推，酱油便均匀融入肉汤之中。左手边抓上几颗干辣椒，顺着锅边放入冒着小油泡的锅里，盖上锅盖，调至小火。
“李哥，82号的红烧肉，前头顾客都等急了，说再不上要退单啊！”传菜小哥着急忙慌地跑来，探着头对出餐口里喊。“马上。”老李依旧惜字如金。红烧肉出锅，香味扑鼻，色泽鲜亮。盘边围着一圈平平无奇的肉皮却做出了果冻的质感，慢慢的胶原蛋白让人忍不住咽下口水。盘中央的红烧肉肥瘦相间，红里带着光亮，白糖的亮色充分挂在肉的表面，冲淡了焦黑色的酱油，却又显出了长时间烹制的自然成熟，美得恰到好处。最后撒上翠绿的葱花，点睛一笔让这盘红烧肉充满活力。
“诶呀，82号那桌客人走了，红烧肉别上了。”传菜小哥的声音又响彻整个后厨。老李叹了口气，放下勺，摘掉围裙走向洗手池。
“李平更，你出来！”熟悉的开头，熟悉的沙哑嗓音，老板带着他的记账本到后厨通道中招呼。脱下围裙和帽子，老李走出闷热的空间，外面空气好多了，但他宁愿一直呆在后厨。
“怎么回事啊，你说说这都第几次了，之前你刚来不跟你计较，你还真当我这儿是什么慈善食堂了是吧。您五星大饭店出来的，是了不起，品位高，肉都要大小一致，但你看看现在这是哪儿，就一小饭馆，只想让客人吃饱，我们挣钱！一道菜做30分钟，黄花菜都凉了，谁等的起，这可不退菜赔钱嘛！今天晚上再有退菜的，我看您干脆也别干了！我们这小破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老李扣着手，听老板在耳边喋喋不休，他却无话反驳。他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从五星级饭店出来，就是个新的世界，一切以赚钱为目的的小饭馆，必不可能让他做这精细活。
走出饭馆，老李陷入迷茫，他的师傅从进厨师这行起就教他，做菜要细，要全身心投入，不怕费时间，就怕时间白费在上面。如今出了五星级饭店的庇护所，这套理论还适用吗？
蹲在马路边，脱下厨师行头的李平更跟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没什么区别，都奔波着，为了生活。儿子就快要过生日了，看着道旁渐红的树叶，老李皱了皱眉头，想起儿子眼中闪着光，说他们班上的同学都有一辆玩具车，他也想要。后来托人去打听了一下，对李家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秋风瑟瑟，吹开了老李的白发，整日对镜佩戴厨师帽，看着自己的头发一天天苍白，那是欢欣的颜色，也是寂寞的颜色。熬了多少个静谧的夜晚，一个人在桌前灶前，终把那平平无奇的家常菜琢磨出了特色，菜品出彩，是李平更厨师之路的目标。
目标？都到这种地步了，哪里还顾得上目标呢。毕竟，人都得活啊！不就是个快速炒菜么，谁不会？
晚上的饭馆效率格外地高。锅碗瓢盆杂乱地响着，铲子在空中无序地舞蹈，一道道菜，就这样被搅和着，草率地出了锅。看过去，老李的菜终于融入进了小饭馆的档次，那还未爆出的香气，是老李暂时的妥协。
就这么干了一年又一年，茂密的白发每次都想逼停老李的脚步，而一个不服输的人，一次次坚持着爬起来。他说：“人啊，最不会忘记的就是初心与梦想。”大家都猜测着老李会与这个小饭馆共命运，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老李离开了这里。走时，在灶台上，放了张字条。
走了，勿挂念。祝饭馆生意兴隆。
——李平更
回到家中，打开煤气灶。看着蓝紫色的火焰在杂声中窜出。点火，是炒菜的始端也是厨师的初心，火要点着、点旺，就算旋拧灶台开关的时间再长，杂声再响，火苗出现，做菜就有了灵魂。灵魂不灭，架起的锅中再原始的食材也会经过炙热的磨砺，飘出喷香。不求华丽，但求精致。师傅说过：“做菜要真情实感，真心对它。它能感知到，并会用色香味去回报你。”
在饭馆的几年来，老李活生生的人却变为了一个炒菜机器，那么多来自生活的打击都逼迫他压制住自己的情感，向生活低下了头。时而蹦出来惭愧与内疚是听到客人评价的缘故：菜还夹生，肉没炖烂，盐没撒匀，汁没勾芡… 如今想到这些，心中隐隐作痛。那些过错，愿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来弥补。但看看老板，宁愿上去给人家道歉或是免个餐具费，也不愿让后厨多花点时间将这些问题解决。算什么做菜！
洗个澡，推平白发，扫除了饭馆里染上的烟灰，攒够了钱，李平更整理行囊，重新出发。翻出了压箱底的那件围裙，是师傅送给他的，纯白的围裙，老李还不曾舍得穿着，如今要走那条属于自己的厨师之路，也是时候让围裙上留一点真正做菜的痕迹了。
一双手的指挥下，煎和熬都能在长时间高热后创造出美味，那么煎熬过后呢，他想，自己往后一定也有美丽的前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