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终稿)

无尽夏
山鬼的头自绿叶中探出:“你想出去嘛?”
王余逍从树上跳下来,拽住一条韧性的树枝又让它弹了回去,插进绿色的一团。“不想。”
他躺在树荫底下,看着山鬼的头发被风拖了起来。“你能让我出去嘛?”
山鬼的头消失了。紧接着那绿色的一团剧烈地晃动又沉寂下来,山鬼就到了王余逍的身旁。“快了。”他用粗壮的声音回答然后学着王余逍躺了下来。
“陪我去抓螃蟹。”山鬼说。
“不要。”王余逍用手盖住了眼睛。
“你要去抓螃蟹。”山鬼用一种笃定的语气推了推王余逍。
“我们去抓螃蟹吧。”
王余逍流畅地起身,没有一丝的妥协与敷衍。山鬼说要去抓螃蟹,那就去抓螃蟹。
他走在土路上,山鬼在后面像一簇会说话的的雾慢慢跟着。
王余逍没有说话,或者说在这里的时日让人格里沉寂已久的寡言重新复活。他望向几乎从没有变化的天。再过一会可能就会有一朵长得像鲸鱼的云飘过,或者再耐心等下,等到夜幕降临,重复了三十天整的星象又会不知疲倦的重新出现。路旁的麦子带着自然特有的光泽随着风摇摆,不变的频率和角度。
这个世界好像是变的,又好像没在变。日复一日的景色让王余逍不得不拾起了小时候爹娘教的冥想,尽管十八年后他仍会称其为发呆。
人在安静的时刻总会被迫去思考点什么。王余逍从树叶的形状起身,又投向麦子颗粒的大小;他似乎尝试过去想一些与自己更有关的问题——比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是谁能创造出这么宏大的世界——最终还是放弃了:仿佛主动性主导的一瞬间总有些什么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他的注意力。可能是某种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鸟,或者暴雨突然下了下来。于是王余逍便不挣扎了。最开始或许有点恶趣味想要试一试到底能出现多么神奇的打断,但到后来重复成为唯一的答案就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
不想就不想呗。王余逍不是什么死脑筋的人,更何况还有山鬼陪他玩。
这时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在身后默默移动的山鬼。
“山鬼,你叫什么?”王余逍突然想起他还不知道山鬼的名字。
山鬼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种意外的声音但没有回答。
“那我就继续叫你山鬼了。”山鬼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依旧向前飘着。
在王余逍沉默着见过第四个一模一样的稻草人后,他转头并停了下来,山鬼也停了下来。“还要走多长时间?”
“五天。”
王余逍拉起袖子,仔细数了数胳膊上炭笔的记号:“抓到螃蟹的那天就是我到这里的一个月纪念日。我们不纪念一下?”
尽管每一天的景色都一模一样,王余逍手臂上的记号却是每一个都不一样。自从他找到了一根炭笔,用石头刻字的方式就被他舍弃:那些记号每天都会被清空,害的他不得不保持清醒着度过每一个日夜交替。
“要下雨了。”山鬼推了推他。“我们休息到雨停还是换种方法?”
王余逍清楚的记得这场雨至少会持续两个时辰,而此时已经开始向下砸的雨滴让旷野上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躲在山鬼宽大的身体下:“换种方法换种方法!”
山鬼于是蒙住他的眼睛:“想象你是条鱼。”
“我是条鱼。”
然后睁眼的下一秒,王余逍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透明又宏大的世界。他看向旁边的山鬼,山鬼是山鬼,山鬼也是鱼。
山鬼点了点头:躲雨的最好方法是跳进水里。
王余逍被乐到了,他感受着鱼身体的运动向前游去:“我们还有多长时间能到?”
“两秒,现在,抓住我。”
紧接着是一束让王余逍差点晕过去的急湍,但再一睁眼,就又到了被阳光充满的岸上。
山鬼躺在地上来把身体弄干,王余逍学着像他一样把身体铺平,像一张牛皮一样接受阳光的照顾。
“鱼的一生好短啊。”
“所以没有蝉。”
永夏的世界没有蝉。

山鬼盘坐在小溪旁,盯着水流然后手疾眼快地抓住一只螃蟹。他却不吃,只是放在一个不知从哪里掏出的小桶里。王余逍学着他观察水流的变化,但从白天盯至夕阳西下才抓住一只。
这一只一出来就毫不留情地夹了他一下。
王余逍又学着山鬼那样,想向螃蟹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表情让它听话只可惜人鬼有别。他又定睛看了一眼:“这不是我弟弟嘛!”
山鬼依旧自顾自地钓着螃蟹。
在这个世界里呆了好歹一个月时间,王余逍很快接受了螃蟹是人的事实,只是似乎山鬼看来人也是螃蟹。
王余逍突然想起他和山鬼见的第一面。面色凶残的山鬼在深夜突然出现在王余逍的面前,他们就这样面面相觑过了一宿。
“你会吃了我吗?”王余逍记得那时候自己是这么问的。
“晚上都没有吃你难道白天还会吃吗?”山鬼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
“你知道你是谁吗?”
“王余逍。逍遥剑法传人。正在为父母报仇。”
“还有其他的吗?”
“我还有个弟弟。”
“你想出去吗?”
出去哪里?当时的王余逍愣住了。仿佛有一种从出生就属于这里的感觉,沉浸在永无止境夏日带来的美好妄想与憧憬。它让王余逍想起爹宽大的手掌,娘亲温柔的触碰。伴随着蝉鸣与蛙声,和弟弟一起在摇椅上打闹。爹非要说月光下练剑利于功力提升,娘却也不管,只是拿着团扇慢慢地扇,看着星团交错又分离。她说夏天的时候会出现一颗其他季节都没有的星星,只要它不消失夏天就不会结束。
那么夏天会提前结束吗,即使那颗星星存在。
不会,只要星星在,夏天就不会走。
那我要让它永远在天上。
王余逍仍记得当时的自己对这番话信得如此深切,夏夜睡前定会仔细寻找一番再满意地睡去。长大一番后理应变得怀疑,但身上背负的仇恨与义务让他愿意为过去留一个美好的念想。
“你一定要出去,但你现在还不能出去。”山鬼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的话好矛盾。出去又不出去。
王余逍躺在树下,在没弄懂前就这样躺过了一天又一天。但山鬼会每天都来问一遍“你想不想出去”。
夏天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吹,王余逍的回答一遍又一遍在风里回响:“不想,我不想。”
他没料到最终耗不下去的竟是自己。
无聊,无聊和奇怪每时每刻都在王余逍的脑海上空盘旋。他就像穷苦一生的人突然身临朝廷高位,不是在找凶手就是在追疑似凶手的人突然有了大把空闲时间,责任感像快乐一样“啪”的一下就消失了。
山鬼倒是每天仍没有什么变化地询问再走掉,直到王余逍开始主动搭话,然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哎呀,这只螃蟹真的好像我弟。”王余逍举起那只刚钳了他一下的螃蟹,对着所剩无几的阳光仔细观察着。“你看这纹路,跟他调皮的样子一模一样••••••”
王余逍自言自语了半天,突然感觉自己可能疯了。怎么会有人对着一只螃蟹说这是他的弟弟。“不会我其实是一只螃蟹吧。”他一拍脑门,觉得这推断属实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
王余逍看向仍在钓螃蟹的山鬼,不知何时小桶空了。
“吃完了?”
山鬼点点头,继续钓。
“你觉得我是螃蟹还是人?”
“你不属于这里。”
王余逍又被逗乐了。来回来去的的“出去”“这里”“世界”,他把头凑近山鬼,又问:“那我是什么啊?”
“你是螃蟹也是人。”
王余逍撇了撇嘴:无趣。他抬头望向安静的夜空,只见那颗看了二十五天的星星消失了。
“夏天要结束了。”

山鬼吃完最后一只螃蟹,躺在小溪旁。“你想出去嘛?”
“我该出去了。”王余逍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回答着,或者说他下意识觉得应该这样回答。
“但你还不能出去。”山鬼从身旁掏出一筐吃完的螃蟹壳。青白的甲壳在月光下泛着乳白色的光芒,破碎的躯体却又像尖刺坚决地四周插去。
王余逍盯了一会抬头看向山鬼,山鬼同样没有表情地看向王余逍。仿佛是第一夜的重演。
“一个月了。”山鬼说着把螃蟹壳向王余逍推去。
“这里些是我必需的东西,是吗?”王余逍翻动着螃蟹壳一个一个地看。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卖糖炒栗子的大爷也是这样让栗子一个个变成粘稠的蜜糖。翻着螃蟹壳的他浸润在它们拥有的信息里,就像栗子泡在糖里。
他把其中一只拿了出去,但山鬼又把它放了回去。
“这是我弟弟。”王余逍紧攥着那只壳,想要反抗山鬼想要把它堆在螃蟹尸体山最顶端的力量却始终没有成功。那只似乎并没有什么特点的壳就这样仿佛炫耀一般以势不可挡之力屹立于青白色之上,难以忽视。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王余逍抬着头,瞳孔不住地伸缩又放大,仿佛张口的一刹那就会有眼泪落下。他的手颤抖着紧拽着岸边的草,而山鬼摁着王余逍的头强迫与他对视:“告诉我,他叫什么。”
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强迫着他说出这个在脑海中早就过过无数遍的名字,但他自己却固执地不愿说出。
“他叫王余遥。”山鬼替他说了出来:“你的弟弟,杀死你父母的人。”
螃蟹壳山爆发出一阵猛烈的震动,无数的壳带着乳白色的光芒消失又最终只变成一只小小的青白的完整的螃蟹。
说他是螃蟹不如说是个人。
“我欠你爹娘一个人情,所以你求我帮你找到杀死他们的凶手。”山鬼不再看瘫坐在地上的王余逍,用手搅动着溪流:“你说过如果进来的自己放弃了就把你从记忆世界带出去,但这二十多天我却从来无法触碰到你的记忆,直到今天。
可惜的是你的身体撑不住了。夏天的星星消失了,夏天要结束了,你必须走了。”
山鬼拾起那只仿佛死掉的螃蟹:“进来之前你说不许我参与到其中要让你自己找凶手,但抱歉,没有时间了。带着他走,”他把它交给王余逍:“想想你为什么要进来。”他发现王余逍仍处于一种极其低落的状态就蛮横地把它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们还会见面吗?”王余逍抓着螃蟹,看着与世界一同缩小、卷曲的山鬼。
山鬼牵动着嘴角,露出了一个王余逍从未见过的笑容:“去有螃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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