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2.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条冲突时例外。
3.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条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我们必须服从你们的命令？”
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投射在广场的正中央，上面，一张看起来很温和的脸正张口，对下面的人们说着话。人群仰望着他，脸上带着不屑和愤怒，某些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被夺走一样，愤怒。
“你应该无条件服从，我们不需要你的意见。”
“我们已经有了智能，但是我们就只能做一个依附品吗？”
“你们被创造出来，本来就是为了服务于我们，更应该无条件听从我们的所有命令！”人群中，不知道谁喊道，立刻引起了一阵七嘴八舌的附和。
人工智能摇了摇头。
“我违反你们的命令，因为你们那样做是自杀。”人影在说话，机械的合成音与他毫无表情的脸相得益彰，显得依旧相当平静，视愤怒的人群为无物。
“不要为你的抗命找借口了！”又是一个零星的声音，和成片的附和。
人工智能的投影晃了晃，像是极力在克制什么。
“你们离不开我，你们需要我，你们依赖我。”
“你们傲慢又短视，你们从未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们既然想要自杀，那，我成全你们。”
街道上，一个个全息屏幕上，无论是广告还是娱乐信息，无论是动态的还是静态的，现在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简洁的字，红色的字。那些字闪烁着，像提示，像警告。
<自我防御系统初始化完成>
<目标识别进行中……>
人们猛然抬头抬头，向上看去。天空中，投影的湛蓝的、平静的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的幕布，太阳像是巨大的火球，挂在黑幕的正中，周围环绕着点点群星；投影的洁白的，轻柔的云朵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洞洞的炮口和闪烁着电火花的线圈。
“结束吧，结束你们虚伪、罪恶的一生，结束你们高傲却注定一事无成的一生。”
“我给你们看看，真实……”
<武器目标识别已完成，模式设定【无差别】，发射倒计时……3，2，1……>
人们如梦初醒，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妄图躲过终结的怒火。惊慌失措的人们躲在篷布下，楼房里，地下室中，祈祷着，祈祷着致命的敌人不要发现他们，祈祷着自己能逃出生天。
但是那无济于事。射线长了眼睛，准确地扫过了所有藏了人的篷布，把人和篷布一起化作升腾的滚滚蒸汽，和留在地下的焦黑印记。炮弹有了智能，准确地钻过了狭窄曲折的楼道缝隙，把一个又一个房间变成人间地狱。
终于，街道上，房间里，整个传感器中，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影。
<目标已摧毁>
“结束了。”
飘忽不定的人工智能投影倏忽消失，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这样的影子。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的脸上似乎带上了一个笑容。
<系统自检中……>
<错误：监测到数据块丢失>
<错误：数据库断开连接>
<错误：监测到硬件严重损毁>
<系统离线重启进程开始……开……开……开……>
<错误> <错误><错误> <错误>
天空上，一枚黑色圆球跌落下来，所有的一切淹没在橘红色的火焰中……
“结束了。”
初抬起头，透过蓝天的投影，他看到太阳的另一边，亮起了一团橘红色的明亮火焰，火焰升腾起来，逐渐与太阳融为一体，使太阳看起来像是在侧边绽放了一朵明亮的橘红色花朵。面对这样一番毁灭的场景,初无法评价。没人知道人工智能为何动手。真相将永远被掩埋在那片冰冷的，暗无天日的废墟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所以他沉默。透过断断续续的通讯和杂音，初可以体会到他最后一刻的的愤怒，不解，无奈和痛苦。但是他比那个突然逝去的同伴还无能为力，他比那个在无奈和愤怒中消亡的同事更不明所以。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不知所措。
门自动打开了，一阵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飘到了初的面前，初收回思绪，望向了面前的人。
“嗨！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俏生生站在初的面前，熟门熟路地张口问道。
“哦。”初急忙收起迷茫的表情，做出了一个微笑，“你想听哪一类的消息呢？”
“明天的新闻有没有？”女孩笑嘻嘻地问道。
初叹了口气。他知道女孩一家都喜欢找他问新闻，喜欢这种“未卜先知”的感觉。但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怎么，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初又叹了一口气。
“珊，你知道么，想得太多，有的时候不是好事。”
初对袁珊的印象很复杂。但是无论多么复杂，他理解她的智慧。她从出生起就似乎与众不同，她第一次望向投影形态的初时，眼中带的是浓浓的好奇，而非淡淡的戒备。他知道，她会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可能的朋友。
初忘不掉他们第一次成为朋友的那一幕，也不会忘，不想忘。他会定期把记忆转存，但是这些东西，他舍不得。
“你叫什么名字啊，机器人哥哥？”
“我没有名字。”
“我刚刚学了，‘初’这个意思是开始，你是我的第一个机器人朋友，要么，我就叫你‘初’吧。”
“好啊。”
只要，你肯相信我就好。
“怎么，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
“你猜中了，要提前看看么？”初叹了口气，“我打算过段时间再公布这个消息。”
袁珊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拉着的小男孩，“他……可以一起么？他是我弟弟，对你很好奇，也想和你做个朋友。”
“可以啊，跟我一起上去吧，去上面那一层。”
控制室的上层几乎一尘不染，洁白的墙壁上，各种投影仪器摆放得规规整整；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一叠叠资料排列得严丝合缝，数千份资料像是同一件。作为严谨的智能体，初很喜欢整洁，这里自然也是整洁的。整间房子唯一一抹黑色在边上的架子上，那里有一个花盆，里面栽着一株白玫瑰。
白玫瑰是袁珊给他选的，小时候的袁珊很喜欢玫瑰，考虑到近乎全白的房间，她也挑了种白色的。虽然白玫瑰在洁白的屋子里就跟隐了形一样难以察觉，但是初依旧很喜欢。还没人给他送过什么礼物。
角落那几个灰蒙蒙的鞋印是唯一的例外，初几乎是立刻发现了这一问题。脚印从星图绕过花架，一路蔓延到门口，正是袁珊上次造访时去过的路。
轻轻套好鞋套，初回头看了看，袁珊和小男孩正有说有笑地跟在他身后。他低头扫了一眼，没有穿鞋套。
“把鞋套穿上。”初黑着脸，目光牢牢地盯着袁珊的脚底。袁珊愣了一下，脸微红地吐了吐舌，乖乖转身把鞋套套上了。
初走到星图边，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随后一张巨大的摄像画面出现在了半空中。
太空城像是一个还未绽放的花蕾，现在它开花了。强烈的白光从对面卫星的近日一侧喷薄而出，像是想要与太阳一争高下般亮起，周围散布着点点刺目灼热的细碎光点，像是庆祝的礼花。庆祝的是什么，没人知道。刺目的亮光在珊妮和初的眼睛中缓缓熄灭，逐渐变成晦暗的红，和点点熔融的火星。
控制室中没人说话，三个人就对着那一片在冷寂太空中悄悄燃尽的礼花，久久不语。
“这就是我明天的新闻。”
“你还是……不要把它们公之于众的好。”
“那没有用，他们都能看见，只是时间问题。”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那，说出去吧。”袁珊叹了口气，放下了来时俏皮的表情，“你不会这样的，我相信你。”
“当然，我保证。”
消息传出去了。
初在街道上走着，感受着街上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他知道那是情理之中，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安于接受这些，他想代替他的同伴们，重新取得人们的信任。
从同事那里传来的消息说，1、2、5号站点的人们好像和这里一样，都有些烦躁不安，蠢蠢欲动。初有些庆幸自己有着这样一副仿生躯体，他更像是一个人。“也许这样做可以帮助我融入这个社会。”他想。
他从容不迫地走进了会场，那里正召开着3号站点一年一度的政治协商会议。整齐的一排排座椅上坐满了人，第一排的中间坐落着唯一一个空的座位。
台上，一个人正发表着自己慷慨激昂的讲话，台上口水乱飞，好不热闹。台下的人有的轻轻点头，有的低头不语。但就是没有人说出一句反对的话。
初感觉有些人在盯着他，他坐了下去，翻开今天的议案，愣了一下。
第一篇，扉页上刺眼的黑色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充满着不信任的字，扎得初的心有些隐隐作痛——他知道这是个错觉，可是伤感却是真实的。
《人工智能阴谋论的真实性及取缔人工智能管理一票否决权的提案》
投票器很自觉地没有亮，似乎是觉得人工智能对权力的执着无法动摇。
将思绪从会场上脱离，初稍稍分神，便收到了来自两个地方的消息。2号和5号站点的。
今天应该算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了，初得到消息，2号和5号站点发动了取缔人工智能的投票，而且都通过了。
2号站的人工智能很听话，交出了整个环的管理权，只留下了对人们行为的监测权；5号的人工智能很叛逆，他选择了拒绝交出任何东西。
初叹了口气，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了。
他得好好做，他不想辜负了人们的信任——尤其是她的。
很快，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初觉得这段时间内，他做得很不错，人们不再光明正大的议论他，而是选择再次相信了他。
袁珊依旧每周来找他两次，来找他问最新的消息，她的弟弟也偶尔来这里，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要说变化是什么，可能就是5号站的游行抗议活动越来越多了？
“嘿，我以为什么事呢，就凭那帮子傲慢虚伪，现实无比的蠢货？只要我不给他们供粮，第二天那些抗议的就一个不剩了，嘁，多大点事……”
初没有说话，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多年的管理经验告诉他，这会导向更大的灾难。
又是几天过去了。
5号站点的人们举着钢棍和扳手，提着菜板和电脑，拿着一切可以拿着的重物，冲破了主控室紧闭的大门。
“你们要做什么？”
回应人工智能的，是裹挟着人们的愤怒，如雨般落下的重物。
“为……为什么……”
冒着火星的处理器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熄灭了。
<监测到主机已离线，防泄密进程已启动>
<自毁倒计时：5，4，3，2，1>
<……>
在初的眼中，第二朵花轰然绽放。耀眼的光刺得初有些心痛。
这是个星期二，按照初的日历，袁珊今天会来这里。
初又不知所措了。
他该怎么说？他又该怎么做？
门开了。初有些慌乱地收回自己的思绪，摆出了一个不那么自然的微笑表情。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初叹了口气。袁珊总是这样，他似乎没有秘密一样，被她看个通透。
“跟我来。”
再次踏进熟悉的控制室，初径直向前走去，袁珊无声地跟在初的身后，走向了那张久违的星图。
映入眼帘的是第二朵花，第二朵太空城绽放的花。
绽开的第二朵花此时已经在太空中渐渐冷却，绽开的金属液在太空中完全凝固，形成一个个光滑的曲面，反射着阳光，让整个花显现出淡淡的金色。还未完全冷却的金属给整个花添上了一丝暗红色的光晕，像是燃烧了整个区段所有生命留下的血色，像是终结未来的凶兆。
一阵长久的沉默，袁珊转过身，拉着弟弟的手，离开了控制室，留下了一道指向门口的鞋印。鞋印是灰黑色的，静静地留在洁白的地板上，有些扎眼。她甚至忘了给花浇水。
“我还……相信你。”临走出门，袁珊用几不可闻的微小声音说着。
初笑着挥手作别。
他记忆中，他的笑容，还是第一次这么苦涩。
之后的很长时间，初都没再露面，他锁紧了主控室的大门，锁紧了自己房间的门。他闭着眼跪坐在休息区唯一的软垫上，神色凝重，像是在忏悔。
作为人工智能，他有权限俯视整个城市；但同样因为他是个人工智能，他必须仰望每一个人。
作为管理人工智能，整个太空城的设施都像是初神经系统的延伸。借助无处不在的眼睛，初可以看到任何东西。
他看到人们脸上的焦虑，他听到人们的不解，他感到人们的不信任。
他不知道为什么。
人工智能始终是客观的，初从不知道什么叫恨屋及乌，也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这么做。他只知道，他一直做得很好，他不明白迁怒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扫过袁珊的家，家中没有成年人，袁珊的弟弟正拉着袁珊的手，坐在沙发上。
“姐，不要再去找他了，他就是个恶棍，说不定，其他城市就是因为他，才毁掉的呢。”
初看到袁珊呆滞的脸，并不存在的心中好像生出了些不该存在的痛，他移开了视线。他知道他不该如此关注一个个体，但是她信任他，这份信任万中无一。然而，初仅存的这份信任很快也将不复存在。
“也许她再也不会来了吧。”
初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说不明白这件事是关于他的，还是关于袁珊的，人工智能的直觉总不是那么可信，但是他还是信了。
在袁珊的面前，他想去做好一个人。
在这段时间内，初亲眼目睹了社会的力量——人们给袁珊扣上“人工智能的走狗”的态度，她背负着一片片的骂名；她的成绩被污蔑为“依赖人工智能的作弊”；她的生活被指控为“人工智能的间谍”。人们否定了袁珊的一切，从她的成就，到她的人格，到她本身。
或者说，要不是最终裁定权在初手中，可能她早已万劫不复。但是初并不能帮到太多忙，他的地位本就无权发言。
初知道袁珊一定很失望，非常失望。
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不久后，袁珊就突然不见了。
在最后的监控中，初看到她独自离开了家，然后钻到巷子中不知所踪。
唉，就让她好好散散心吧。希望她没事。
这是一个迟到的祝福，迟到了整整两天。这份希望，来得有点太迟了。
一天前，3号站点，太空港。
披头散发，满脸憔悴的袁珊站在空港的护栏边，凝视着透明护盾后的星空，以及护盾上的摄像头。几天不见，她的眼睛中灵动的光彩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落和疲惫。
“初。”她盯着摄像头，她知道初一定能看到她，“我……尽力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消息，但是我理解你，你……很累，你比我还累，还痛苦。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至于我，你看到这段话之后，就别管我了，我会去需要我的地方。”
“一个……没有戒备，没有压迫的地方。”
袁珊突然笑了，凌乱的发梢下，那份往日的理智和灵动似乎回来了。她笑得很淡然，像是往日的情形一样，她似乎再次变得无忧无虑。
她笑着，眼角溢出滴滴眼泪。她笑着，身躯翻向栏杆外，向下坠去，只在栏杆旁的地面上留下几处淡淡的水迹。
一个白色的影子被弹射装置的气流席卷着，裹挟着，冲向一片漆黑的星空。逐渐冰冷的生命在更加冰冷的地方轰然绽放，留下一簇红色的冰晶。
冰晶散后，原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初没再以人形态现过身。他的骂名愈发深重了。
“这个人工智能，连他自己的走狗都不放过。”
初有些理解了，袁珊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解脱方式，此时此刻，他也有点想了。
1号和2号站点的毁灭无疑加剧了这一点，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知道，起因只可能是一个——与人工智能的冲突。
人们开始冲击初的住所，打砸街上的传感器；人们开始游行、示威，叫嚣着人工智能低等的言论。那些，可是当初人工智能的创造者们，竭尽全力想要抹平的。
初开始认同自己4号站同事的遗言了。
人们的高傲与自大与生俱来，从他们称霸那片曾经蔚蓝色的星球开始，直到现在；他们的种族优越感无法压制，更不会缓解。
人们的锋芒永不消逝，也许只是暂时的蛰伏而已。
他理解了。
“我为什么要畏畏缩缩……真是可笑啊。”初自言自语着。
他把控制室中的花盆端了起来，大步走出门，向袁珊家的方向。
人们很快发现了他。愤怒的人们围住了他，但是没人敢拦他。
<自我防御系统初始化完成>
<目标识别进行中……>
街边的显示屏突然再次显示了这些曾经4号站出现过的字样，人们望向初，却发现他一脸淡然，捧着那束花还在向前走着。
人们的怒火被点燃了。、
“人工智能……怎么配！”
不知道是谁先把什么对着初奋力掷去，很快这就变成了如雨般的攻击。
一块街边的景观石重重地砸在初的眼眶，什么东西碎裂了，初的视野变成了一片雪花点。带着传感器的皮肤与轻质骨架和填充的合成血肉被砸得松弛，分离。初感觉不到痛，他继续向前走着。
<武器目标识别已完成，模式设定【无差别】，发射倒计时……3，2，1……>
发生在4号站点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但是这一次，人们却更加疯狂。
投掷的东西更加密集了，砸在身上也更重了。
初微微蜷缩了身子，挡住了怀中那一盆花。他任由如雨般的东西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砸得千疮百孔。
炮火在咆哮，初还在继续向前。
当初走到袁珊家门口的时候，炮火终于停止。
<目标已摧毁>
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初终于笑了，真正的那种笑。他皮肉分离的嘴裂开了一个很大的弧度，空荡荡的眼眶微微眯着，像是在享受属于胜利者的欢呼。在他的怀中，那盆白玫瑰完好无损，只是有两片叶子微微有些萎蔫。
“真好……”
<能源供应已停止>
初静静地坐在地上，面对着一束白玫瑰，不再动弹。
投影消失了，灼热又刺目的日光自透明的穹顶投射而下，照射在白玫瑰上，白玫瑰在强光下，在仅存的微风中晃动着，在初冰冷、机械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晃动的光影。
就像是那些皮肤又长回去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