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马说(终稿)

自从我记事起,我就有一种强烈而奇怪的感觉,使我疯狂迷恋一切健硕而不暴烈的生物;这种感觉一直被悬在半空,直到我偶然看过一场赛马以后,我才明白我迷恋着的生物是一匹奔腾的骏马。

托父辈的福,我的童年成长在乡村,我常有机会去见真实的马。然而它们或者垂垂老矣,或者瘦骨嶙峋,屁股上挂着鞭痕,我不知道那是它们作为奴隶的烙印,只是觉得它们相当丑陋,都不比我心中的那匹马。于是对马的热爱,在我心里暂时封存起来。

重新让我拾起这热情的是一次宗族的大祭祖。

乡里的族人将祭祖看得重,十里八乡几乎同姓的人都要参加,聚在几间邻近的老宅里。大百号人挤进宗堂,大声嚷着寒暄的话,仿佛一百匹马一齐咀嚼槽里的草料一样喧闹;孩子们相比大人,更缺了顾及与严肃,以至于根本不关心要祭拜的是哪一位死了几百年的骨头,只管大声喧哗玩闹,来回打滚。父辈们夸赞别人家孩子的「机灵劲儿」,而责备自家孩子的「调皮捣蛋」,争相请亲戚的小祖宗们到自己的屋里住。

于是在祭祖的日子里,我都是与一位同族的某公过的夜。某公与我较之父母当然更生疏,于是待我如同一个客人,我过得自然更放肆无礼;白天到村子里疯跑,晚上就回来睡觉,无拘无束。乡人们最喜欢我这种顽皮鬼,有鉴于我是「城里人」,于是总拿乡下的新鲜玩意逗我开心。一个远房亲戚见我对村子里的马念念不忘,于是对我东扯西拉地说:

「你知不知道咱们村产过匹好马不?」

我转头看见集市边上瘦得如狗一样的矮马,很不客气地发出笑声。然而那位亲戚立马变得严肃,说道:「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叔,你大姑……谁不知这里曾有一匹好马哩!」

我于是去问其他亲戚们,包括某公,他们给出的答案很一致:曾经有一匹好马。他们的肯定让我坚信这村子里藏着那匹好马的后裔或者亲族,他们讲述的是远超我所见的马的样子,匀称的肌肉与铁铸的筋骨,仿佛天神一般。我每天早上都要去村里,寻遍每个角落,甚至几次差点迷了路。夜里梦见的,也是一匹高头大马载着我向前奔腾。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见识一匹父辈们口中的马。

然而五六天过去了,我仍然没找到。孩童的愿望不被满足,他就要缠着长辈为他实现。然而我的父辈究竟不是驯马师,没法为我提供一匹高头大马;当这位同族的父辈某公被我的聒噪闹得不得安生之时,他选择退而求其次,为我讲一个关于这匹马的故事:

「我的老爹(当然是笔者的祖辈),当年和一个年纪相仿的车夫在山间载马车赶夜路,送货。

「那天夜里下雨,路不好走,又陡又滑,但刚好能走。车夫并不明白这刚好的厉害(正是这刚好要了命!),于是仍然开着。

「过去的山路都是绕着山盘旋而上,马车一不留神便撞落谷底,连人带马一同摔死。尸骨就烂在山下,成为山的一部分。走路的人要是看见,好心的或会就地埋了,最不济也要远远地拜一拜。

「那天的雨大得厉害,道路越来越泥泞。车夫用力赶马,车子于是越来越快。过了一个拐口,路越收越紧。车夫是贯走山路的人,艺高人胆大,想到车里载着不少货物,再加上雨又大,绕路不方便,不妨冒险闯过去。

「车子的前半段顺利滑了过去,但后面的轮子向右边打了个滑,于是整个车子掀翻了下去。马车落在山谷下。

我听得有些困倦了,不耐烦地问:「马在哪里?」

某公没有理会我,继续讲下去:

「但是有一匹马挣扎了出来,它像有灵性一般,竟把我父亲和马夫刨了出来。第二天,有人发现了他们,两人捡了一条命。」

某公说:「故事讲完了。这么晚了,你快去睡觉。」

我问:「后来呢?」

「后来什么?」

「后来那匹马呢?」

「马?……马,马自然是老了。」

「老了以后呢?」

「你这孩子!老了就是老了。别磨唧了,快睡觉去。」

谈话结束,马的下落终于不了了之。但是我的心里总还住着一匹英雄的马和它的英雄的故事。它实在是匹好马,我认定它就是我自记事以来所追求之至的事物,光是想想就觉得充满了力量。而它似乎从没有过吃草休息,而是不停地奔腾、奔腾……

之后我走过全国各地,见过各样的马,它们在休息、在喝水、在吃草,甚至还有一直害病死了的小马驹,白色的皮上苍蝇乱飞。但他们从不奔腾,最多是慢跑几步,懒懒散散。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有一样的眼睛,像是柔和的四月的风;就连那匹死去的马,也半睁着一双深棕色的眼,忧郁的目光跨过了澄澈的天空。

多年以后,我有幸结交某公的儿子,这时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乡土画家。我怀揣着面见艺术家的忐忑到他的家里,结果见到的是邋遢而平平无奇的家具。和他寒暄之后,我向他提到我幼年时常常惦记着的马的故事,将某公的故事向他重复一遍,他一边喝水一边听。等我讲完之后,他用舌头舔干胡茬边的水,咧嘴对我说:

「你想让我给你画这样一匹马?」

「不是,我只是想问问你听说过这故事没有?」

等我问出这句话时,我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件蠢事。既然我都听说过,某公不可能不对他的儿子提起。然而画家大笑起来,没有理会我的愚蠢,也像是为我的愚蠢发笑。随后,他把我让进他的书房,让我看他不售卖的画作。这位画家平日的风格是柔和婉转的,仿佛雨后山间的泥土气与麦地里的歌声,然而他书房里的作品,竟是一匹匹奔马,紧绷的肌肉将马身拧成几乎失衡的姿态,鼻子与嘴大张,吞吐出雾气,两眼炯炯有神,四蹄腾空、血脉贲张,仿佛已经听到惊雷一般的蹄声。整幅画面充满力量与生命力,简直就是我一直所向往的马的样子,正是我心中那匹英雄的马的样子。我看的入神。

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乡土画家正看着我。我问他:「这画的是我说的那匹马吗?」

画家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只是说:「这是我十多年前画的。」

十多年前,那时他是我这样的岁数,正是一个十足的年轻人,在画界里不过是个愣头青。乡下人结婚生子早一些,这位平辈的画家大我十几岁。等到再过同样的十多年,我隐约明白当年画家的大笑根本不是嘲笑,反而带了几分悲哀。

我对他说:「你以前画得比现在更好。」

他微微笑一下,不置可否。

末了,画家告诉了我某公故事中的祖辈的一些情况,包括了他的住址。后来有机会再去乡下老家时,我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决定冒昧地去拜访老人家,并且问他将故事再讲一遍。我由此发现了父辈所讲的故事中纰漏许多,比如那马夫年长我祖辈二十多岁,前不久已驾鹤西去,等等。我突然想起了昔日的问题,于是我问:

「那马后来怎样?」

「马当然是老了,干不动活儿了。」

「老了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杀吃了。屠户——就是那个赶马的,后来嫌赚钱太少、又危险,于是改行了——他的邻里街坊、老相识,都分了点肉。肉很柴,不好吃。」

我愕然了。我心中那英雄的故事突然间不见,而那匹马终于不再耸鞍振辔、奋鬣长鸣,跋山涉水势如疾风,而是衰老地伏在人群中,引颈就戮。

老人还告诉我,多少年以前也有个小伙子听说过了这事,去找屠户问这故事。屠户说:「我当真经历过这事。我后来又翻过一次车,是被树接住了。我命硬哩!」

屠户好客,还要请那小伙子留下吃饭。我从老人对小伙子的描述中听出来这是那位画家。

我呆住了,嘴里不经意间吐出一个「惨」字。

「惨?」老人有些恼火,「你们年轻人,懂什么?人比马惨。马天生是拉车……这正是天经地义的!」

老人连连叹息:「他两次捡回一条命,那是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人家三个儿子都在县城打工,一月能挣三千!……」

我于是不再讲话。马救人、人吃马、人忆马,甚至于「三千块钱」,或许都是「天经地义」的了。我终于是没见过那匹马,然而那种自记事以来的强烈的感想,此时都变作我未经世事的笑话。

某公和画家都吃过马肉,但他们对马肉的评价与祖辈截然不同,曰「瘦而不柴,浓香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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