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梦

有的人生来好像生来就与另外一些人不同。

有的人生来便较别人多了些敏感,他们可能在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瞬间被触发,被点燃,进而在大脑中剧烈的燃烧起来,存储在神经元中的上亿个突触连结都是这场山火中的大树。

“停不下来的。”昏暗的房间里,摊开的笔记本上最后写着这么一句话。

天正处在一种黑而未黑的状态,存粹的黑暗与今天最后的阳光混合着形成一种奇妙的灰暗状态,透过底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窗,蒙在本来就逼仄的房间里。

该开灯了。

美光拽了一下绳索,今天已经很难见到的那种绳索,打开灯。

她摇摇头,环顾着四周。

太久没有打扫了。美光不是一个喜欢杂乱的人。所以她开始着手打扫。书桌、地面、还有窗台……

美光努力地踮起脚来,翻开窗台上书堆的塑料布,拿出了一本练习册。封面上写着:三年F组 李 美光。

她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从幼儿园开始,小学,中学,高中,所有的教科书、练习本、试卷还有笔记本,全部都堆在这里了。塞在桌子下角,占领了电脑位置的那一摞,则是本学年新增的。

不到一年的时间居然就堆了这么多。美光有些意外,但是看看放在桌角的那块写着高中二年的名牌,她又觉得这没什么好感叹的。大概就像长大以后要穿更大的新衣服一样吧——成长也意味着更多的负担,妈妈虽然不用做功课,但是妈妈要比她辛苦的多。

但是那又怎样呢?难道这一辈子就要跟随着一条与年龄成指数关系的曲线的轨迹继续下去吗?难道说,像她这样的人,就不配拥有希望吗?

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会的,不会的,还是有希望的。考试,考试,只要我能考到学校贴着的那些前辈的分数,我就能像他们一样,到那个最大的城市去上学,我以后就不用再想妈妈一样了。那是一个新的起点,从那里开始,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美光记得,她小时候曾经到过那个城市两次,那个时候爸爸还在家,爸爸会带他到处去玩。

她把那一摞新留下的课本搬了出来,转而挪到床上。这个时候,她发现刚刚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张薄薄的纸片飘了出来,落在地上。

她连忙捡起那张孤独的纸片。

“第三十二回 文学研究协会现代西方文学知识竞答赛 开赛”

截止日是3月12日,现在刚刚放假,也就是说,如果参加的话,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的时间做准备。

放假的时候学校一次性发了不少通知,大多数都是什么“注意消防安全”“与父母和谐沟通”一类,她那时正在因为期末考试发挥失常而懊恼,并没有在意这些,一股脑地都塞进了书包。

西方现代文学,她倒是度过不少外国小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生来就和书摆脱不了缘分——喜欢读书的人很多,但她也能够算得上很特殊的那一类。她总是能够抓住书中那些人物的情感,仿佛正在经历那些奇妙生命历程的主人公就是她本人一样。她觉得她能够感受得到作者写作时候的不同心情,也能感受到那些角色们的情绪,她能够和这些神奇的感觉和人们处在一个世界,这让她觉得很开心。

她又仔细地看看那张纸片,上面写着:获赏者将得到去乌托市交流的机会。

乌托市!

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个地方。

这个假期的作业不算多,妈妈过段时间要回乡下探望姥姥,准备比赛的时间也绝对足够,最重要的是,还有这样的奖励……

她没有理由不去参加。

在那场知识竞赛开始前的四百一十三个小时,或是十七天零五个小时,她写下了这份报名表。

时间过得很快,十七天零五个小时后,她坐在了“竞答选手席”上。

问题并不算难,大多都是一些著名作家的生平、重要成就、作品概况等等。并不是她感兴趣的内容,但是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这些对她而言都不是问题。竞赛形式也很无聊,无非就是照搬电视上播了一季又一季的那种综艺节目,先是计时赛,然后是抢答,再然后是擂台赛……

到最后,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台下的掌声。

“恭喜你,美光同学,恭喜你!”

主持人走到这个小小的露天舞台的一侧,示意美光过去,她这才起身。

她得到了一座巨大的奖杯,足足像一根高大的电线杆。还有一张巨大的“学生卡”——大到足以完全把她遮住——上面写着“比呂市盧笙学校交流学生 李 美光”。

她一手抱着那座电线杆,另一只手拿着巨大的“门票”,努力地踮起脚尖,好让自己的脑袋不被门票遮住。在一阵掌声中,她笑笑。

李美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在今天以前,她对这场比赛一直都是无比期待的,她认真地准备了好久,不断地想着任何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本来,读诗和小说只是她的一项爱好,虽然很喜欢,她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业”,唯独这一次,她认真地就好像是在做高考模拟题一样。可是到了今天,从第一轮拿到最高分后,她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很想赢,可是好像,又很怕赢。

到了那座城市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算了算了。她脑海中浮现起那里的喧嚣繁华与车水马龙。想到这里,她摇摇头,又觉得异常开心。自己终于有机会,能在最好的城市,和最优秀的人接触了!

妈妈也很高兴,她盼望着女儿能够认识更优秀的人。

竞赛结束那一刻到整整一天后,美光都一直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中。她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那是一种不真实感,一种奇妙的不真实感。

她好像有种预感,她感觉自己正在渐渐脱离掉自己生活的此处。这是一种幸运的预感。

她坐在那个在熟悉不过的房间内,她暗暗想,自己以后大概会很少回来了。

她决定再好好打扫一次,作为告别。告别并不总是一件悲伤的事,譬如对过去或是对失败的某种道别,或许也是值得庆贺的事。

堆在窗台一摞摞的书没什么好打扫的,桌面已经收拾过了,地也有擦过,剩下的,便只有那扇突兀又以一种别致的状态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模模糊糊映着窗外世界的窗。

去年老旧住宅美化工程的时候工程队在楼外喷漆,在这扇窗的四周也留下不少黄色油漆的痕迹,和窗外的水渍还有灰尘连为一体,变成一种奇怪的渐变色。窗内的窗花已经因为一场大雨而被淋掉了大半,呈现出一种残缺的形状。

她撕下那片残存的窗花,然后着手开始擦拭玻璃。擦玻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住在二层及以上的人们来说,往往需要动用各种巧思才能顺利开工。李美光找出两块磁铁,一块放在窗外,一块放在窗内,然后在中间放上两块抹布。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里面的抹布和磁铁,一点一点擦拭着玻璃。

玻璃经过擦拭后显得透亮了不少,可是惟有四周油漆的痕迹不论怎么擦都无动于衷。李美光想要把它们都去掉,可是也想不出办法,便只好放弃了。于是那扇窗便呈现出了一种奇特的,不规则的圆角矩形状,顽强地透着光。

天快要黑了,美光也该动身出发了。

她拽一下绳索,关了灯。

距竞赛结束三天又二十一个小时后,她坐上了去往那座城市的车。四天零八个小时后,她到达了乌托市。

走出车站的一瞬间,看着鳞次栉比的一座座大楼直立在她面前,她不由的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下午一点,猛烈的太阳照在她穿着厚厚夹克的身上,不过她并不觉得热。

“学校,学校……”她早已经翻好了地图。那所学校离这里不算远,她早知道这里连公交车的价格都比家乡要高上不少,她决定跑过去。

她大汗淋漓地掏出真的那一张“临时学生卡”,挂在脖子上,然后飞快地穿过几条街道,一路小跑到了学校。

“同学,你好!你是来交流访问的吗?”一位穿着志愿者样式服装的男生拦下了她。

“我……啊……我,是的。那个老……老师我想问一下,登记……去哪里呢?”

“跟我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推着皮箱,弓着腰踮着脚尖,好像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又好像她的走路姿势本来就这样。

一路上她观察着这座校园。不愧是大型城市的学校,校园从面积、建筑风格再到整体规划,和几幢贴满了白色瓷砖用通道围成一座座天井的她的城寨完全不同。

她在默默的感叹中办完了所有的手续。今天是周日,从明天起,学校会开始上课。

在那场知识竞赛结束四天又二十三小时后,她开始了一段春天的仲夏夜之梦。这段梦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早上八点,踏入第一间教室的那一刻,她没有想到仅仅在不到七百二十个小时后,这场梦便会寥寥收场。

按理来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安静地做一场梦的机会,有的人做梦的时候会感到头痛;也有的人因为梦境过于短暂,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更多的人白天过于疲惫,根本无梦,一生都活在同一个无聊的世界中。照这样讲,李美光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不过她并不这样想。

八个小时前,就在昨天晚上,她认识了这场大梦里最初出现的几个人物——她觉她的室友们都非常友善,都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甚至还临时举办了一个简易的欢迎晚会。

她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大城市落脚,她暗暗地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开始,或许是她未来人生的一个起点,不过她并不确定这个起点是哪一条路的起点。

不过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些让她内心划过一阵暗痛的东西。那是第二天,在课上,她的同桌看到了她的笔袋——那是一个极度破旧的笔袋,白色的帆布外表上还留着几道钢笔划痕。刚刚上课,她正从笔袋里拿出一只中性笔,却发现笔芯的黑色界线已经延展到了尽头。她又翻了翻,好巧不巧,只剩下这一支笔了——看来也只能问同桌借了。

“哈……哈喽?”她试探性地把头转向了同桌。

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口,她的同桌先转过头来。她盯着美光的笔袋:“诶?这个笔袋看起来好特别!它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呀?”

美光被她突如起来的发言吓了一跳。她又觉得有些好笑——原本是她为了攒多买几本书而舍不得换的笔袋,倒变成了什么珍贵的纪念品。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个笔袋跟了她好几年,好像真的有了些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也没什么……嗯……就算是吧,就是用的时间长了,有感情了,哈哈哈。”

“哇,好棒哦。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在上面画点什么!”

“好主意诶!不过,不过可以麻烦你借我一支笔吗?我的笔……没水了。”她耸耸肩。

“哦,没问题。”她随手从笔袋里拿出一只笔,“晚上再还我吧。”

美光接过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只笔。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牌子,标签上印刷着英文,看上去应该是很高级的那种。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用的笔,写起来就像是用钢笔一样,却完全不需要灌墨水。

她有些好奇地拍拍同桌的肩膀:“喂,这只笔好棒,这是什么牌子啊……”

“这个还蛮有名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国家制造的,不过很好用,就是稍微有点贵……但真的非常好用!”

美光听到了一个她闻所未闻的价格,对于一支笔而言,这真的有些超出了想象。但是她实在是太喜欢用这只笔写字的那种感觉了。她突然觉得,好像这样的文具才是真正应该属于这里的。这样一想的话,似乎也还可以接受。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一支价格她完全能够承受得起的中性笔,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那好像也不是痛苦或难过——她没什么好难过的,她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她这两天一直这样想,她也很愿意这样想——但又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她想了想,她把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归结为一种肤浅的攀比心理。想到这里,她又暗自觉得可笑。理智告诉她,这种感觉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她也不再多想。

在踏入第一间教室的第一个小时至第一百六十小时间,她过得很开心。第一周的生活很顺利。没有什么可让她不开心的。她参加了一个读书分享的社团,去买了几件新衣服,还有几支她那天见到的那种笔——对她而言,这的确有些贵,但是她想到妈妈曾嘱咐过她,所谓“穷家富路”。“既然是外出他乡异地,即使稍微奢侈一点也没有关系吧。”她便这样说服着自己。

美光不是一个你想象中那样勤俭的人。从来都没有人说过,一个人的经济条件就必须决定他或她的观念和生活方式。她也喜欢精致的文具和笔记本,在原来的学校,她也不希望和别人不一样。她攒钱的目的往往只是为了能多买几本书。妈妈不太希望她天天都泡在书堆里——或者说,妈妈也看不懂她读的那些书,都是一些名字很长很长,读起来像外文一样的书。妈妈觉得一个难忘的高中时代应当是在教室和操场间穿梭,如果有喜欢的男孩子多看几眼也没有关系。于是她便攒钱自己买书。

她也有想过自己写书。她想把自己的心情都写下来,也许会很无聊,但是谁知道呢?她觉得她的生活并不无聊,也许较那位树上的柯希莫还差了些,但是相比起最近的几期《读书》杂志肯定要有趣上不少。这个想法在她意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愈发强烈了。她感到一种荒诞的戏剧性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连这种出现方式本身都带着几分荒诞。

想到这里,她随手拿起了一本很好看的本子,黄色封面,上面没有花纹,是她很喜欢的那一种。

在最初的一页,她写下了以下的话。

在一个幸运的夜里,我幸运地梦。

“接下去的几周,会怎么样呢?”

“很顺利的!这两周我认识了好多同学,”

“那就好。妈妈前几天一直在担心你。只是有一件事,姥姥跌倒骨折了,刚刚出院休养。你要不然……回来看望一下姥姥?说不定她见到孙女以后开心,会康复得更快一点。”

“姥姥骨折了?好的,我今天放学就出发。”

在后来的一百六十八个小时,或者说自她来到乌托市的前三百三十六小时,也就是两周时间,她过得很顺利。

她换上了和她的同学们没什么两样的衣服,戴着相似的手表,用上了同样的文具,在学校她尝试着加入了一个阅读分享社团,在那里她变成了所有人仰慕的对象——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几乎可以瞬间说出几乎任何一个现当代作家的几乎全部作品和概要,而且对各种经典片段如数家珍。她还试着参加了乒乓球比赛,还在校刊上投稿了几篇之前的诗作,甚至还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她正在逐渐融入这里,似乎那一层带有土黄色灰尘的烙印正在逐渐消失。

她很喜欢这里,她好像找到了某种力量,她好像比以前更加自信了。更让她开心的是,她在这里第一次真正找到了能够和她产生共鸣的人们。以前她常常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虽然在之前的学校人缘很好,但她们之间的话题也仅限于日常生活的无关紧要。在这里却完全不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深切喜爱的事物的价值。

这里的一切都很棒。她第一次见到像美术书上的结构主义展览那样被涂成各种色块的墙,没有方格吊顶裸露着线缆的屋顶,每间教室都有的荧幕,还有规模和区公所游泳馆差不多大的体育馆。她也是第一次见到穿着像专辑封面上歌手一样服饰的高中生。她们的阅读分享社团就有一个。这位学姐总是能精确地抓住当下最流行的款式,然后就像魔术一样地在第二天变出一整套的衣服。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竟然也和李美光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重度文学爱好者。

虽然李美光在她面前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她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她到觉得李美光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在学校和她有着共同语言的人。她倒觉得李美光虽然穿着简朴,可是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级感,那与物质的价格无关。

“你为什么每天都穿一样的衣服,但是每天都让人感觉有种不一样的好看呢?”李美光被着突如其来的赞美吓了一跳。

“我……我其实没有很在意这些啦,哈哈哈。”她含糊其辞。

不过事实上她可并不是毫不在乎。她既惊讶于一个看上去与她完全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人能够对她有着如此之高的评价,又不禁感到几分开心。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像也是能够被接纳的,她和这里的人虽然不同,但好像也没有那么不一样。

虽然她知道,对于她来说,放肆地追求一个梦想是不太现实的,但是只要偶尔逃离一下那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现实和压力,便也足够了。在这所学校,她现在可以轻松地拥有这样逃避的空间——几乎是随时为她敞开的。她很开心,在这里的两周她感到放松了许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个本子上,她又添上了这些话:

如果我正在做一场梦,请不要让我苏醒。

她也想把这种好心情带回给妈妈和姥姥。

八个小时后,她回到了故乡。

一切都是很熟悉的感觉。搭上公车,穿过狭窄的马路,走入灰色的街道,然后就是那扇熟悉的,斑驳的蓝色大门。

或许要称它是蓝色大门已经有些勉强,蓝色的漆皮已经剥落了大半,露出了绿色的内层,散发出一种铁锈的味道。她轻触一下蓝色与锈绿色的分界线,刚刚碰到,一大片漆皮便应声脱落。

她苦笑着捡起那块漆皮,把它丢到一边。然后拿出钥匙,熟练地向右旋转。

“咯噔。”

门开了。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今天似乎是个阴天,淡灰色的日光——或者说天空映过来的光线,潦草地斜打在走廊的墙壁上。走廊左侧,通往厨房的那扇门上挂满了油污,在有光线的时候倒散发出一种别致的琥珀色。紧挨着那块巨型琥珀色玻璃的是一个矮矮的水泥砌成的水池,因为长期被水浸泡而有些发灰青色,水池边靠墙斜堆着几个挂着油污的碗和蒸锅。水池上方直直地伸出一个水龙头,还是最老式的那种蝴蝶形状的,在空白的墙壁上显得有些突兀。水龙头靠近出水口的部分和手柄部分的深绿色油漆都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银色的铁质,好像远远地与身后的那扇门形成了某种步调一致的默契。

水池的旁边是一台米黄色的洗衣机,是一台很长的洗衣机,两块盖板都已经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那种连用力擦都很难去掉的灰尘。盖板斜斜地半盖在机身上,深深的洗衣机桶里的曲线状波轮上分散着几颗五颜六色的洗衣球——这让她想起了《回到未来》里的那台时光机器发动机;另外一个桶里面还有几件甩干以后没有被取出来的衣服,散发出一股很重的洗衣粉味道。洗衣机从后面伸出一条长长的排水管,绕过机身,另一端被放在了水池里。一段白色的泡沫痕迹从排水管的末端一直延伸到下水道。

她走到水池边,悄悄地把排水管挂起来,然后取出了甩干机里半湿的几件衣服。

水池的另一侧是一个简单的储藏柜,锅碗和各种调味料杂乱地堆放着,从外到内,各种年代的都有,倒像是一个微缩版的博物馆。下面一层塞下了一个微波炉,看上去和那台陈旧的洗衣机应该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最下面一层是一个已经变形的鞋盒,盒子里装着五花八门的工具,靠近可以闻到一股金属和矿物油的味道。

她走到储物柜旁,弯下身在最下面一层拿出几个晾衣架,把衣服都放在了晾衣架上。

走廊的尽头,推开左手边那扇门,就是她的房间。门上贴着《阿甘正传》和《泰坦尼克号》的海报。

她推开门,走进房间。

此刻,她站在一张泛黄的老式电脑桌前,桌子下角原本留给电脑主机的位置如今堆满了书,音响的位置也被吞噬了,还有键盘托,歪歪扭扭着堆放的工具书都跑到了键盘抽屉的一侧,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抽屉滑轨摇摇欲坠的几颗螺丝上,螺丝头已经露出了大半。书们也毫无意外地占领了将近三分之二的桌面,这次还混杂着各色的打印纸,还有几只断了笔帽夹的中性笔、一盒笔芯。

她走过书桌,推开桌旁通往阳台的门——这扇门和厨房的那扇没什么不同,只是门上的玻璃窗看上去透亮了许多。她把刚才的衣服挂了起来,然后走回来。

她拽一下绳索,打开灯。

在书桌的另一侧,漆皮脱落的的老式窗台上,堆满了三大摞纸与书的混合体,从右往左,泛黄的越来越明显,在黄色的灯光下,就像是什么调色卡一样。书堆上覆盖着一层透明塑料布——或者说半透明塑料布更合适,像一块巨大的黄灰色滤镜,为书堆又添上了几分年代感。压在上面的玩具上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重度雾霾天时下过雪后一样。在这三座山峰旁边,还整齐地摆着三排或新或旧的书,这是极长的几排,中间用长长的木板间隔开来,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半个窗户。

她又拽一下绳索,关掉灯。她坐在了床上。

窗外的光线依然昏暗,透过书堆,斑驳地投过来。美光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座书堆,她好像又看到了宿舍床头那个小巧但精致的书柜。她又好像看到一台巨大的烘干机正矗立在阳台上,挡住了光线。还有那张电脑桌,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张崭新的白色书桌,桌上的文具都是崭新的。转过身,从房间门望过去,水池不见了,储物柜突然被拉长了一截,洗衣机变成了像洗衣店那样的侧面开门的滚筒样式,水池也消失了,彻底消失了。新的微波炉和电饭煲整齐地摆在桌上。

天好像突然晴了。阳光直刺眼,让她睁不开眼。

“你这么早就到了啊,美光。”是妈妈的声音,妈妈拉开了灯。

美光发现,刺眼的不是阳光,而是头顶的那盏灯。这一瞬间,那盏灯发出了光线仿佛像是一束尖刺,直插入她的心脏。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好像是一种幡然的醒悟,但她原本似乎又从未迷惑过。她感到一种无力,一种无法言说却极深的无力,好像压住了她,让她动不了身,喘不过气来;但这种无力感却又激起了她想要奋起挣扎的决心,可是在垂死挣扎的过程中,她需要一直忍受这种苦痛。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昨天是梦境,抑或今天是梦境,或者也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她绝对不会责怪刚才妈妈突如其来的开灯,虽然是刚才的灯光把她从梦中唤了起来。是因为某种责任感——某种虽然没什么人对她说过,但她却自始至终,从很小的时候便能感受到的一种责任感,那是一种让她感到既兴奋又难过的责任感。她遇到的每个人都很好,每个人都极善良,她觉得生活在善良的人们周围的她,应该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是这种负重的责任感会在她遇到每个善良的人的时候变得更重一磅——即便是减轻。

现在,她开始变得有些慌乱。这种责任感迫使她回想起过去两周所发生的一切,迫使她对过去两周她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某种道德上的莫名愧疚。她知道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有的事,好像就是她不应该去做的。渴望或者幻想是一种特权,对于她而言,这项权利是被褫夺的——至少在她长大成人之前是这样的。或许相较于她原来的那些同学而言,她是不一样的存在,但这间房屋里每一扇布满灰尘和油渍的窗都会遮住她的渴望,它们从来都不同情她。

她有些发怔。这种慌乱好像让她的整颗心脏都被绞在了一起,像一个死结,紧紧地缠绕着。在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里,她浑浑噩噩地和妈妈一起探望了姥姥,浑浑噩噩地回家又一次打扫了房间,然后浑浑噩噩地收拾好了行李,浑浑噩噩地上了返程的车。

一路上她的慌乱未曾停止过,反而愈演愈烈,她愈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某些瞬间,她甚至希望立刻离开乌托那座城市,返回家乡;但是在其他的某些瞬间,她又极度渴望留在那里。她的思绪不停地相互碰撞着,这让她筋疲力尽。

在初次造访盧笙学校三百八十个小时后,她又回到了校门口。

与初次造访相比,她仍然感到有一种兴奋在不断地涌出,但不同的是,这种兴奋又混杂着某种极其矛盾的酸楚。

“美光……?你怎么了?”一回到宿舍,舍友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没什么,大概是回了趟家,身体有些不舒服。”她明白,这种感觉无法分享。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面对她的同学们,她们都是很好的人,但是她仍然不想面对。现在的她惧怕任何提醒,任何关于那种拗然感觉的提醒。不论是呆在家或者宿舍,这种提醒的声音都极其强烈,像一个没有暂停键的闹铃。

她跑到了图书馆。她随手翻开一本书,却发现她好像从未有过现在这种感觉——空洞,空洞地。呆滞,呆滞地望着一行行文字,她发现她连一句话都读不懂。她试图让自己集中于文本,但是徒劳无功,她只好望着两行文字间的空白而发呆。

突然她又察觉到一种强烈的愧疚感。一种将她身在图书馆这件事本身都全然否定的愧疚感——她强烈地希望做些什么,希望做些什么她应该做的事。

于是她翻开作业本,拿出教科书,可是教科书上的文字此时在她看来与每一本小说都没有什么不同。她无法理解最简单的问题。

管它呢!先睡一觉再说。

半个小时后,她昏昏沉沉的醒来。她有些迷恋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奇怪的是,对她而言昏沉的状态更能够集中心神。她开始阅读。更加奇怪的是,相较平日,她甚至能够沉入到更深更深的海底,书的海底——她也不想走出海底,海底对她而言是温暖和湿润的地方。而她就好像一只人鱼,不能在陆地滞留过长的时间,否则便会无法呼吸。但是在某些时候她的整个海平面又会突然下降,一直下降,直到海底干涸。而海水都翻涌去了陆地,她又必须奔向陆地,寻找呼吸。

于是为了寻找呼吸,她又急匆匆地翻开作业本,做起了练习题。她是一个认真的学生,但是她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认真——那是一种被某种强烈的力量挤迫着形成的认真,质密到透不过半点空气。

接下来了一百多个小时里,她昏昏沉沉地上课,昏昏沉沉地和所有认识她的人打招呼。除此之外,她便整日呆在图书馆。在图书馆她只做两件事——读书,做功课。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活力,一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价值的活力,这种活力让她专注地读书,认真地感受——但是与此同时,另一种力量,就是那种质密到透不过半点空气的力量又不停地在她的心中向外喷涌着,直到某个时刻这种力量吞噬了所有活力,愧疚和责任感便迅速的占领她的大脑。

然后她就开始赎罪一般地用功,打开作业本,然后竭尽全力地填上每一个问题的空缺,她甚至希望能把整本书都背诵下来。虽然那种强烈的力量挤压着她,但渐渐地她好像又不觉得难受,甚至还会有某种成就感生发——然而这种成就感本身就会逐渐侵蚀那种推动着她的力量。然后她感到她应该回报一下自己,于是她又开始发疯一般地读书,看电影。

就像是不停地借与还。她就这样循环往复着。但她知道,这样的麻痹也是限时的。不论是缓解内心焦虑还是某种想要做梦的愿望的满足,总有一天都会彻底结束的。

又是一种不真实感,一种奇妙的不真实感。

她仍然感到自己在做梦,不过现在这场梦好像已经变成了噩梦。比噩梦更痛苦的是她好像没有办法逃出去,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怎样才能打破这种怪圈。

她读着书,突然放下书本跑出去,到操场疯狂地跑起步来,直到大汗淋漓,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草地上,看着漆黑的夜空。

寂静。

还是寂静。

虽然不是夏天,她却感到一种有如泰山压顶一般的闷热,又好像形成了一种真空,让人透不过气来。也许是跑步让呼吸太急促了吧。这种压抑的感觉逐渐蔓延开来,蔓延到每一个感官,浸入她的视野,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漆黑。

她有些害怕,她大声呼叫,然而没有人回应。连往常的回声都消失了。她四处乱摸,却什么都抓不到。她越来越害怕,她想逃。她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操场的围栏似乎也消失了,她一直跑下去,虽然看不到任何物体,但是却没有什么东西阻拦着她。不过仍然是一片无边的漆黑。她接着跑,耳边似乎也没有听到风声,她有种感觉,她正处在某种真空之中。她继续跑,三十分钟,六十分钟,九十分钟,一百二十分钟,二百四十分钟,她并不感觉到累,此刻她的心中只有恐惧,她奋力跑,她想要逃出这片漆黑。她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可是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最终击垮她的不是疲倦,她丝毫不觉得疲倦,只是她绝望了,她怀疑自己永远也无法挣脱这片漆黑,于是她便停下来。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却发现身体正不断下坠,脚下的地面仿佛也不存在,自己正坠入某种深渊。她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抓不住。她绝望的挥舞着双臂。

突然,她好像摸到了一个绳子,一根很细的绳子,她没有多想,狠狠地抓住了它。那根绳子好像微微动了一下,又弹了回去。

灯亮了。

本不该梦,梦都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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