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福之人(第一幕)

五幕话剧 无福之人

 

第一幕

 

人物

 

沈秋侬:绮春堂学徒。

何宝芳:科班学徒,在绮春堂借台演出。

俞悔庵:官员,自命文人,自命君子,自命懂戏。

易秉谦:官员,对俞悔庵有业务之求。

骆舍簋:纨绔闲杂人员,久浸堂子,自命文人。

曹长庆:绮春堂老板。

顾客数人

 

1908年,帝后大丧,一百天不许动响器。戏园停演,科班子弟亦受波及,到酒楼茶肆各找出路。

北京南城韩家潭绮春堂,何宝芳就在这里借台清唱。

这里所有的人都留辫子。

离观众较近的是几张八仙桌,围坐桌边的是在绮春堂设局请客,或谈事或消遣的有钱阶层。中间一张桌子,主位是俞悔庵,客位是易秉谦和骆舍簋。舞台深处,隔着八仙桌有一爿空地,何宝芳穿粗竹布裤褂,素颜,蓝绸子包头,表演昆剧《惊梦》,从“莫乱里春情难遣”起,一直走下去,作为背景音。

 

俞悔庵:俗话说生书熟戏,这出惊梦,秉谦兄可熟?

易秉谦:啊……鄙人粗陋得很,伶人没扮上装,就一时没看出来。

俞悔庵:其实清音桌冷板凳,才是昆腔正传。大虚拟,大写意。

骆舍簋:(不正经地)要我说,这不扮上,比正经扮上,别有一番风味。倒真是替人守丧,像个小寡妇儿。

易秉谦:(暗中忙四下看看)国孝期间,说话须留点儿神。

骆舍簋:(转移话题)这就是悔庵公新赏识的那个保奎科班的小孩子?

俞悔庵:对啦,就是宝芳。

易顺鼎:(暗顺俞悔庵的意)鄙人虽不懂戏,甫一听也宛转悦耳,这便是好伶工的妙处了!

俞悔庵:先在这里露露,百日后广和园开箱,再正经唱营业戏。

骆舍簋:宝芳一出,那些凭几部老腔赖在戏园子的,都别混饭了!

(曹长庆从靠近观众的台角上,沈秋侬跟在后面。沈穿淡蓝色长袍,青缎坎肩,戴绒顶帽。)

易秉谦:(看俞悔庵不语,腹诽骆舍簋不该毁谤戏园老伶,遂自己调转话头)这里也好,孩子可以历练些人情交际的本领,往后,不怕中和、天乐的老板不抢着邀角儿!

(曹长庆、沈秋侬走向八仙桌。)

曹长庆:诸位老爷,芳官儿还是那个怪性儿,怎么说也不肯下来。要么,俞老爷亲去说说?他一向听您的。

俞悔庵:他不想下来,我们在这里看他就很好。

易秉谦:(附和地)就这样听戏就好,我这个棒槌也受一回陶冶!

曹长庆:那么仗诸位老爷大量,先将就着让秋侬侍候吧!(看骆舍簋面色不豫)等他唱完,只要您肯抬举,凭他怎么使性儿,也得下来谢赏不是?

沈秋侬:师傅,又喊秋侬来招待呀?马上该徒弟上场了,怕不周全呢。

曹长庆:少磨蹭,小心听老爷们说话,能免好些俗呢。告退的时候多赔几个礼儿!

沈秋侬:是啦。(走到桌旁,施万福礼)秋侬给老爷们请安。(斟茶,从俞悔庵开始,斟完一圈,在下座桌角【离观众较近的一角】侍立。)

俞悔庵:你快坐吧。

沈秋侬:多谢老爷啦。

(秋侬入座,坐在刚刚侍立的桌角,侧对观众。曹长庆到别的桌旁关照酬应,又到做戏少年身侧低语几句,少年看他一眼,径自做戏。曹长庆下。)

(与此同时)

骆舍簋:(痴望着何宝芳)在科的童伶,身段熟稔自不必说了,妙在天真浑成,一派娇憨情态,不似混在外间的俗物,狡猾的很,恨不能多生三只耳朵三个脑袋!

俞悔庵:此言不差。方才秉谦说,小孩子在此锻炼交际本领才好出头,殊不知,多少名噪一时的伶人,就毁在交际二字!

易秉谦:此话怎讲?

俞悔庵:交上好人的,我一个没见过,每每是交上坏人、做尽坏事,不上一年,容貌也败光了,剧艺也丢干净了!

易秉谦:是呀,尤其是少年人!不得不谨慎。

俞悔庵:(严肃地)所以宝芳不爱交际,我反放心。管你怎样好人,成日在这等腌臜地方酬应,也给熏染坏了。

沈秋侬:俞老爷,您这么说,连我们都包含在内了!我可没交什么坏朋友,更不敢做坏事呀!

骆舍簋:(笑)秋侬,你别多心。谁不知道,你是最正派一个相公,谁也不能把你勾引坏了。

俞悔庵:诸位真是,咱们光顾着品评时弊,把这位相公撂起来不搭理了。相公……你……老夫愚朽,忘了相公的尊名了。

沈秋侬:贱姓沈,老爷叫我秋侬便是。

俞悔庵:哦哦!沈秋侬,好名字。

骆舍簋:好名字,没错!(看俞、易)您两位也算读书人,可知道秋侬二字出自什么地方?

沈秋侬:骆老爷,您又来了!

骆舍簋:(笑)董樕斋有“玉簟秋冷羞煞侬侬”,我第一次见秋侬的时候就想到了,哈哈哈……(二人陪笑)对了,秋侬,你现今在哪儿搭班?我们改日去捧场。

沈秋侬:我们这种人,现在还上哪儿搭班去呀!

骆舍簋:我是说国孝过后。

沈秋侬:骆老爷忘了?前半月出台的法令,我们在堂里应酬的,一应不许再登台了。

易秉谦:可不是,鄙同僚天天盯警员去查,一户也不漏掉。

骆舍簋:哦,对,(愤懑地)简直胡闹嘛。

易秉谦:嗯……(恍有所思)(指指台上)那么宝芳怎么还能在这儿唱呢?他不是科里的吗?

俞悔庵:我一个学生跟程署长打了个招呼。没办法!方才你们都听到我说了,我也不想宝芳来这儿呀!但总得有个地方踏踏台毯。

沈秋侬:其实没事的,他与我们不同。反正他到这儿也只唱戏,不应酬。

俞悔庵:咄!多嘴!(佯怒,然后绷不住笑了)

沈秋侬:(有点被吓着了,见俞悔庵笑才敢笑)哟,俞老爷,您这一咄,提醒了我该上去了。秋侬先失陪一会儿,老爷们等着听我们山桃红吧。

(沈秋侬脱坎肩,仅余长袍,戴文生巾,穿厚底靴,扮柳梦梅上)

沈秋侬:姐姐,小生哪一处寻你不到,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何宝芳: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沈秋侬: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沈秋侬、何宝芳下)

易秉谦:好!好!(还是顺俞悔庵的意)

骆舍簋:秉谦兄,品评昆腔不兴叫好的,惹行家笑话。

易秉谦:我才不管行家。我是情积于中,不得不发之于外。

俞悔庵:(略思索)宝芳唱这出还是过火,不过他这样年纪,也就不易。

易秉谦:悔庵公未免太苛,就按这个样子,将来正经上戏园子,一掀帘儿就是碰头好!

(沈、何本装上,到各桌谢赏,沈应答大部分言辞,何仅唯唯请安施礼。)

骆舍簋:是呀,紧相偎,慢厮连,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百般宛转情态,尽在一身,真格儿的好!

俞悔庵:(半开玩笑)舍簋,别人并没有唱到这段,你就替人补上,不是君子。

易秉谦:(对骆舍簋,低声)嗐,你这话只合对我们几个说。

骆舍簋:我还能跟旁人去说不成?

易秉谦:待会宝芳他们到了这儿,你兀的冒出这么一句,不是欺负人家没上过学么?

骆舍簋:(无赖地)怎么就欺负了?你不知道,秋侬很通文呢。

俞悔庵:(斜视骆舍簋,双关地)那么这文不通也罢。

(沈、何到俞、易、骆的桌子)

沈秋侬:(调笑地)给老爷们请二度安!

骆舍簋:哟(故意作出惊奇的样子),宝芳这还是初次光临鄙桌呢!我们这些老朽讨了你的嫌了。

何宝芳:(局促生疏地)是我太笨了,服侍不到,怕开罪了老爷。

骆舍簋:用不着劳您做什么,只消往这儿一坐,就够我们心旷神怡的了。

(何宝芳不语,短暂的停顿)

沈秋侬:那我和宝芳就权当老爷赐座啦!(二人分坐不同桌角)

俞悔庵:宝芳这回,比堂会那次又精进了,但还是洒。不上妆的时候,越发要收敛,要记住,宁温勿火。游园惊梦,须得“静”字诀!

何宝芳:是。

俞悔庵:秋侬的身段也能见功底,只是这柳梦梅的路数,我似乎没见过?

沈秋侬:是请外面的师傅现钻锅的。

俞悔庵:惊梦是熟戏,不应该啊?

沈秋侬:我本工旦角,只学了这一出小生,给师兄们配戏。

骆舍簋:可不是嘛,我就知道,秋侬本是妩媚一派。

易秉谦:唔……我好像有点印象,上回李佥事在安徽会馆请同科团拜,也唱惊梦,去丫头的就是这孩子?

沈秋侬:易老爷记性真好。

骆舍簋:秋侬你能来春香,什么时候陪我们宝芳唱一次?

沈秋侬:老爷愿意,现在就成。(停顿,看何宝芳神色不对)就怕宝芳太累了。

骆舍簋:(对沈秋侬说,眼睛却斜觑着何宝芳)说真的,秋侬,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

(何宝芳倏的起立,沈秋侬随之站起,迅速走到他身边,手按在他肩上)

沈秋侬:老爷取笑了,西厢记我还没学呢。宝芳乐意来一遍游园,那就从绕池游起?

何宝芳:(生硬地)才想起来,科班的师傅嘱咐我现在回去,失陪了。(背对八仙桌向观众的方向走,数步后转身鞠躬)对不住老爷们。(又转身,从台前角下)

(停顿)

骆舍簋:(半嗔半笑)哟,真拿自个儿当正经人家闺女了?

俞悔庵:(低且厉)哼,这才是优孟衣冠的正道!(缓下来)秉谦兄,今天不早了,鄙衙内还有点杂务。您说的盐巡道署中诸事,异日邀案台大人和您同到舍下商量。我也少陪了,对不住。

(俞悔庵下,易秉谦和骆舍簋面面相觑)

沈秋侬:哟,就剩下我们仨了。没事,还有我呢。(到方才的空地,施万福礼)骆老爷想看春香,我给老爷们来一出春香闹学。

沈秋侬:(念)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侍娘行,弄粉调朱,陪他理绣床,又随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我春香,自幼服侍小姐。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杏脸娇羞,老成尊重。我家老爷,延师教授,命我伴读。昨日请下一位先生,老爷对他说,倘有不到之处,只打春香这丫头。我春香岂是与他们出气的?正是: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

 

(幕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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