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族的父辈中某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我的老爹(当然是笔者的祖辈),当年和一个年纪相仿的车夫在山间载马车赶夜路,送货。
「那天夜里下雨,路不好走,又陡又滑,但刚好能走。车夫并不明白这刚好的厉害(正是这刚好要了命!),于是仍然开着。
「过去山间的路,是盘旋而上并且突兀的,树或者大石头似乎突然出现,马车便撞落谷底,连人带马一同摔死。尸骨——车子的和人的和马的——就默默腐烂在山下,成为山的一部分。走路的人要是看见,好心的或会就地埋了,最不济也要远远地拜一拜。车夫是贯走山路的人,自然明白这些危险的道理,所以把车子开得很慢且稳行于路的中央,以便有了危险随时可以躲避。
「那雨大得简直——简直像是让人最后一次见识雨那样厉害。树都摇晃起来,道路越来越泥泞。车夫为了能上坡,只好用力赶马,车子于是越飞越快。过了一个拐口,路越收越紧。车夫是贯走山路的人,眼睛利得很,早看出来快到了的前面让马车过去够呛,然而车子飞得太快了,虽然能刹住,但是留给车夫思考的时间太短了,窄路一眨眼就到了眼前。这时车夫却想车里的货太多,雨又大,绕路不方便,不妨冒险闯过去。
「于是闯过去。车子的前半段顺利滑了过去,但后面的轮子向右边打了个滑,于是整个车子掀翻了下去。马车落在山谷下。
「但是有一匹马挣扎了出来,它像有灵性一般,竟把我父亲和马夫刨了出来。第二天,有人发现了他们,两人捡了一条命。」
某公说:「故事讲完了。这么晚了,你快去睡觉。」
我问:「后来呢?」
「后来什么?」
「后来那匹马呢?」
「马?……马,马自然是老了」
「老了之后呢?」
「你这孩子!老了就是老了。别磨磨唧唧的,快睡觉去。」
谈话结束,马的下落于是不了了之。但是我的心里总还住着一匹英雄的马和它的英雄的故事。它实在是匹好马,而它似乎从没有过吃草休息,而是不停地奔腾、奔腾……
之后我见过各样的马,它们在休息、在喝水、在吃草,甚至还有一直害病死了的小马驹,白色的皮上苍蝇乱飞。但他们从不奔腾,最多是慢跑几步,懒懒散散。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有一样的眼睛,像是柔和的四月的风;就连那匹死去的马,也半睁着一双深棕色的眼,忧郁而澄澈的目光跨过了天穹。
后来有机会去拜访这一位祖辈时,我想起了这个故事,于是问他再讲一遍。我由此发现了父辈所讲的故事中纰漏许多,比如那马夫年长我祖辈二十多岁,前不久已驾鹤西去,等等。我突然想起了昔日的问题,于是我问:
「那马后来怎样?」
「马当然是老了,干不动活儿了。」
「老了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杀吃了。屠户——就是那个赶马的,后来嫌赚钱少、又危险,于是改行了——他的邻里街坊、老相识,都分了点肉。炖了吃柴,不好吃。」
我愕然了。我心中那英雄的故事突然间不见,而那匹马终于不再耸鞍振辔、奋鬣长鸣,跋山涉水势如疾风,而是衰老地伏在人群中,引颈就戮。
老人还告诉我,多少年以前也有个小伙子听说过了这事,去找屠户问这故事。屠户说:「我当真经历过这事。我后来又翻过一次车,是被树接住了。我命硬哩!」屠户好客,还要请那小伙子留下吃饭。
我呆住了,嘴里不经意间吐出一个「惨」字。
「惨?」老人有些恼火了,「你们年轻人,懂什么?人不比马惨。马天生是……这是天经地义的。」
老人连连叹息:「他两次脱险,那是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人家三个儿子都在县城打工,一人一月能挣三千!……」
我于是不再讲话。马救人、人吃马、人忆马,甚至于「三千块钱」,或许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某公也吃过马肉,但他对马肉的评价与祖辈截然不同,曰「瘦而不柴,浓香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