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第一抹绿是金色，
是最难留住的色彩。
每一片新生的叶子都是一朵小花，
但一小时后就不再是了。
然后叶子就褪变成叶子，
然后伊甸园沉入了忧伤，
然后黎明堕入了白昼，
没有一点金色可以留住。
——罗伯特·弗罗斯特 《纯金难留》
一
“吉米老师，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参加过光速飞船测试，您遗憾吗？”
“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呢？我会用心梳理解答的思路，享受这次采访的过程。而不是转身离开，让时间无情地溜走，等你忘了这个问题，甚至忘了我之后，再安心地回来。
“老师，您真幽默！现在长途旅行计划启动了，您是我最欣赏的诗人！能不能谈谈对长途旅行的看法呢？”
“当然没问题，只不过我想先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很远很远……”
二
“你要好好活着，不用再等我们了”
就在那次漫长的日落中，一个叫吉米的孩子出生了。
童年时的吉米，每天都在自家的后花园里玩耍，这里是平原和雪山，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处。漫长的日子里，他喜欢聆听——淡淡的花香，那是温婉的小夜曲；在草丛里跃动的光点，那是轻松的舞曲；消散在地平线的晚霞，那是宏大的交响乐。他还喜欢观察，他会一遍遍地、从头到尾地观察花园里每一株植物，每一种昆虫的模样，像是在读一本美好的童话故事集。
不知从何时起，他最喜欢看着那颗橘子树发芽、长大、开花、结果。太阳的光是金黄色的，橘子的表皮也是金黄色的，映衬之下显得那么细腻而温柔。吉米通常会留几个橘子在树上，他觉得这是一道最优美的风景，一个生命的奇迹，因为橘子树承载了他缓缓流动的时间。
不过，偌大的庭院里除了吉米，只有一位每天伺候他的保姆——他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邻居和同学们都笑话他是个孤儿，说他的父母没有工作，养不起家，就把他抛弃了，可是吉米就是不信。
吉米有一次偶然发现家里木制的书柜背后好像是空的，除了满架关于人文经典和历史文化方面的藏书以外，一个银白色的密码锁格外瞩目，上面还分明贴着“c0=？”的字样，其含义他不得而知，但他相信，从这里一定能破解父母的秘密。
可惜读遍了满架藏书，也寻不到半点和c0有关的痕迹，吉米几乎要放弃。直到他上了初中第一节物理课。
“同学们，你们知道物理对我们的生活有多大影响吗？举个例子吧，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科技足够发达，你的朋友也许能乘坐上亚光速的宇宙飞行几天，当他回来的时候，你却已经白发苍苍了，这是因为呀，当一个物质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按照相对论的说法，会得出一个特别奇怪的结论——它本身的时间会变慢。哈哈别害怕，这些都是以后摸不着边的事儿咯！”老师讲得激情澎湃，吉米的注意力却全被课本上的话语吸引——光速是指光波或电磁波在真空或介质中的传播速度（真空光速定义值：c0=299792458m/s）。他从来没有见过“真空”，“介质”，这些词语，他只是在乎括号里标注的“c0=299792458m/s”。
家里的暗门訇然而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电子屏，两旁的书架上堆满了物理学方面书籍《相对论》、《时间简史》、《普通物理学》、《量子力学》各个出版社的版本，各种新鲜的名词让吉米一时间已然惶然失措，而接下来的一幕几乎让年幼的吉米丧失理智。电子屏上显示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年纪大概不到三十，男的身着西服，打着领带，梳着整齐而锃亮的分头，戴方框眼镜；女的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运动服，扎着高马尾，手里捧着厚厚一沓文件，眼圈泛着微红。
男的先开口了：“吉米，我的孩子，你能看到这段视频，恭喜你已经窥见物理殿堂的门径了！我和你妈妈是国家特派的亚光速飞船研究员，你出生以后，我们接到任务要对我们研发的飞船进行测试，实时把参数传输给总部，以便做出修改，抢在别的国家前，率先研发出亚光速飞船，这是个秘密任务，我们只能不告而别，以这种方式向你问好。你过得好吗？我的孩子。”
一旁的女人已经抑制不住泪水，带着哭腔说道：“吉米！吉米！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不负责任地把你生下来！让你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世界！！可是吉米啊，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一去，我们的时间就会变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用再等我们了！”
“我的孩子，学好物理，报效国家。”
“吉米！别听他的！好好活着！想干什么妈妈都支持你！”
视频到此为止，吉米瘫坐在地上，陷入无限的沉思。
三
“你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分开，我就是要逃离你，还要逃离有你的整个时代！”
吉米高中毕业后报考的是艺术院校，音乐学系，做出这个选择一部分是因为受到母亲的影响，也因他喜欢音乐那种需要从头听到尾的艺术形式。但这么多年来还是忘不了父母和他们最热爱的物理学。闲暇时候他会翻翻家里的物理书，看看天上的星辰，心里想着如果不能见面，如果和父母看到同一片星空，就算是见面了吧。
梦中他有时会感到质量陡然增加，身体像是凝固成尊金属制成的大鼎，思想的质量却在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虚无与空洞，仿佛置身于一片荒凉，色彩只剩下黑与白，畅游在其中，自己成为一切的造物主，所有的点，线条，平面，空间，时间，都在掌握之中，动动手指便可以策划一场究极大爆炸，让原有的几何形状塌陷，崩坏，也可以组织一次关于群星的奔涌，或是生物的进化。梦醒后他还沉浸在物理学的畅想中，他在想——父母的梦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平静的生活被一条新闻打破，“亚光速飞船研发成功，若有愿意搭乘的公民，请尽快报名！”一批又一批的人们踏上星际远航的道路，他们或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是想利用飞船与现实的时间差看看未来世界的模样。吉米却无动于衷，只是想着既然研发成功了，自己的父母也该回来了吧……
吉米的大学里有一片池塘，他很喜欢坐在旁边读书，他享受一年四季，池塘倒映出的粉红色，翠绿色，金黄色，和银灰色。他通常坐在东侧，阳光能洒满书页；而在池塘的西侧，时常有一个拿着画板的姑娘，逆着光绘画一年四季。
这一方水同时承载着两人的倒影，让她闯进吉米的生活。
“嘿！同学，我看你天天在这湖边看书，咱们也算挺有缘分的，认识一下呗！我叫杰西。”
“好啊，我叫吉米。”说着，他随手拾起一条柳枝夹在书里作为书签，便合上了书。抬眼望去，她不再是池塘对面那个模糊的倩影，而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姑娘，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花香，像是从春天里走出来的精灵。
吉米和杰西一个是音乐生，一个是美术生。从此以后，两人一天坐在东岸，一天坐在西岸，一个看书，一个画画。一个月的时间，两人从陌生人变为好朋友，再确立成情侣关系。
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有相同的见解，比如是否搭乘亚光速飞船一事，眼前的良辰美景还享受不完，又何苦追求外面的世界，或是未来的世界。
但是有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有无法解决的分歧。她说感情就要像一幅画一样，一目了然，像一句“我爱你”直截了当；他说感情要像一首歌，花上几分钟时间从头到尾听完，便能意会，他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大学毕业后，她去了别的城市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而他不愿意跟随，因为他想离开自己出生的那片庭院。
尽管他说：“没关系的，如果我们每天都在傍晚一起看日落，就当作我们见面了。”但是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能和她换一座城市一起生活，就像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从来不说“我爱你”一样。
再美的烟火也将熄灭，拖着拖着人就散了。一面池塘不能阻挡两个人，但是相隔千里的两座城市能。
最后的电话里她说：“你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分开，连一句我爱你都不会说，连一片庭院都舍弃不了的人，我怎么确定你爱我。吉米，我失望极了，我要上亚光速飞船了，我可不是去看什么外面的世界，我就是要逃离你，逃离有你的、令人失望的时代！”
四
“那您当年为什么不肯离开那片庭院呢？”
“还记得我最开始讲的橘子树吗？树梢上甜甜的橘子，如果摘下来品尝，只能享受到一时的甜美。乘坐亚光速飞船，他们的科研事业，她的工作机会，还有那句‘我爱你’都是如此。”
……
“而倘若把橘子皮悉心珍藏，才能化为入药的陈皮。我不肯离开故地，不肯乘坐飞船，选择成为一名诗人，只是为了去晒晒陈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