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关于诺里.黑指的羊皮纸记录

一、床

在一切发生之前,诺里的床总是安置在阁楼上,和他儿子的床摆在一起。

但即使在晚上,他也经常在工作室内彻夜锻造武器,车间一角的破旧布垫成为了他过夜的地方。

周末的夜晚,当他去酒吧彻夜狂欢时,木质的桌椅吧台、狭小的角落,无论哪里,只要喝得醉醺醺的他愿意,他便会或趴或卧在那里休息,等待着自己的儿子来扶着他走回家。

而在意外发生后,锻造那把相同的宝剑之前,诺里不会再让自己拥有休息的权利。

踏上旅途后,森林中的灌木丛后,路边旅馆的地下室,监狱中混着污水的角落,无论哪里,对诺里来说都是一样的。在一切结束之前,诺里不会、也不愿意,让自己真正的休息下来。

二、冰箱

无论是在灼热的峡谷之中,或者是闷热的藏宝海湾之中,甚至是阴暗肮脏的监狱角落中,啤酒一直是矮人一族的最爱。有时为了长时间保存这种神奇的液体,他们会将它储藏在通中。偶尔有路过的冒险者,他们也许会让其中熟练运用冰霜魔法的法师为自己的啤酒“加点料”。但无论如何,他们认为把像这样美妙的液体或食物放在一个充满冰雪的鬼地方里是很愚蠢的。火焰、巨鹰和山丘的孩子不需要冰雪的侵扰。

三、每天⼊睡前最后⼀件事

平凡的日子里,在结束了繁忙的锻造之后,诺里会抄起他身边被煤烟熏得黝黑的抹布,将头上的汗擦去,接着,也许什么也来不及想,也许会考虑着向下一个购买武器的客人开出的价码,他倒在垫子上便沉沉睡去。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诺里蜷缩在每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藏在每一株灌木后。追击着下一个目标。他不允许自己产生倦意,偶尔,当他的身体警醒他需要歇息时,他会缓缓靠在树后,从行囊中掏出那把与儿子所用相似的宝剑握在手里。可每当闭眼后,他几乎都会回到那个雨天,未曾听过的惨叫声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很快惊醒,将宝剑塞回行囊中,继续他的追寻,并盼望着终焉的到来。

四、中学毕业于

诺里接受的教育始于煤烟充斥的锅炉边,也结束在煤烟充斥的锅炉边。作为一名矮人铁匠,除去印刻在基因之中对饮酒的喜爱之外,锻造武器是他唯一习得的技能。

不像其他矮人兄弟一样,在酒馆的火炉边围着反复唱那些关于巨龙和骑士的故事,对诺里来说,传授给儿子的锻造武器与和顾客打交道的技能就是他所习得的一切

五、喜欢的书、电视节⽬

诺里不看书,至少不在人前看书。他所认识的所有文字都来源于那一卷卷堆积的关于锻造的羊皮纸图稿。

六、怎么跟妈妈说话

母亲,这对于诺里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

他对于那个女人的最后也是最深记忆就是在黑石山底滚滚浓烟与火焰交织而成的一片疯狂中,她尖声叫着让他跪拜于燃烧的伪神之前,而他用儿时她亲手赠与自己的铁锤狠狠的砸碎了她满口的牙齿,和其余在那晚消失的人潜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或许在神明降下他的“赐福”前,他们像所有普通的母子一样欢笑

神明来临的那晚,欢乐的笑声化作震耳咆哮。

一切结束时,他们也许会在地狱重逢,彼此剩下的只有对对方的嘲笑。

七、最好的朋友

不会呼吸的朋友是金钱,曾经喘气的朋友是儿子,生命的尽头处伴着他的朋友只有复仇的怒火。

八、包

火炉边的包是装满煤烟的布袋。

远行时的包是包裹着鲜血与利刃的破布。

九、失眠时会

先想起自己的儿子,他后悔自己当初哪怕可以认真的与他交谈一起,读懂他眼中的梦想、激情与渴望,也许那个雨天迎接他的就不会是他冰冷的尸体。

而后是自己的母亲,他以为她早已消逝在自己的身边,可到最后,他的血管之中流淌的依旧是她的血,她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他同她一样罪无可赦。

十、他/她最害怕什么?有过什么噩梦吗?

曾经的他最害怕那段漂泊的日子,金钱像一道枷锁一样禁锢在他的身上,他为得到的每一口吃食祈祷。

儿子离开后,他唯一能梦到的,所有的,那个雨天,那个夜晚,那本不应该响起的惨叫,一切折磨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不再有所畏惧,渡过的每一天引领着他向儿子更近一点。

十一、你见到他/她时,他/她正要去哪⾥?

最后一次有人见到诺里.黑指时,他从一位暗夜精灵女士的手中买走了自己锻造的利刃。

在那之后,这个奇怪的老头似乎与一个杀人魔组成的小队一起消失在了一场大火之中。根据路过的人报道,在雨夜独自经过那片他最后消失的树林时,会听到一个男性矮人的声音不住的叹息。

十二、在解决问题的时候,依靠的是本能、逻辑思考还是情绪?

与客户打交道时,他凭借本能搜刮着他们的钱,世俗规则甚至于法律无法在这个罪恶横行的港湾对他进行任何束缚。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也凭借本能,一次次的回收自己曾经锻造的武器。

十三、最难忘的事情

雨夜之中,农夫的板车嘎吱响,儿子浸透鲜血的尸体躺在上面。自己听到他离家时赌气塞给他的那柄除草用破剑依旧握在他手上,剑柄折断

农夫说,杀死他的系他父亲亲手所锻之剑。

十四、周⽇下午他/她通常在哪⾥度过?

周日,结束了一周的买卖锻造后,他离开那个狭小的房间,在酒馆里喝的烂醉。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等着儿子接他回家。

而到现在,儿子已经离他而去,周日、周一、周五对他不再有区别,每一天都是回收武器、屠杀以及复仇的好日子。

十五、⾝体特征?

阴燃着的胡须纠缠在一起,同头上披散的头发一样不曾打理。手臂上盘曲纠结的肌肉块显示了他作为一个黑铁矮人老铁匠的身份。儿子生前它们和自己身上的工作围裙一齐沾着煤烟;儿子死后它们藏在袍子下,被血污浸染。

十六、⾝体语⾔(表情/⼿势)的特征?

说话激动时,手会从上至下摆动,像在打铁一样。

儿子离开后,他如同一位潜伏于边缘的怪物一样,一切日常的特征都消失了,仿佛他只是一位跨在帷幕边缘的阴影一样。

十七、喜欢(讨厌的⾷物)?

藏宝海湾时最爱是啤酒,离开那里后一切都只是在自己离开人世前维持最后生命的物品,没有味道。

 

十八、最后,他/她的名字(出⽣⽇期?)

对于普通人,他是诺里.黑指,藏宝海湾里铸造出最好的武器的铁匠。

对于儿子,他是永远的罪人与父亲。

对于仇敌,他可能是黑暗中的每声响动。

他生于拉格纳罗斯苏醒前倒数第六年,死在儿子死去的那个夜晚,自此之后,游走在人间的只是一副破碎的躯壳,盛满复仇的怒火。

十九、情景:在他的儿子,伊莱.黑指,被拿着他铸造的剑的凶手斩杀后,诺里黑指的身影消失于藏宝海湾之中。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的儿子挡了他的财路,被他雇凶杀死后,因害怕通缉而自尽;有人说,他离开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报仇,像任何一个深爱家人的父亲一般,尽管杀死他的乃是闻名四方的强盗队伍;还有人说,他是为了赎罪而离开,作为黑石山内侍奉邪神的忠心祭司的儿子,又先后丧失了妻儿,人世对他已无留恋,他转而隐居避世。

曼妮是一位出色的暗夜精灵女猎手,她认得那个小伙子,并为他的命运而些许惋惜。她认得那个小伙子,也为他的命运而惋惜。每次她在酒馆之中大谈特谈自己的冒险经历时,他的眼里都会闪起羡艳的火光。他仔细询问着她冒险的每一个细节,追杀的每一个恶人,解决的每一个麻烦。她能看到这个年轻人眼中对自己的冒险家生活的崇拜,并为之而享受骄傲,的确她在谈起那些冒险时可能隐去了一些生命危险和危机四伏的环境,她也知道这对那个年轻人未来也许会踏上的旅途没有积极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为年轻人的死亡负责,毕竟,是他自己选择相信她那些夸张的故事,并且踏上了冒险的道路。她是不会因为一个初出茅庐、试图伸张正义的愚蠢菜鸟的死而动摇的。

至少,在那个穿着袍子的黑铁矮人在黑夜中加入她们小队的旅途前,她是这样认为的。彼时她还不知道,袍子下藏着的,正是消失了两年之久的老铁匠——诺里.黑指。

  1. 如果他完成了复仇,杀了那个仇人,他之后会干什么?

会平静的坐下来,点起一口浓烟,脑海中浮现自己复杂的一生,最后闭上眼睛,平静的迎接自己的终焉,等待着地狱的到来。内心深处,他坚信自己便是杀害儿子的真正凶手,因此,他会淡然的接受自己应得的结局,并认为自己不配与自己的儿子在彼岸重聚。

 

  1. 他对那个暗夜女精灵是什么态度,(说话方式,相处……)他知不知道儿子是因为她才被杀的?

很平淡、很冷漠,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直接因她而死,但在他心中她无疑是可憎的帮凶。他不会杀掉她,但他会以自己的恐吓方式让她知晓自己犯下的罪行,她会为之后悔的。

 

  1. 他为什么选择加入这个队伍?因为暗夜女精灵吗?还是别的原因?

选择加入这个冒险队伍的原因是队伍中存在购买了他所锻造的武器的人(叮!恭喜发现隐藏情节!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暗夜女精灵会出现在那个港口,并且向伊莱.黑指讲述那些夸张的故事)

 

  1. 如果他发现自己无法完成复仇会怎么样?

他不愿去思考或者接受这种可能,为了复仇,也是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他会为应对的每一种可能性做出最足的准备,并尽量让自己苟活到审判降下的那天。
即使他的肉体被消灭,他的灵魂也不会得到安息。如果他可以移动,他会用尽自己作为灵魂的所有能力,就算是恐吓也要让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和他一样付出代价。如果他被束缚在原地,他会诱骗冒险者让她们把凶手带到自己存在的地方,随后亲手解决他。但在内心深处,他希望自己能像儿子一样战斗,用他曾经手握的那柄破剑,以他曾经战斗的方式,亲手消灭那个和自己一起杀害自己儿子的狗杂种。

 

5.如果他再次遇到了那些被奴役的族人,会干什么?如果他遇到了自己的母亲呢?

不会再遇到自己的母亲,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听说一队冒险者最终攻破了那栋堡垒,母亲随着伪神一起倒在他们的剑下,临死前曾询问他们是否曾见过自己的儿子。他对此报以讽刺的笑,他知道自己与母亲不久就将重逢,不过是在地狱之中。
那些被奴役的族人大都随着伪神倒在了冒险者的进攻下,至于少有的在进攻前叛逃加入冒险者队伍的人,他会承认他们说出的关于他的一切身份,除了自己母亲的儿子,或是藏宝海湾中有一位儿子的父亲诺里.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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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名称:一卷被渔夫纳特.帕格邮寄到湖畔镇的羊皮纸

档案编号:80A4B

捐赠人:所罗门镇长

收录地址:暴风城皇家图书馆

收录人:米尔顿.西弗、肖娜.斯塔顿梅尔

引言:

尘泥沼泽的纳特.帕格钓上了这封信,他几乎是立即将它邮寄给了湖畔镇的所罗门镇长。而当这位受人崇敬的老先生通宵阅读之后,我们满怀敬意的收到了他加急送来的信件。细细读来,我们在遗憾中认识到,经历漫长而复杂的选择后,信中的每个人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这无疑是个惨烈的悲剧,因此我们建议,无论是任何能掌握通用语并选择阅读信件的生灵,都不应嗤笑,而尝试从信中所载人物的行为中汲取教训,并报以警戒。

事实上,就我个人认为,每一位初出茅庐的冒险者,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种族出身,都应该抱着尊敬来阅读这封信件……

——米尔顿.西弗

谨代表暴风要塞图书管理员

致无论是收到这封信的何人:

无论你的种族出身,无论你是男女老少,展信佳。

在这封信的开头,我必须向读到这封信的你报以真挚的歉意。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奇怪,但无论你此刻是穿行在黑海岸茂密的森林中;或者漫步在希尔布莱德丘陵广袤的草场上;又或者是家人团聚在暴风城内温暖的火炉边,读到这封信都不会让你拥有愉快的一天。所以,如果在今天保持轻松的心情对你十分重要,那我劝你还是合上这个信封,把它塞回瓶子里,丢到离你最近的水域中,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命运吧。

哈,既然你选择读下去,那我也必须提醒你。接下来你读到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个字眼,都绝非虚假。相反,它是一个警示,一个血的教训,把读到的每一条信息都记在心里,刻在你的骨髓上,这样你才能避免重蹈覆辙,犯下和我所犯过的一样愚蠢而罪无可赦的错误。

拿着这封信的你是不是一位年轻人呢?如果是的话,我想你可能对我这位老家伙的神神叨叨感到些许厌烦吧。这种悲惨、血腥的故事对于你们神采奕奕的青春年华可能不太合适,但我对此实在无能为力。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催促着我,提醒着我,若是我未能将这件事完整还原记录下来,那么即使是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我的灵魂也依然会在每个夜晚徘徊、哀嚎。它就像一个死亡之中升起的阴影一样,缠绕着我,盘旋在每一个无眠的夜晚。

自从在那个酒馆喝下第一口麦酒开始,到昨日被那位年轻狼人打捞上来、长着藤壶、辗转到我手上的镶蓝宝石利刃,多年来,它未曾离开我的身侧。

首先,如果你的周围现在存在一个顽劣、自负、狂妄……或者没有以上几种性子但就是固执的想像他那些不靠谱的幻想偶像一样去世界上闯荡一番的兄弟姐妹。你最好把这封信先合上,然后狠狠的踢向他的屁股,用你所能用的所有手段去劝他。如果还是不行,打开这封信,点起几根蜡烛,至少让他在离开之前和你一起读完,相信我,你们会为此感激的。

那么,我便不多赘述,请你们坐下来,好好听我这个老家伙讲几句话吧。那件事,可是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那时,我第一次走下泰达希尔盘曲缠绕的虬枝,像所有在那个时代出去闯荡的年轻精灵一样,希望凭着自己的能力,去打拼出一番事业。

但与大部分精灵不太一样的是,作为一个使弓的好手,寄养儿中四处打闹时的大姐大,我并没有随波逐流,把自己的青春埋藏在花草药瓶间,事实上,当我自洁白的布告牌上撕下第一个悬赏布告时,我就注定踏上了父母曾踏上的道路——冒险者的道路。

与我同行的伙伴也不是别人,而是我钟爱刀剑的弟弟,林恩.月语。

我们曾漫步在荆棘谷茂密的丛林之间,繁盛的枝叶间留下我们匍匐通过的痕迹,我们揪住藤蔓飞掠在灌木丛间。那是一段没有条框约束的日子,我们的发梢在风中飞扬。我会为这里茁壮生长的树木而赞叹,抱怨着自我们出生后就一直沉睡着在翡翠梦境里忙碌奔走的父母不能一齐看到这样的美景,林恩接过话茬,擦着自己的利剑讲述着那些没头没尾的笑话,接着,我们便一齐大笑,树冠上栖息的飞鸟也因此惊起。

刚踏上旅途时,我们依旧纠结着在意自己击杀的对象,无论是再罪大恶极之人,我们也不会让他的鲜血洒在他无辜的家人脚边。但无论他身上背负着怎样的罪恶,一旦那抹鲜红喷涌而出,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再也看不见的天空时,依旧有罪恶和惊恐笼罩在我们的心头。

荆棘谷高耸的丛林遮住了艾露恩赐下的皎洁月光,日落后,黑暗折磨侵蚀着我们的神经,夜晚响起的每一声脚步都令我们心惊胆战。我会在夜晚从熟睡中突然惊醒,林恩也逐渐变得沉默。

事态在一次袭击后猛然加剧,愤怒的巨魔小伙拒绝相信自己心悦的巨魔姑娘将探险队员变成青蛙,并且煮汤送给村民。在林恩的利刃旋下她的头颅后,趁着夜色,他把一柄鱼叉刺进了我们点燃的火堆边。本应守夜的我被林恩的惨叫声惊醒,在巨魔用鱼叉捅下他的头颅之前,我的箭矢先一步洞穿了巨魔的心脏。

自那之后,梦乡几乎离我们远去。每一缕升起的青烟都是一丝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我们熄灭了每一束篝火,咀嚼着干涩的粮食,手边永远放不下弓与剑,隐没在无尽的夜色之中。

渐渐地,我们发现自己的心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在意自己击杀的对象是谁或为了什么,不再在意他们是否拥有家人或朋友,须发皆白的老者与牙牙学语的孩童在我们看来同样充满罪恶,阵营的不同为我们手中的利刃提供了刺向他们的充足理由。反正,只要雇主开出足够的赏金,我手中的箭矢和林恩的剑刃足够锋锐,无论挡在我们前方的是何人,他们都会在我们的阴影下胆寒,没有一声惨叫传入旁人的耳中,永茂的雨林沉默地吞噬着一切罪行。

父母的名字不再在我们的口中响起,缅怀那些沉睡的无用老家伙不会为我们明天混到的饭有任何帮助。如同架在我的弯弓之上的白羽,我们闯荡着,寻找着自己所能够寻找的每一袋金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更没有退路,就这样禁锢在一片片飘摇的树叶之间,苟且偷生。

我们对于冒险生活的一切幻梦都被无情的击碎,直至最后,也是如此。梦魇般的因在此种下,结出了我们不曾设想的恶果。

历经几年的血渍侵蚀,在一场针对巨魔的屠杀后,林恩的宝剑不可避免的卷了刃。不可避免的,我们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雇主口中听到的,那位仅距我们几步路程的知名武器匠——诺里.黑指。

据说他打造的长剑足以破开黑石山坚硬的壁垒;据说他造就的长矛挑起海加尔山上游移变换的日月;据说他锻出的匕首让巨龙在瞬间身首分离……

据说、据说、据说,或许是一个个传说激起了我们心中对冒险期待剩余的残迹,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破开蒙在荆棘谷中的雾气,我们步入了从未造访的藏宝海湾,寻找这位传奇矮人的踪迹。

以艾露恩之名,就算经过了这么多年,那天的一切细节现在依然能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

占据着港口的地精出人意料的欢迎着我们,一通热情的指路后,在一个角落处的小酒馆中,挤过在这里欢庆的水手中,吧台阴暗的角落里瘫坐着一个臃肿的人影。我们终于见到那位老铁匠,他的手中握着一杯烈酒,长满茂密白须的黑色嘴角还挂着几缕唾沫,皱纹堆积的眼睛紧闭着,身上不住的散发着酒味。说实在的,比起一个腰缠万贯的黑铁矮人铁匠,他的形象在我们眼中与我们平日里击杀的那些臭味熏天的巨魔并无二异,甚至比冒险队里那些披着卡其色探险服、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野兽之王的普通矮人更加蠢笨一点。

那些被我们在脑中清晰描绘出的传说如同玻璃彩窗般在我们脑海之中瞬间破碎,失望的转过身,我们带着遗憾和厌恶跨步走出酒馆,打算回归到充斥着血渍与尖叫的日常生活中。

直到那声充满憧憬的招呼声响起:

“老天啊!看看这披风,看看这利箭,看看这身被风尘染到褪色的打扮,你们一定就是最近来到荆棘谷的那两位传奇冒险者!”

我和林恩带着些许惊讶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留着黑色短须的年轻黑铁矮人站在我们身后,他喘着粗气,被汗水浸透的手帕搭在黝黑的肩膀上,看上去刚结束了某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他的眼睛里却闪出崇拜的火花,目光不住的上下打量着我们的装备。我们兄妹二人奇怪的对视一眼,我们在丛林间游荡时,耳边可从未响起过这种独特的名号。不过考虑到我们明日的口粮问题,林恩和我又默契的回过头去,把这个与我们年龄所差无几的年轻人暂时抛在脑后。

“请等一等!”背后传来急切的呼喊声,我听见林恩在我的身侧发出烦躁的咂嘴声,努力绷住自己的脸部肌肉,我也尽量不让它们伸展为平时的扭曲形态,正准备无视这个缠人的家伙,迈着大步离开时,年轻人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却让这些不愉快一扫而空。

“如果你们能留下来讲讲那些关于冒险的故事,我就请你们一人一杯朗姆酒,如何?”

我们不由得再次回过头去,眉毛高高挑起,在闷热的丛林间渡过几年精神紧绷、漂泊无所的冒险生活后,酒这种对寻常人家平凡无比的饮品在我们耳中几乎成了奢侈品的代言词。“这才对嘛,既然来了这种出名的贸易港口,怎么不能尝尝水手们喜欢的朗姆酒呢?”年轻人看到我们讶异的神情,仿佛得胜般咧开嘴笑着。

我这才认真的打量起眼前这位热情的矮人,半长的黑发凌乱的垂在他的脸侧,湖蓝色的工作服下隐藏着他盘曲的肌肉,他的板牙在海边徐徐升起的朝日中光泽闪烁。沾满煤烟的手指上长着老茧,纠结的乱发中时不时飘来隐隐的烧焦味。看上去,他比酒馆中买醉的老家伙更像一位称职的铁匠。但我并没有多问,此刻,免费的麦酒胜过了一切疑问。我们再度踏入了酒馆中。

端坐在木桌后,烂醉水手们的欢笑声和歌声传来,两杯麦酒很快被推到我们面前,随即坐下来一位年轻的铁匠,漆黑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现在,请问我能否有幸倾听你们那些令人激动的故事了吗?”林恩的眼中传来些许不耐,我镇定的压下他的肩膀,麦酒要紧,随后挤出自己所拥有的最灿烂的笑容,“当然,你愿意听什么,我们就能讲什么。”

我看到兴奋的火花自年轻人的眼中迸发而出,“这真是太好了!听那些冒险队的人说,就是你们击败了邦巴拉村那个害人的魔头,请问能为我讲讲具体的细节吗,那一定十分精彩!”

“这是我的荣幸,”我的笑容僵住了些许,那可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我不幸被一个诡异的法术击中,抛到一块岩石的后面。双手退化为脚蹼,明亮的双眼突出化为肿眼泡,那个巨魔姑娘的奇怪法术将我变成了一只地地道道的青蛙。林恩在先前被她的法术击飞到墙上,随即倒在了地上,现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无能为力,只能用青蛙的眼睛看着那个巫婆一点点靠近我的弟弟,检查他是否还能呼吸。

随着一声惨叫,我目视着姑娘的脖子被划开大口,林恩艰难的举着利刃,一剑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将我重新塞回正常精灵的躯壳之中。

那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分钟,可以说我并未参与太多,也讲不出什么精彩的好故事……

但,我复又想起,那个矮人并不在场。

也就是说,除了我和林恩,没人听到过那声惨叫,没人目击到我被变成青蛙,也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安下心去。

“那可是一场史诗般的大战,天知道我多想向你描述这件不寻常的事,毕竟一直到我射空我的箭袋,那个巫婆最终才躺在地下——”

“嘿!你在说什么鬼话,当时的场景你我可都是知道的,绝对不是那样。”林恩疑惑的低语声在我耳边响起,但我无视他,继续讲了下去,“不过,经历了漫长的冒险后,我现在有些饥饿,如果你能劳驾再从酒保那里捎些馅饼过来,我会非常感激的。”

没等我再说第二遍,年轻人迅速起身,几乎是窜到了酒保的身边。于此同时,水手欢闹声的掩盖下,林恩也不再压制自己的声音,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向我问道,“你在做些什么?你为什么要向他说谎?当时的情景可与你描述的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嘿!放松,弟弟,放轻松。他想听精彩的故事,我自然就得给他讲出精彩的故事,反正他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我摊开了手,“你不会真的以为像这种当免费饭票的白痴爱听咱们为了生活赚钱时干得那些脏活吧?”

“那怎么可能是‘脏活?’”林恩的眼睛瞪得像酒馆内的油灯一样大,“我们与巨魔本就不属于同一个阵营,我们这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度而抹去那些潜在的威胁!”

“瞧瞧你。”我几乎不敢相信他说了些什么,叹了口气,复又说道,“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咱们对那些探险队的蠢驴的说辞了吧?他们可不会喜欢我们杀死那些巨魔老头老太太和巨魔小孩的故事,我虽然很乐意送他们一程,但要我说,这绝不是为了别的,纯粹是为了享乐,为了以绝后患,还为了更好的生活。”

“随便你怎么说,”我惊讶的发现,林恩用那种仿佛注视着什么新奇的生物般的眼神注视着我,随后嘟囔着,“但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找不到铁匠造好剑,咱们就回丛林里去,直接从巨魔手里抢一把凑合着用。”

我没再说别的话,那时的气氛一下凝固了,直到吧台边传来的震天哈欠声响起。

我们扭过头,只见一直瘫坐着的白胡子老矮人终于从睡梦里醒来。他眯缝着眼睛,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揉着额头,好像被最健壮的公牛冲撞过一般,良久,才缓缓睁开双眼。黑发的年轻矮人呆呆的看着他,随即走过去,一手扶着吧台,一手顺势把他搀扶起来。“真抱歉,恐怕得到明天才能再听你的冒险,并且把其他麦酒和馅饼带给你们,我必须先带我父亲回家了。”隔着人群,他扯着嗓子对我们说道。

是啊,有了冒险家父母,就会有冒险家子女;有了老铁匠爸爸,自然就会有小铁匠儿子。

这样想着,我和林恩无声的目视着铁匠父子二人走出酒馆,经过我们的桌前时,老铁匠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却并未再说什么。我感到有些古怪,却看在馅饼和麦酒的份上,并未说些什么。

午后,我们草草就着麦酒解决掉包里剩余的干粮,便随着那些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的地精前去拜访老铁匠。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端坐在一家武器店中。如同这个港口内搭建的所有房屋一样,它歪斜扭曲,几乎可以说是几块破木板草草拼凑而成,坐落在一串同样七扭八歪的房屋间。可长有苔藓的墙边却挂着几柄异常锋锐的利器。林恩仔细打量着其中的一柄利刃,我侧过身去,走进店铺之中。

四位年纪相仿的人类少女挤在不大的店铺之中,黑发和灰发两位的少女轻声讨论着,白发和黄发的两位少女盯着白胡子的老矮人,看着他从柜台底部掏出一杆擦亮的镀银长戟。之后,白发的少女掏出一袋我此前从未想象过的、沉甸甸的金钱放在桌上,欢声笑语间,黄发的少女拿起武器走出店门,林恩迈进店内,奇怪的看向她们,而眼前的老者则将金币塞进柜台内部,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凝望着我们。

“您就是诺里.黑指吗?”

沉默被打破,我率先开口道。

老矮人掏出胡桃木的烟斗,在沾着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叼进嘴里,随着一口烟圈的吐出,他复又开口道:

“孩子,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挥了挥手中的烟斗,示意我们继续说下去。

“老人家,久仰您的锻造技术,我们是来找您打造一把剑的。”林恩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反先前的激动,礼貌的说道。

“既然如此,那你们可得接受我开出的价码才行。”老人又吐出一口烟圈,冷漠的说。

或许是武器的诱惑力太大,或许是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被任何人看扁,我的弟弟将仅有的钱随着绿色的小袋一同拍在木质柜台上。老铁匠放下烟斗,严肃的看着脸色通红的林恩,他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大声说道,

“这是我仅能支付的金币,还请您看着出价吧。”

小店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直到诺里的声音冲塌了无声的枷锁。

“小子,这点钱,我没法帮你做一把剑出来,如果你有旧刃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重铸好。”老铁匠扫了一眼他的钱袋,随即扭过头去。我看见林恩的脸涨红着,搜便全身口袋也没能再摸出一枚金币。只好从背包里掏出那柄破剑,老人家倒也没有嫌弃,抬手收走了那袋金币和破剑。

“一周后来取,还有——”老头子浑厚的声音制住了我们向外走的脚步,“我不会多过问你们是怎么拿这柄剑削掉那些巨魔崽子的头的,你们也不要多参与进我儿子的生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嗯?”我的眼睛霎时间瞪大,林恩的脸拉得老长,我极快的辩解道:“那只是为了赏金,我们只是杀掉了通缉名单上的对象。”

“我可不认为那些来我这里订制长矛的巨魔朋友是这样想的,”老人冷笑一声,“况且,一只巨魔随着大火消失在村子里是可能的,但一村巨魔同时随着大火消失在村子里,无一幸免……嘿嘿,我不多过问,你们也不要给我儿子再去讲述那些‘光鲜亮丽的’冒险故事。”

或许是听见了林恩慌乱的“那可是火,怎么不可能?”或许是看见了我皱起的眉头,他放下烟斗,咳嗽两声,复又说,“孩子,我在外面漂泊的时间可比你们久多了。”

“我是个逃亡的黑铁矮人,孩子,我见过真正的火,凝聚为举着巨锤的恶魔,带着咆哮在山中称霸,我的族人为他所奴役,而我没有,我一锤子敲碎了首席女祭司的牙齿,趁着夜色逃了出来。”

“我也杀过货真价实的人。那几个倒霉蛋手里握着他们的闲钱,旅行般悠闲地穿梭在危机四伏的峡谷中。这也是他们为什么现在依旧,未来也会,永眠在灰烬之海中。”

“我能苟活至今可不是什么偶然,孩子,我从野狗的嘴里抢肉吃,躲开山鹰的利爪只是为了采集那一点换钱的金矿。那些同行的人们中,有的嘲笑着我的贪财。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躺在山崖下,生命中最后的骄傲和自尊化成一抹白骨,而用尽一切手段挣钱的我,活了下来,过去如此,现在如此。”

“我们都是在外闯荡过的人,孩子,我可不会听信你们讲得的半点鬼话,就像你们只在意我锻出的神兵利器一样,我只在意如何给你们的钱包瘦身。但我的儿子不一样。”

“他随着母亲的最后一口气诞生,他自然更像他的妈妈,更像那位在美酒节时与我相遇在铁炉堡门前,朗声笑着的,年轻气盛的狮鹫骑士姑娘。永远年轻,永远充满热情,期待着外界的挑战。”

“他不像你们和过去的我一样,是不管因为什么缘由被抛到原野上、雨林里,终日奔波于一口吃食和财产间的小鬼头。我们是一路人,孩子,但我的儿子不是,他是他妈妈留给我的最后希望,他是我最后的家人,也是我跟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我不管你们这些家伙要用这把剑做些什么,但只要我发现你们打算给他灌什么在外界闯荡的迷魂汤,孩子,那就请你们带着这点钱和破剑给我一起滚蛋!”

老人重新捡起自己的烟斗,叼在嘴里,仔细检查着那柄卷刃的宝剑。我与林恩奇怪的对视一眼,将彼此的想法咽进肚子里。而后快步离开了那家武器店。

“这老头不会真的想从咱们身上找到一点共鸣吧?”林恩用他那双明亮的翠绿眼睛凝视着我,“他不会真的以为几句老糊涂的胡话可以威胁到咱们两个吧。”

“那自然,不管他怎么胡扯,我就是要给他儿子讲冒险故事,毕竟,咱们还得尝尝藏宝海湾的麦酒和馅饼呢,不是吗?”

林恩嗤笑一声,转头走进寄宿的旅店中,那时,我坐在码头旁,海风抚着我的脸颊。我依旧记得那种感觉,像几乎未曾谋面过的父母本应做的那样,它们轻声低语着那些提醒与未尽之事。

父母,那时我感到一丝惊讶,心情却很快归于平静,我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两位老家伙了。别人口中,作为伟大的德鲁伊,她们奔走于神秘的翡翠梦境间,守护着艾泽拉斯所有种族的梦乡;可对于我们而言,这只是两位永远睡着,抛弃着她们儿女的老不死,甚至连脸庞都从我的心中逐渐淡去。

之后的日子飞快过去,等待着宝剑造好的时间内,年轻的黑铁矮人铁匠依旧每天在酒馆与我碰面,我则尽心尽力的编织着那些伟大的故事。在那些幻想与现实交接的话语中,我们在冰封的峡谷中与猛虎作战;我们在危机四伏的小镇边抵御凶残的豺狼人;我们和五彩的巨龙翱翔在永夜的森林之间。

我们,或者抛开终日在旅馆房间内摆弄那些战术卷轴的林恩不谈,我,在小铁匠崇拜的目光之中,醉心于一句句谎言与真实交织的传奇之中,在那里,梦想未曾破碎,我们终于踏上了儿时幻想的土地,与那些书中记载的神秘生物作战;在那里,父母未曾沉眠,而如同其他暗夜精灵父母一样,为远行的儿女寄去一封封家信;在那里,冒险无忧无虑,不用再为粮食与资金奔波,每一发射出的箭矢都终结着一桩罪恶,每一下砍出的利剑都斩杀着一个犯人。

宝剑锻好的那天,我和林恩披上斗篷,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着我们的老铁匠那里拿走了重铸并镶蓝宝石的宝剑。离开武器店的那一刹那,我的余光仿佛看到他嘴角蠕动,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而我当时也并未在意。我们没有与任何人告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繁荣的海湾,如同我们来的那天一样。

而后,这个过分嘈杂地方同那对奇异的父子一起,在日复一日的战斗、挣钱与吃食之间,在刀尖对长矛的盘旋乱舞之中,几乎被我们完全抛在了脑后。

生活也渐渐步入正轨,林恩在离开港口后击杀的第一批巨魔那里惊喜的发现,那柄新得的宝剑削铁如泥的破开了一切敌人的铠甲,而我的利箭一举命中它们脆弱的咽喉。我们的足迹逐渐开始脱离荆棘谷,在沼泽遍布的湿地,我们的弓与剑在成群的鱼人间乱舞;在野草漫无边际的阿拉希高地,我们将武器指向阴影中潜藏的迪菲亚盗贼;在黄沙笼天的塔纳利斯,再毒的蝎子也不能伤害我们小队分毫……

我们的生命似乎在那短暂的一刻达到了巅峰,没有人能约束我们,没有人能抛下我们,没有人能嘲笑我们。再没有什么于寄养家庭间辗转的暗夜精灵兄妹,再没有什么被传奇的梦境守护者抛弃的子女,有的只是游荡与两块大陆间老练的冒险小队,组成它的是战无不胜的战士;和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吟游诗人们颂唱着我们的故事,悠扬的歌谣中,我们如同冉冉升起的两个太阳,为伟大联盟的一切敌人带去灾难与毁灭,我们是战神,是荒野的孩子,是一切恶行的终结者。我们的神话响在每一位暗夜精灵孩子的口中,我们终于变成了家乡的骄傲。

篝火再一次在身边的夜晚间升起,当一切敌人闻到我们的名字便胆寒的逃走时,一系列防御措施便显得不那么必要了。执着的弓与剑自手边放下,奇异的是,在进行了那么多场血腥的搏斗后,安宁的睡眠重新降临到我们身边。

但我们终究是忘了,太阳升起又落下,平原化为山峰又化为平原,我们的光荣也最终迎来了尽头。

那时,距离我们第一次踏上荆棘谷狂野的土地,已过了整整十年。家乡传唱着我们不朽的歌谣,我们却不曾回望那来时的路途。我们认为自己的传奇将永恒存在。

至少,在接到那张夜色镇发布的通缉令时,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彼时的我们早已身家发迹,购置了闪闪发光的昂贵护甲,买下了带有羽翼的坐骑。当那些身披苔藓般柔软毛发的角鹰兽载着我们降临到永夜的森林中时,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感到我们似乎已经脱离了凡世,解决的每一个罪人、每一个它们的叛徒亲属,都是为鲁钝而无知的众生降临的福祉。

夜色镇镇长,勤恳的艾尔罗.埃伯洛克公爵,用他那昂贵的帕子擦着头上的冷汗。如同每一位管理着动荡的土地,兜里塞满钱而急切的寻求冒险者帮助的贵族一般,他以极快的语速向我们说明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事情。

“哈沃克,”他的眉头紧皱,“无心者哈沃克。狼人、僵尸、死灵法师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来了又走,驻扎在这里的变成了杀人魔头。”

“他先前与一个强盗小队在赤脊山附近徘徊,抢劫、杀害了不少在那条路上来往的无辜农夫,而后,他在藏宝海湾曾经的传奇黑铁矮人铁匠,诺里.黑指那里得到了那柄传奇利刃——‘屠戮者’后,倒在他手下的无辜者更是不计其数。在我看来,能把打造成这样的宝剑卖给这样的家伙,那铁匠和他都是一样的恶魔。”

我的心头一震,望向静静伫立的林恩,他回望我,我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些许讶异。那个古怪的老家伙浮现于我们的脑海中,未曾想过,我们居然在这样的场合与他的名字重逢。

“而报应也很快到来了。一位从哈沃克手中侥幸逃离的农夫于一个清晨回到事发地点。发现哈沃克的强盗小队几乎全歼。可同他们一起倒下的,却是几个月来离开藏宝海湾和他心黑的老爹,行走于荒野之中,向任何寻求帮助的人伸出援手的年轻冒险者,伊莱.黑指。”

“据那位农夫讲述,那个年轻的黑铁矮人手执一柄坑洼不堪的破剑,英勇的以一己之力击倒了四位敌人,他简直像传说中的天神一样战斗。可那终究没能挽救局面,那柄破剑被哈沃克的‘屠戮者’一斩而断,随剑一起被折断的,还有那位年轻的黑铁矮人英雄。他因流血过多死去,倒在地上,和他斩杀的那些罪人一起,被赤脊山的大雨洗涮,躺在污泥之中。”

“这是我们都没有、也不愿料到的结局。愿他的灵魂与他堕落的父亲踏上不同的道路,愿圣光在彼岸拥抱他。”

我感到一种诡异的恐惧自心中升起,而几乎在瞬间,它被另一种扭曲的平静替代。

那个蠢货,听信了我讲述的那些假故事,便真的认为自己能够在荒原之中闯荡出一番天地了。他同那些赤脚板巨魔一样愚蠢,一样令人生厌。

没人需要为他的死负责,杀害他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天真与愚笨。

“我们后来才了解到,他之所以手握那柄破剑,是因为他的父亲试图阻止他踏上冒险旅途,拒绝让身无分文的儿子从自己这里买走哪怕一柄匕首,反而将除草的破剑塞给了这位勇敢的年轻人。他们间或许有着血缘关系,但要我看,比起伊莱高尚的灵魂来说,我更愿意称这个贪婪的家伙为恶魔。”

“但无论如何,我们让慌张的农夫将尸首带了回去。据说那个邪恶的父亲抱着他儿子的尸首,不住的发出嚎哭。自那天后,他未曾与任何人再交流过,只是埋头扎在自己的锻造间里,据他的邻居报告,三天内,无论日夜,那个狭窄的地下室之中不住的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而同那声音一起消失的,是诺里.黑指沉默的身影。”

“在那之后,流言四起。人们猜测着他离开赖以生存的小店的各种原因。”

紧接着,响起几声咳嗽,那位焦头烂额的镇长暂时停下了连珠炮般的语速,自腰间解下一个水囊,豪饮两口,说道:

“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了,我们目前的麻烦是,我们忠实的守夜人——莎拉.拉迪莫尔在乌鸦岭附近的小路上发现了一队冒险者的尸首,皆为胸口被利刃贯穿而亡,她们的身边还插着部落的旗帜。种种迹象表明,哈沃克已经来到了暮色森林一带。或许,还带来了新的同伴。”

“而让这样的杀人魔头在这片本就不太和平的土地上游荡无疑是不明智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暴风城挂上寻找冒险者的布告,并请求你们前来除掉祸害的缘由。”

“所以现在,勇敢的冒险者们,我恳求你们,前去乌鸦岭击杀那些徘徊的魔鬼,为我们这个小小的夜色镇带来和平。当然,事成之后,赏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我们如往常一样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颁布的任务。

直至角鹰兽的羽翼刮过扭曲盘绕的枝杈时,我的心情已经平复,通缉就是通缉,赏金就是赏金,生活就是生活。既然选择了在这条动荡的路上走下去,我自然不能被任何多余的回忆拖住脚步。

永恒的月夜闪在我们头顶,些许的星屑自艾露恩不变的庇护下洒向人间。任务开始后的夜晚注定难眠,坚韧的羽翼载我们飞翔于群山之间,盘旋降落在缀着光的碎片的林地中。

随着两声轻鸣,它们再度升起,徘徊于天际线之间,逐渐远去的身影如同两点小小的希望般,向着夜色镇的方向翱翔,离开了。

篝火燃起,随着第一缕轻烟升上空中时,林恩摸出镶蓝宝石的宝剑,握着洁白的手帕。反复擦了又擦。不知为何,有一股力量遏制住我高谈阔论的冲动,便只好卸下背后的弓,任火光照着它表面起伏的纹路。恍惚间,自那些裂纹与木漆交织的瑕疵中,似乎有几个闪着光的字母突显于我眼前。可在我眨眼的一瞬之中,它便消失了。

不寻常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两人间,最终,林恩不情愿地率先开口道:

“我说,那位老人家真的——”

“孩子,如果你是想说他杀害了自己的儿子然后仓皇出逃的话,没错。”

异常的宁静被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打破,我抄起手里的弓,后退几步,反身抽箭绷紧于弓弦间;林恩拿起利剑,皱紧眉头,跨步来到我的身前。伫立在这方被光明占据的小小空间里,我感到四周的黑暗如同一条首尾相衔的漆黑巨蛇,每一块鳞片中都埋藏着一种可能的危险,随时准备好吞噬我们这两位渺小的猎人。

僵持中,无尽的黑暗里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的白胡子自亚麻布织成的斗篷之下显现,脸庞隐藏于斗披下方的阴影之中,它就这样慢慢踱向我们,纵使我的弦越拉越紧,林恩执剑的手冒出青筋,也无法阻挡它向前靠拢的脚步。仿佛一位彼世降落的幽灵,它无目的飘忽着,逐渐靠近。一声声脚步合着我心脏狂跳的声音响起,自家中带出十年的老旧弓臂随着不断的弯曲发出危险的嘎吱声。

然后,它停下了。

我紧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只见它抖了抖胡子,自胡须下方掏出一个和它的斗篷一样老旧的胡桃木烟斗,杵进胡子下方的嘴里,紧叼着,狠狠吸了一口,一个烟圈自胡子中冒出,接着,它复又用浑厚的声音叙述道:

“相信我,我所了解的可比你们多得多……”

长久的寂静停留在我们小小的营地中,一时间,只有微弱的篝火依旧在劈啪作响。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良久后,林恩松开手中的宝剑,随着金属砸在地上的当啷声,他开口问道,“地精,侏儒,还是矮人?”

斗篷下的身影一言不发,只是又吐出一口缭绕的烟圈,看着它消散于半空之中,随即,将手里的胡桃木烟斗轻投进火中。如同一只得到宝物的贪婪巨龙,我看着篝火盘旋升高,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透过篝火,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交织于浓烟之中,但它们很快消散,而我终究是没有看清。

这时,篝火对面的身影开口道:

“不是地精,不是侏儒,更不是矮人,孩子,只不过是像你们一样,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金钱,等待赎罪的老东西。”

林恩的脸涨得通红,调转剑锋指向对方的脖子,嘴里不住的骂骂咧咧。一瞬间,我感到一阵冷风刮过身边,哀嚎着、哭诉着、尖叫着,却最终归于沉寂,什么也没有留下。

无端的恐惧涌上心头,我凝视着斗篷下的身影,它带给我一种微弱而令我毛骨悚然的熟悉感,我在脑海里疯狂的搜索着见过的所有披着斗篷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斗篷下的生物却没有住口,继续说着:“当然,你们可以说,我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来狩猎乌鸦岭里的魔鬼的,对吗?”

“疯疯癫癫的老家伙,”林恩冷哼一声,收回宝剑,将它插回剑鞘,“既然是同行,那就别觉得你有什么高尚似的,你来到这片阴森的林子里,去找那个哈沃克,难道不也是为了赏金吗?”

对面的身影似乎有一刻的凝固,寒风再度袭来,萦绕在我的周身,我感到内心的恐惧一点点加深,不由得将弓弦拉得更紧,无声的向林恩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立刻住嘴。

可林恩却好像认为自己已经胜利似的,得意的看向我,无视着我的提醒,嗤笑着说下去,“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劝你,最好别挡在我们拿赏金的路上,也不要妄想跟我们平分它。我是说——”对面的身影轻轻颤抖着,他似乎以为自己的话恐吓到了斗篷下的家伙,自豪的微笑着,说,“我劝你还是裹着你的破布滚回来时的地方吧,瞧瞧我们,再瞧瞧你!破布人打算跟传奇的战士和传奇的弓箭手打上一架吗?不自量力。”

斗篷下的生物停止颤抖,几乎在一瞬间,它安静下来,轻声问道:

“我不是为了别的,只不过是想问你,孩子,我愿意用所有的金币买下你的这柄宝剑,你同意这笔交易吗?”

林恩斜眼看着它,感受到身边的风更加猛烈的刮着,一股莫名的慌乱自心底升起,我用手肘悄悄捅向林恩,可他却再次选择忽视我,只是大声回答:

“见鬼去吧,就算是把这柄宝剑卖给哈沃克,我也不会卖给你这种穷酸的老东西。”

“看看你这身打扮,我相信,就算是杀人魔,也能比你开出一个更好的价码。”

对面的生物不再出声,安静的潜藏于斗篷之下,疑虑占据了我的内心,几个熟悉的词汇在我的脑海中翻涌。我细细打量着对面的斗篷人。

火舌舔舐着它茂密的胡子,它开始阴燃,偶尔有黑烟自上冒出,斗篷人却并未作出反应。

火焰。

白色的胡子自斗篷下伸出,霎时间,随着火光的点亮,一张黝黑而充满皱纹的下半张面部出现在我的眼前。

衰老、黝黑。

宛若感受到我的视线,斗篷人转过头来,自斗披的缝隙间,纠结肌肉线条鼓出,我窥见一道寒光闪烁。

古怪、强壮、锋芒。

忽然,强风自我身边褪去,吹破猛燃的篝火,划过阴冷寂寥的夜空,直扎入斗篷人的面部。一声惨厉的怪叫自耳边响起,我皱紧眉头,一张泛黄褪色的照片自斗篷人的腰间滑落。

两位位快乐的矮人定格于相片之上。雄鹰的女儿立于左侧,耳后别着一束鲜艳的羽毛;火焰的儿子站在右侧,煤烟熏黑的指尖戴着闪耀的戒指;半狮半鹰的野兽守在身后,高贵的翅膀围绕着幸福的一家。几乎有照相机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咔嚓一声,洋溢着欢喜的人们便凝在这方小小的纸片上,永远欣欢,永远团聚在一起。

家人、铁匠、团聚、幸福。

脑海中闪过一声清脆的响,记忆中的锁链解开,一个特殊的名字浮现于其间。

我抬起头,凝望着诺里.黑指充斥着苦痛的脸庞。

在那短暂的一瞬,他脸上的皱纹汇聚在一起,一只眼睛上蒙着眼罩,余下的眼角上鱼尾纹低垂,不曾打理的胡子打着结铺在胸前,火光映出他沟壑遍布的脸颊上划过的一丝晶莹。

有那么一霎,透过他污泥遍布而支离破碎的躯壳,我看到身前似乎伫立着一位悲伤的老人、一位自责的父亲、一位失望的儿子。

但很快,这些幻影消散在空气中,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老铁匠棱角分明的脸庞重归冷静,面前仅剩的,是一只鲜血淋漓的野兽。

林恩的惊呼飘入我的耳内,隔着短暂的距离,却好似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那一刻,惊恐蔓延至我的全身,狂风呼啸于我们身边,让这方狭小的土地陷入混乱。

“孩子,你也看到了,不错,我便是那位修好你的宝剑的家伙,我也认为我自然有权利将它收回去。”

“你听好,小家伙,我最后问你一次。”

“这柄剑,这柄和那害死年轻冒险者的同出于自一人之手的剑,我将它原价买回,你是否愿意?”

我骄傲的弟弟扬起眉毛,“但我却只能给你一个回答。”

“不卖。绝对不会。”他反身抽出利刃,依旧笑得自大。

“那么,很好。”他很快闭上嘴巴,依旧眉头紧皱。

隐形的刀尖落下,耳畔传来悠远的丧钟鸣声,我感到全身的肌肉一块块绷紧,白羽依旧搭在弓弦上,却有种预感缠在我心头,宛如一个未开始就已经注定结局的故事发生着。

风不再吹,短暂的寂静。

然后,注定的一切发生了。

一声怒吼响彻云霄,愤怒的野兽扑向伴在我身边的家人。

羽箭飞出,却仅擦过它胡须遍布的脸颊,宝剑伸出,击飞我的弯弓,随即对上另一把宝剑,手握剥开粮食用的短刀,我飞身跃起,刀于汗水浸着的手间紧握,祈祷着事件仍有转机。

可它不会再有。

腹间一阵剧痛,矮人有力的脚板踹着,天地在混沌之中旋转,我飞出去,如同一切开始前那样,撞到石头上。

眼前被不自觉涌出的泪水淹没,朦胧间,哀切的悲风呼号于耳边,凝为两团模糊而些许亲切的身影,她们飞掠着冲向僵持的身影,却在到达的前一刻化为泡影。

云端静默的女神倾斜了手中的天平,清冷的月光洒在两只野兽的身上。

苍老的野兽独手抵住宝剑,匕首于剩余的手间发出寒光。

噗。

噩梦般的轻声响彻于黑暗笼罩的林地间,月光照耀下的草地逐渐被染为红色,昏沉间,我看见一起成长的弟弟、一起谈笑的挚友、一起历险的伙伴再不能言语,双手垂下,匕首抽出,眼中的火光熄灭,最后的几下抽搐,他躺在了地上。

又或许,当第一位嚎哭着扑在爸爸冰冷身上的巨魔女孩倒在那柄利刃下时,他已经躺下了。

混沌笼罩于我的脑海之中,我陷入了一片漆黑,最后的最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你不是凶手,却难逃罪责。我的救赎即将走到终点,你的救赎却将伴随余生。”

“像我开始说过的那样,孩子,你会后悔的,像我那样。”

后来的事,已经自我的脑海中些许淡去了。

据湖畔镇那些兢兢业业的守卫说,当找到我时,我蓬头垢面,昂贵的护甲不知所踪,身披肮脏的衬衣衬裤,手中紧攥弯弓,不顾脚上紧锁的足枷,一味地在豺狼人强盗的营地中行走着。

守卫们冲进营地,驱逐着四周徘徊的强盗,一人劈开我脚上的镣铐,可我只是呆呆的注视着他,脸上不留任何表情,随即向反方向走去。

他们吓坏了,却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人盯着我手中的弓,认出了我是那位传奇的“联盟英雄”。

我被他们用马匹抬到湖畔镇旅店。老板娘掰下一块块面包,合着牛奶送进我的口中,我被人照料于精心布置的房间内。三个日夜后,神智再次回到我的身上。

弟弟被马车运于湖畔镇,夜色镇派出的探子发现了他。两位镇长一致决定将这位“光荣牺牲”于哈沃克伏击下的勇士安葬在阳光普照的湖畔镇,而不是乌鸦岭凄冷阴暗的墓葬间。

我并未提出任何意见。当他安详永眠着的身躯被泥土掩盖时,我只是久久望着那一方小小的墓碑。黄金镀上的女神宁静的守护着一方墓穴,银叶草与宁神花编成的花环安放于土地之上。我站在那里,从黎明的曙光亮起,到黄昏中太阳落下。心中却并未泛起半点涟漪,眼泪更是不曾流下。

就好像,随着第一位巨魔孩子倒下,本应沉睡于眼前土地中的亲切灵魂也一起逝去了,在这里躺着的,只是一个空壳而已。

而曾经寓居于伫立的躯壳之中的精灵姊姊,也在那时随着一声声巨魔的惨叫,消散于空中了。

终于,我离开了那方坟茔,离开了湖畔镇,留下身后轻声环绕的流言蜚语。

无目的的穿行于旷野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赤脚蒙上一层尘土,道路两旁闪过饿狼徘徊的身影。随着一声尖鸣,它们退去,长着翅膀的野兽飞落于我身侧。

林恩买下的角鹰兽用它闪烁的目光注视着我,颈部挂着的灯笼如离开前那样摇摆在清风之中。颈部老旧的项圈上绑着一封沾染紫色印泥的信件,其中内容除了要我及时赶回达纳苏斯外,再无多言。鬼使神差的,我攀上了角鹰兽厚实的脊背,坐在舒适的鞍座上,我期冀它能带我逃离这方被诅咒的荒野土地。

我们飞跃群山、飞跃平原、飞跃无边的海洋,风轻柔的拂过我的脸颊,宛若生命与活力再次注入我的体内。我打起精神,努力说服自己一切悲剧与惨案都只停留在梦中,试图忽视着身侧再不存在的同行者。

我几乎都以为,赎罪的时间已经结束,背负哀伤,我可以踏上新的旅程。我在清风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如冒险生活中常做的那样,打算说服许久未见的村民:弟弟在与哈沃克交战之中英勇牺牲,我被那魔鬼一并打伤,现在才得以回到久别的村子。

我挺起胸膛,熟练的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就像每一次屠戮巨魔后,向探险队员复命时那样。不过是身边少了队友罢了,我安慰着自己,内心深处,甚至有些为自己的应对自如而沾沾自喜。

巨魔孩子、燃烧的村子、愤怒的老人,一切如同一场幻梦一样,被我遗忘于脑海之后。

可我终究是忽略了,忽略自己如往常一样,怀中拥有幼稚而冷漠的品质。

而给我最后一击的,不是弟弟,不是诺里。

却是耳畔响起的言语。

自云端中坠落,我的旅程止步于达纳苏斯祥和的夜晚。

繁星点缀于深蓝色的林间,树叶掩盖住两方新埋的坟墓。清风抚摸着其上新刻的字迹。

“我们崇敬的大德鲁伊,伊冯.月语和艾尔.月语长眠于此。”

亲切的名字,带着血脉的链接,哽住了我的喉头。

爸爸,妈妈,弟弟,走了,都走了。

而后哨兵、平民、学者,邻居们一个个熟悉的脸庞自身边聚拢,我曾认为他们早已被我抛到了脑后,可回头望去,却依旧如此清晰。

清风掠过树梢,轻柔的将人群的私语带向我耳边。

“看呐,月语家的大女儿回来了……”

“啊,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神箭手吗?我听说她冒险发迹之后,就再没回村看过父母一眼。”

“我听守夜人说,她带着自己的弟弟一同前去暮色森林追杀目标,弟弟倒了,她却回来了,一定发生了诡异的事。”

“我听说,她通缉的目标哈沃克,和一个矮人的尸骨一起,被夜色镇的探子发现在距她弟弟尸骨好几十里的地方,要我说,这里一定有猫腻。”

“嗨,我听说呀,她和她兄弟起家的手段也不怎么正常,冒险队的人说,荆棘谷整村整村的巨魔随他们接下的悬赏对象一同倒在烈火之中,金币却全流进了他们俩的口袋。”

“该我说了,怒风兽穴的德鲁伊说,她的父母在翡翠梦境中遭遇了诡异的梦魇,他们消失之前还哀嚎着自己儿女的名字。梦境守护者还报告说,在现实中对应暮色森林的梦境地区中,驻扎的守护者常听到狂风咆哮,前些日子才突然消失。我觉得,这跟她也脱不开干系。”

“可惜啊,可惜。我听街角的武器匠老诺兰说,老月语们是真的爱着这两个顽劣的孩子,她们省吃俭用,偷偷自梦境中逃出,在老诺兰那买好武器,为两个孩子的弓、剑附上了德鲁伊神秘的法术,又在第二天把那两柄武器还给老诺兰,嘱咐他第二天偷偷把武器递给两个孩子,让她们放心闯荡……谁能想到,她们用这神圣的武器犯下屠戮的惨案!”

“我听说……”

“我听说……”

“我听说……我听说……我听说……”

最后的最后,我才看清,每一桩犯下的罪行,每一次肆意的屠杀,都不会被人们遗忘。昔日鄙视的愚蠢者有着自己的记忆,昔日忽视的平凡者讨论着邪恶的发生。

在这片动荡的大陆之中,罪恶会在每个黑暗笼盖的角落发生,但它决不会被忽视、被忘却、被原谅。

一声声话语化作利箭,刺穿了我那被名利蒙蔽的心脏,万籁俱寂中,我的血液再度开始于其间流淌。

抛弃父母、纵容弟弟、谋杀老幼。一切发生之后,亲人离去之后,我甚至还在想着哄骗欺诈昔日照料我们姐弟的村民?

这可真是光荣的冒险,好一个联盟的英雄!

以艾露恩女神的名义,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干涩的眼眶之中,似乎有液体涌出,一声惨厉的哀嚎回荡于泰达希尔巍峨屹立的树干下,我撕扯着、狂笑着、惨叫着,我啜饮着自己最后的眼泪,我扯下自己柔嫩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淌到地上,人群慌乱的向后退去,身旁观望的哨兵快步上前,把我押送到树根下掩藏的地窟之中。

黑暗的监牢中,我狂叫了多少声,多少次摇动着门前的监栏,时间在这里以年为单位流逝,逐渐的,一头如星夜般秀丽的蓝发变得黯淡,我总是坐在黑暗之中,每日最大的期盼就是守卫端来的下一餐。

这里渡过的时间以年为单位计算着,牢房外的鸟鸣响起而又归于寂静,在一个个无眠的日子里,永恒的罪恶笼罩于我的心头。

直到火焰再度来袭。

不知多少个世纪渡过,浓烟涌入了严密守卫的牢房。

墙壁外,喊杀声、交战声、烈火燃烧的声音,一齐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牢房内,碎石滚滚自头顶落下,浓烟不住侵入狭小的铁栏后,捂住口鼻,我的脑海内回想着唯一一个念头。

我再也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闭上了眼睛。

时间于黑暗之中逐渐流淌,耳畔传来重物坠落的声音,我感受到死亡挥舞着它的镰刀逐渐逼近,不再挣扎,我缩在墙角破旧的床铺上,等待着审判的到来。

一片漆黑之中,往昔的一幕幕岁月流水般划过我的眼前。年少的兄妹在溪水间打闹;青年的队友在密林间穿行;壮年的冒险家一击杀死扑来的猛虎。

如今,苟延残喘的我在牢房内蜷缩。

事情本不该如此。

事情本不该如此!

似乎有一股力量注入我破裂的躯壳,我睁开眼。

一块豁口的石板支在我的头顶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我推开它。阳光照入碎石尘土之间,一股微风拂面而来。

奇怪,树干根部的地下,应当看不见外界才对啊。

烧焦的浓烟味自头顶飘来,我抬头仰望着顶部的日光,映入眼帘的景色顿时令我失语。

晴空之下,矗立着支离破碎、被烧成焦炭的世界之树——暗夜精灵的家园——泰达希尔。

那之后,我游荡于大陆与大陆之间,试图洗涮自己的罪孽。但每个月光闪耀的夜晚,我都能感到艾露恩无情的找寻着我、批判着我。我躲藏在阴冷的山洞中,步行在灼热的峡谷里,潜伏于白雪皑皑的山脉间。可无论如何,月光依旧追随,如那个沾血的夜晚一般,不曾离去。

我仍旧携带着自己的弯弓,却再未射出过一发箭矢。穿行于野外之中,我采下树梢的果实,而不愿去射杀哪怕一只猎物。

由我带走的生灵已经够多了。

而直到一个月前,我再次踏入海角的城镇时,水手们热情的推销着各地搜刮的武器。人类挥舞着长满藤壶的枪支;兽人举起生锈的长枪;狼人手中端着镶嵌蓝宝石的利刃——

镶嵌蓝宝石的利刃?

我走上前,他说这柄利刃被人发现于黑石山下火元素中,它的表面似乎被人附上了神秘的法术。它也许卷刃、也许磨损、却永不会摧折。

我颤抖着递出金币,于是,数百年后,依旧如初的利刃被塞还于我的手里。

蛰伏于青藤掩盖的洞穴中,一下下,我擦着它,似乎几缕暗影自其上升起,又很快散在空气之中。

纵使已过百年,那段记忆却在瞬间尽数回流如脑海中。好似什么人催促着我,提起笔,将我们的错误、罪行、恶果一并记载于泛黄的羊皮纸上。

就这样,我沾起墨水,写下了第一个字。

就这样,你们读完了这个故事。

以永恒的月亮女神——艾露恩之名,那个可怕的夜晚无时无刻不倒映在我的眼前。这是对我的永恒审判,而我,也甘心于承受它。我仅有一个请求,无论是谁拾到了这封信,请将它寄给湖畔镇,这样,或许过了足够久的时间,终有一天,阳光与清风将再度卷过那方浅浅的坟茔。

同样以艾露恩之名——这封信所记载的内容并无半分虚假。黑石山下镇压的亡魂可以告诉你,乌鸦岭间徘徊的悲风可以告诉你,荆棘谷中重获新生的巨魔村落可以告诉你。我并非手握重权,我不言半分虚假,我却犯下了同那些战争贩子一样可憎的罪孽。写下这些,我不是在要挟你们的原谅,我只是在以我最后的精力哀求你们,不要走上与我一样的路途。

最后,愿艾露恩女神保佑着你。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们,保佑你和你的友人们,保佑每一位在这世上默默活着,平凡而努力的生灵们。

愿她和着那些熠熠的星芒悬在每一个宁静的夜晚,指引着你们,前行,前行,前行。

——曼妮.月语

于青藤掩盖的山脉中

 

后记:

根据文中透露的线索,我们在达萨罗内一座青藤掩盖的山脉中找到了曼妮女士曾居住的洞穴。洞内的一切物品摆放如常,羊皮纸摊着、墨水瓶摆着、羽毛笔静放在石板上、那柄利刃和弯弓一起立在洞穴的角落中。只是,曼妮女士不在那里。巡逻小队搜索了周围的山峦,也并未发现她的踪迹。

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她消失了。也许她完成了自己的救赎,也许她依旧在赎罪的路上奔走。

不管怎样,愿艾露恩女神保佑她,愿艾露恩女神保佑我们所有人。

——利尔.夜风

军情七处特遣调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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