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夏天永远不会消逝

# 词语: 深海 抛弃 灼热的

# 是自设果泥 一个甚至可能不算是故事的非独立零碎短篇

 

我是在夏天遇见他的。

七月初的傍晚,太阳的余辉将天空渲染成火红与橘黄,颜色热情又鲜艳。纽约的夏季没那么炎热,但黄昏时还是从大西洋卷起一股带着海洋味道的湿热的风,与街边商店传出的隐隐约约的乐声混合着浸透这座城市,共同将我推进了一家酒吧。

没有想象中熙攘谈笑的人群,店里意外的很冷清。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他的。他坐在最醒目的吧台上,随意摆弄着手中的鸡尾酒杯,像只猫一样慵懒肆意。调酒师和他说了几句话,我听见他笑起来,清脆的像冰块掷入装满汽水的玻璃杯。

在此之前我便知道他——没有人不知道,迅速崛起成长的世界第一宝座上的年轻人,当之无愧的最强者,一举一动影响着整个世界。曾有无数追随者前赴后继的为他奔向死亡,无数人沐浴着他的光辉向往着他而度过一生。他怀抱着最真挚的理想在战争的鲜血中诞生,踩着战败者的尸体爬上顶端,拥有最极致的危险与美丽。

我走到他的身边。在酒精的微醺中他难得卸下攻击性,收起自己的锐利与锋芒,目光都变得柔和。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人们说那是天空,是深海,无边无际,但我无端的感到它拥有一种沉默的悲伤。深海中的万事万物都是无声的,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直至离开都那么安静,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蓝色是广阔的,也盛满压抑的寂静和永恒的孤独,望着他时我便仿佛要淹没在这样的沉寂中。他什么也不说,我却仿佛能透过那双眸子窥视到无数生命的浮沉,他身为人类的脆弱与孤独。

我坐到他身边时他并没有开口询问,或许是习惯了有人被他吸引而刻意的接近。我猜他深知自己的魅力。我不能摄入酒精,点了一杯果汁,就这样陪着他一杯一杯的喝各种颜色鲜艳的碳酸饮料,或者盯着木制的吧台发呆,玩弄脖子上闪着银光的十字架项链。我试着和他说话,漫无目的的聊天,一整个夜晚都耗费在此,直到天边慢慢泛白。

破晓时我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刺透天边的云。他只是望着远方,想要说出什么,却最终没有做回答。他说,随便怎么样都好,我没有名字。

如果没有名字,谁还能够在夜晚将你唤回家?*

我没说的那部分是,我希望那个人是我。命名像是一个驯服的过程,当你给予一件物品或者一个生物名字,你便从那一刻开始对它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名字将会是拴在它身上的绳索,是一种束缚,却也是一条能够回到爱与安全中的道路。

但事实上我深知自己束缚不住这样的存在,也没人能,因为凡是美的都是没有家的。天空中的飞鸟,黑夜中的流星,夏季盛开的玫瑰,没有什么能够只属于任何一个人,或者属于任何一个去处。*他拒绝失去自由,这便意味着他拒绝温暖的归宿,拒绝任何平稳的生活,拒绝爱。他不断离开各种地方,任何长久都将是枷锁,是囚牢,是通往“自由”路上的阻碍。

我们一起去看海。准确的说他根本没有邀请过我,是我硬要跟去。纽约离海很近,开车不久就能到,对于他来说更加轻松熟悉,我猜他去过很多次。踏上沙滩的瞬间我便闻到扑面而来海风的味道,白色的飞鸟在海面上翱翔。他赤足站在海里,浪冲刷着他的脚踝,淹没他的膝盖,触及他的大腿,我想起几个世纪前浪花也是这样拍打着普利茅斯岩,五月花号从大西洋遥远的另一端驶来。阳光在海面撒上金黄色的碎片,波光粼粼的摇曳着,我产生一种错觉:他像是要破碎在海里了。

他上岸的时候眼底沉着什么,我读不懂,似乎带着一些落寞。海才像是他的家,而不是在钢筋水泥的围堵下那个狭小压抑的屋子,工作进食睡觉日复一日,像是每一个渺小的普通人。但只要还活着,他就不会甘于平凡,像是永远处于最辉煌的二十世纪,尽管所有人都清楚他再也回不去。他似乎就只是为了那样耀眼的时刻而诞生的,失去了辉煌,他便失去了生命。但事实上‌越大越亮的恒星寿命越短,在黑夜中燃烧放光就是奋不顾身地奔向死亡,就连那个似乎永恒的盛夏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而他早就将自己燃尽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梦到夏天。白天他在客厅里看电影或者在书房工作,我开始写一些文章。我写他的理想,他的热爱,他的自由,他的信仰,写他的一切。有时候他会过来看一看,拿起我手中的纸又放下,但从来没有提起过兴趣,大概是因为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爱他的人与恨他的人同样之多,赞美的话语与恶毒的诅咒他都早就听腻了。他走向厨房,我听到柜门打开的声音,然后什么东西砸到地上,大概又是塞满冰箱的快餐掉出来了。微波炉运转,他就百无聊赖的靠在旁边喝冰咖啡。橱柜里从来不会有小袋的咖啡用糖,大概这对于他只是一种必要的消耗品,并没有认真去享受过它的味道。他回来再次躺倒在沙发上,电视机嘈杂的响着,里面在播放俗套的星球大战桥段。

走回卧室的时候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上前几步去扶住他,却马上被甩开手。他厌恶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格外反感别人的触碰和帮助。即使自己再这样下去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偶然间看到的抽屉里堆积的药物中那枚陈旧的戒指与泛黄的照片。这样的他也会爱上谁吗?他也能够放下一切戒备去依赖与信任一个人,他也会曾经想要成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度过一生吗?

爱,这是一个太沉重的词语了。或许曾有无数人轻浮或庄严的向他说过,但我不会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甚至没有任何一刻产生过想要与他共度一生的想法。他于我来说像是一件艺术品,遥远的美,那便意味着永远无法触及。接近是浪漫死亡的过程。他始于一个狂热的梦 一则神话 一场幸福的幻觉 一种幻想。因而他生来便是破碎的。*

我时常会想,人们在星条旗前宣誓,在说着愿意将生命献给这个国家,在庆祝他的诞生时,爱的真的是他吗?在无数人的簇拥与追捧中,他会不会有一刻感到孤独呢?或者说,从头到尾,有任何一个人爱的不是自己塑造出的心中的幻象,而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类的他吗?

我偷偷跟着他去过一次墓地。那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一个普通到和每一天都相同的午后,他兜兜转转远离市中心,来到了一个偏僻而荒凉的乡村,在路边的花店买下了一束白色的雏菊,沿着流过村庄的小溪走了很久,最终驻足在一片草地旁。远处有着小孩子们的嬉闹声,听起来那么遥远又虚幻。而在树叶斑驳的阴影下,我看到一座小小的墓碑静静伫立在那里。

他弯下腰放下怀里抱着的花束,轻轻的抚摸白色的大理石表面。那上面的字已经快要被时间冲刷的不留痕迹,只能模糊的看到几个字母。相比阿灵顿公墓整齐精致的墓碑,它看上去粗糙又简陋,但我却是第一次看到被贵重奢侈的一切所包围着的他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的去触碰某样东西。

他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直到太阳的余辉都快要被完全吞没才离开。我从来不知道那么耀眼的生活在喧嚣中的他可以这么安静,这么黯淡,这么渺小到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人。我悄悄的靠近几步去看,墓碑最下面的一行小字写着主人的逝世日期。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

而雏菊的花语是,天真、和平、希望,与深藏在心底的爱。

 

他在夏末的时候离开了。这里的东西本来就不太多,只是一些最常用的生活用品,整个屋子也不大,连墙都是单调的白色。某一天的清晨他带着包出门,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听到门关上时沉闷的响声。那时太阳已经不再那么炙热,透过窗户照进来柔和而温暖,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之后发生了大规模的暴乱,爱戴他的人们在街头焚烧他引以为傲的旗帜,点燃街边的房屋,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的示威,肆意反对他的存在。学者们猜测他是否会在一夜间衰落凋亡,正如数十年前那个强大的红色帝国。我想起在他身边时我似乎能看见光芒黯淡 星辰破碎,他的死将会像生一样热烈,最终时间抹掉他就像抹去一团火 抹去一首写在墙上的诗。*

可明天还会如期而至。

那之后或许会有人问我,他去哪里了?我便想起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起广阔明亮的天空,想起即将凋零的玫瑰,想起挣扎着燃烧的流星,想起他一切真挚的灼热的理想与未来。

但我最后却只能说,他被那个夏天抛弃了。

 

 

 

*①来源自珍妮特·温特森所著《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②来源自沈从文先生的句子

③来源于对美国精神的研究书籍《梦幻之地》

④来源自皮扎尼克所著《夜的命名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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