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有些东西,离我越远就越不清楚;它们拧巴在一起,像一个愤怒的艺术家的解构主义画作。时间仿佛拿着大剪子,将一个遥远的梦剪开,胡乱贴在我现实的记忆里。这些色彩斑斓的怪物们张牙舞爪地立在回忆的必经之路上,我没法解释它们的存在,因此我不再信任回忆了。
譬如,我记得数年前的一次出游,那时我大约正是小学生,排在小学特有的那种男生一列女生一列的队伍里。我记得我去的是博物馆;我们的队伍自然先是在博物馆的门口站了好半天,酷烈的阳光暴雨一般洒下来,鞭笞着一群祖国的花朵。
我那时觉得等待的时间慢极了,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汗珠闪着金光滴下来,沾湿校服领子。终于进到博物馆大厅的时候,一阵空调的冷气把带汗的校服吹硬,发出冬天似的气味;我终于清爽起来,像一只雨后抖干翅膀的麻雀。
我看到了一个恢宏的大厅,点点的光豆撒在石英地板上,屋顶挂着一个浮夸的吊灯,宛若上流社会的宴席一般。继续往前走是展厅:中国古典的青铜器,青绿色的金属弯曲成华美的弧度,瑰丽而神秘;然后是一些乳白色的石膏塑像,年幼的我自然分不清楚他们来自哪国哪代,只记得一个塑像挤眉弄眼地使劲儿瞅我。我们的队伍前面一直有一个讲解员嚷嚷,扩音器的声音呕哑嘈杂,像一百只蚊子声嘶力竭的尖叫。
之后我记得我们走到了一个场馆中,仿佛是沙漠一样的场景,然而是切身感受到了来自撒哈拉的热浪和黄沙,而不像是布景。四五个黝黑的人朝着我们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感到疑惑,理智告诉我这是博物馆,但又像是真真踏在非洲的沙漠上。狂风裹挟着荒烟,仿佛是来自非洲古神的暴戾向我们扑来,用那健硕的手臂无遮无掩地释放野性的自然之力,雷鸣一般暴怒。不知觉间,我们已经出了场馆。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的时候。我走到十二楼的阳台,听着自北而来的风溜进窗子的缝隙,吹着笛。云彩在天边一字排开,浮在楼群的半腰,奔腾着渺渺茫茫的雾气。石青的云把苍穹划开,下面的紫粉,上面的暗蓝。室内绿植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和外面的景色叠在一起,如同藏在雾霭里面的参天古树。一弯月牙的两个尖儿朝上,倒悬在一片沧茫的瀚蓝中,仿佛穿着洁白长裙的、沉入海洋的孩子。夜空的一切都是她的朋友;这个圣洁的孩子在海中也能呼吸。
我承认这记忆太过离奇,像是意识流的臆想。事实上,我自己也对这回忆感到诧异。它们不像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者是时间的久远让我搞混了一些东西,也许是孩提的感官夸大了一些东西。它们和远古一样遥远,神秘、质朴、光怪陆离,但又异常地富有活力,仿佛至今不停跳动的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