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的阿尔明尼亚【弃】

一、

车轮碾过铁轨时深沉的金石之音响了一夜。我亦一夜未眠。看不清窗外的景,便不去看。

坐飞机从昆明到上海专机、来到到德黑兰,在德黑兰坐夜火车去大不里士城,为的是赶上长途巴士,去Norduz口岸,最后进入亚美尼亚。

这样颠簸造次,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重温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二、

三天前方才了结了手里的大案子。一家网约车巨头并购北京老牌出租车公司。律所受网约车公司之托,去谈判、斡旋,耗时三个月终于成功。作为M&A组里的所谓青年骨干,已然精疲力竭。上司说可以修整些时日。做律师的第五年,这是第一个假期。

的确,再不许我假期,任何人都能看出我日益纽结的精神状态。

两公司签完合同那天,我与组里的下属一起庆祝,直到近十一点钟才到家。平日里滴酒不沾,但这一次破例。他们说,“你年末大概会升到高年级律师啦!”我只是报以微笑,不过内心不失轻飘飘的感觉。

会成为所里最快升入高年级的人吗?我不知道。或许会去试试IPO方面的业务吗?我不知道。不过那将意味着从零开始——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三、

摇摇晃晃地刷入小区的门禁。眼前楼宇的窗户里,大多是暗的。都歇息了吧。只有寥寥几盏窗户是亮着的。不过我知道,没有哪一方是为我而亮。自从工作的第二年后,便没有再寻过室友,独居了下去。也没有交往的对象,上一个还是在大学——工作这么忙,怎么还会有时间谈情说爱呢。只是父母亲偶尔拜访,带许多种食物以填满冰箱;就像他们的父母曾经去看望他们时、会做的那样。我经常外食,偶尔能自己做顿饭,也只是去附近的超级市场里购置刚够一餐的食材。从来不留剩饭剩菜。

紧握铁钥匙,带着一身酒气旋开厚重的木门,里面是我个人的世界。来不及换上睡袍,踉跄地进入卧室之后一头栽倒在床铺里。

四、

我看到了。嗯。

荒凉的平原里寸草不生。在这不毛之地上,隐隐有几寸枯草摇曳,是生命的遗迹吗?或许只是我的幻觉。我没有注意天空的颜色,大抵不会是澄澈的湛蓝。或许是发灰调的青色,也可能阴云暗涌。

面前群山环绕,我的明天静静躺在山的背后,“明日隔山越”;或许也像《东邪西毒》里说的那般,山的另一侧一无所有,或者有的只是另一座山。背后或许亦是平原,我不能确定、因为我不能回头——不能,而非不敢:“世事两茫茫”。我的过往流淌在那里,我无法去看。

左边一侧山崖屹立,前仞绝壁上陡峭的山石裸露在外,在顶上却忽然变平,形成鞍部。鬼斧神工从不留下痕迹。土黄色的崖壁我看不清质地,大块浅黄色的岩石镶嵌在泥土里,如同大型蛋白石矿。

这样的山石是不可攀登的。如果说要为所有事物的存在赋予某种意义,那么这样的山越之意义定不是为人们所攀。山峰的棱角愈分明,反而愈易有供登山客歇手搭脚之处;而面对温润得不露痕迹之作,人们所能做的反而只有仰望、凝视、用心灵去触碰。

鞍部上立着一栋米灰色的砖石建筑,分上下两层。米白色的砖石和山体颜色相近,浑然一体。斜屋顶最中央是圆锥尖顶,上面立着十字架。是教堂吗?不对,建筑下面不只是裸露的残岩,或许堡垒。上两层建筑与最下缘的堡垒,像一块蛋糕端坐在托盘上一般,存在于在山体之上。如果说某一天,天外来客真的路过地球,那么我想他们定会以相似的方式稳稳降落在海角天涯之一隅。

整座建筑拱门很高,窗户很小;引申而言,前庭敞亮、好像一眼便能望穿,但试想若欲登堂入室、从窗口窥探、是不可能的企图:秘密正躺在每一间暗室里。当然,从外面看,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屋子而已。

平原的右侧有一小道,印向鞍部之上。如同天然的栈桥,为我这样的羁旅之人提供方向。于是顺着土桥前行,走过山峦交汇的中心,站到了建筑面前。

先环着它走了一圈。很大,我大约走了三四百米的路程。想必占地面积有近千平米了的。沿途我轻轻撼动每一扇拱门,发现都被沉重的铁锁扣住了。我没有钥匙。可就当我即将回到土桥之原点的时候,发现最后一扇门本身是开着的。这里在我行走前的视线范围内,可我不知怎的,就是没能看到门缝透出的幽光。

极小心地推门而入。出乎意料的是、铁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吱呀声没有划开夜空的寂静——奇怪,为什么我会这般笃定、当下是良夜而非午后。

面前是漆黑的甬道,两侧没有火把或者灯光照射,只在最远端有隐约的灯火。我往前走。脚步很慢,以防每一个下一步踩到毒蛇、生鱼,踩碎葡萄、石榴,踩进深渊。

忽然听见门被上锁的声音:咔啦。紧接着是均一而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袭来,步频比我快很多,伴随着一阵广藿与香根草的气息。我认出来,这是娇兰的伟之华香水。大约不会是复刻的新版本,而是五六十年代的浓香版。扩散程度与香料的质量都太不同寻常。

祂知道我的存在吗?我的脚步很轻,声音很小,只是拥有着游丝般痕迹的普通人啊。眼见离前面的灯火愈来愈近,我加快了步伐。背后的脚步声也紧了,皮鞋跟敲击石板地的声音更明显了些。但我能感觉到祂始终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并没有拚命追赶的意思。可这令我更加惊惶。

洞穴、甬道与水泵,钥匙、绿松石、黑袍——是谁?

他转过身,“终于等到你,玛丽亚。”他说。

 

待到记忆重新衔接上,已然天明。

假期的第一天是我几年来过得最糟糕的日子:最最糟糕。早晨,被一场剧烈的头痛惊醒,而非闹钟。虚着气力半撑起身体,看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竟已然十一点半钟。几乎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查阅信息与邮箱,唯恐自己错过无数通电话与消息,却发现收件箱空空如也。

“是被解雇了吗?!”

“……呼,不是,不是,今天休假……”

工作原先充满了我生活的每个角落,让我觉得充实无比、刺激无比。但如今突然地闲下来,却发现所谓“生活”里什么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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