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品

红莓

 

“每个人物的出现都要有他出现的理由,不要去写脱裤子放屁的文章,忽然从脑子里拎出一个莫须有的人物,放在故事里,跟读者说‘他来了’,那你定不是个负责的作者。故事,是生活,人物,是活的,他们像你们一样,不是白痴。”教授如此说着。他穿着一双皮鞋,牛仔裤,毛衣外套,自然卷的黑发,戴眼镜。

 

讲课的声音逐渐模糊,教授的身型也旋转起来变成一片黑色,我又因熬夜在课上睡死过去。

 

“一如既往的充满野性呵”,待到下课,我上前找他攀谈“我想要写一本小说,至少写出点名堂,但发觉有的情节不对头。”

 

“前半节课是的确如猛兽一般,”前半节课的字眼被着重的点出来,仿佛是为了讽刺我一般,“哪些情节?”教授问道。

 

“情欲与肉欲……”我回答道。

 

“呵,真正的生活。很难写的好喽,”教授用那双略有些沧桑的手,将胸前的课本放回到讲台上。“情欲啊……嗯,不太准确,情欲是可遇不可求的,肉欲是随时存在的。它是感性中的野性,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躲在人面下的兽心。”说着教授拍了下自己的胯部,仿佛要展示自己的肉欲一般。

 

“所以该怎么办呢?”我略有些不耐烦的问。

 

教授的眼睛忽然警惕的瞟了瞟四周,靠近我的头,低声说道:“花钱。”

我想我已经猜到他的回答了,但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想我的头脑有些空白,手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合适。果真是人面兽心啊,我心想着。

 

教授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一般,撇了撇嘴,轻描淡写的说:“合法花钱买红尘喽。”

 

下午四点的阳光穿过窗户洒在他的裤裆上,那一刻他仿佛不是个教授,而是个皮条客……

 

我承认自己是个不安分的人,从小就过不得规律的生活。仿佛是为了给平淡生活找到借口一般。如今去寻那红尘来……一想到这里,我的血液就从心脏里泵出来,直冲大脑。我又想起了那个午后,教授人模狗样的,牛仔裤笔直,忽然对我说“花钱?”单刀直入,没有前戏,直接高潮。我的心脏又“砰砰”地猛烈的跳动,手指冷冰冰的,舌头根发酸又有些苦涩,一股浓烈的陌生感激起了我内心的负罪与兴奋,仿佛是宣判了我的死亡。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夜色迷离,灯光闪烁。马路上积了水的坑,与泥巴混在一起,路旁有倚着墙根儿干呕的男人,头发凌乱,衣冠不整。有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中年女人,时间在她们的身体上不留情的划过,就算是厚的快掉渣的脂粉,和极浓郁的蓝色眼妆,红色唇彩也无法顶替那下垂的胸部和垮塌下去的臀部带来的让人厌恶的丑陋。看门的狗被拴在管道上,冲着来来往往的人吠,但这吼叫也被淹没在巨大音响里喷出来的音乐声中了。这些男人,有的是工地上的工人,有的是公司白领,当然,也有大学生和教授。这些女人,她们有可能在抽完这支烟后,要收起自己艳丽的衣物,回到筒子楼里,独自躺在沙发上睡死过去,又或者要面对那醉酒的丈夫,在如洪钟般的吼声中,抱着自己的孩子睡去。

 

这条街仿佛是将外界的罪恶与污秽全部吞没了一般,人们走进这里变了模样,漏出最原始的兽性,释放心底的欲望,在夜色与乱人眼目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所有的行为都仅仅留存于这条街里,都被锁在这里,施加于在这里过活的人的肉体上,你不必担心出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到了。”教授将我从懵逼的状态中拖了回来。

 

抬头一看,“红流寺”三个大字挂在门上,疯了般的闪烁,像是舞厅里摇头晃脑的男女般,疯狂。红流寺,是舞厅,也是酒吧,但不至于舞厅,更不至于酒吧。

 

我恍惚的踏进红流寺,一股迷茫和不真实的感觉飘荡在我的眼睛和大脑之间。这里震破耳膜的音乐声和几乎要晃瞎人眼的灯光几乎要将我一拳打晕过去,我这在校园里的野路子,来到这里摇身一变,成了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雏儿。

 

教授径直走到了半个圆座旁,那被牛仔裤勒得圆滚滚的屁股,把油光锃亮的皮质沙发压出了一个坑。这沙发仿佛有魔力般,将教授身体里的疲乏与压抑瞬间吸入了教授屁股下的那个坑里。在明暗之间,我仿佛看见有无数条丝线从教授的那套体面的衣服中被抽出来融进了旋转的灯光中,暂时飘荡于舞厅的屋顶。紫色的灯光忽的略过教授的脸庞,他那双隐藏于眼镜下的眼睛如饿狼一般锐利,却又如霾一般混沌无神。他几乎是瘫在沙发上,两眼不知望着哪里,或许是在寻找一位前凸后翘的舞女,但那眼神少了些冲动,更多是无意识的。

 

“喝什么找她讲啊。”仿佛是意识到忽略我太久的缘故,又或许只是尽了自己做教师的本分,带我一把似的提了一嘴。顺便拍了拍卖酒女的屁股。酒女没理他,没回头,立在托盘上酒杯中的海,连波澜都没有,只是如往常般撞上酒杯的边缘,再回去。我在旁边尴尬的点了点头,思量着要点什么酒。

 

“嘿!”几乎是吼出来一般。教授错愕地看着我,我已经在后悔了。音乐声没有盖住我的声音,这声音也绝不是一个点酒的客人所该发出的。招来的不是酒女,却是几个虚张声势的男人的目光。

 

“你要干架啊,你这身板打的过谁啊?”

 

“我来这干架干嘛,”为了掩饰我的局促,只好勉强接上教授的讽刺“我要点点喝的。”

 

“我都说了找她。这么乱,谁顾得上到您面前给你服务。”我看得出教授已经不耐烦了,我的行为搅了他的兴致。酒女的身影正逐渐消失在人群中,我匆忙跟了上去。推开三三两两的人。

 

兜转一圈,教授已然不再等我,他步入舞池,抱着一位女子,哆嗦……我坐在皮质沙发上,炽热柔软的嘴唇碰上冰凉坚硬的酒杯,热辣的酒水缓缓钻进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燃烧,舞动。我的身躯变得柔软,与沙发融为一体。我以一个沙发的视角,蹲在舞厅,望着舞池里黄色、紫色的长头发,缠绕住男人们的脖颈,勾住他们的下体,在他们的灵魂将要窒息之时又猛的松开了绳套。空气给予舞者新生,舞者欣喜若狂,化作美酒流淌,化作灯光闪耀;他们摇头晃脑,要将头脑抛之于弥漫着夜色的天空。他们以肉体,浓郁地缠绕,从对方的身体上寻求生命、热量,迸发的激情和纯洁的感情。他们的瞳孔,如万花筒般,映出的是他们脑海中的舞蹈,此刻,他们都是火热的舞者,跳着专属于自己的舞蹈。

 

“不去跳舞吗?”那个酒女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旁边,以温润的抿嘴一笑将芬芳的气息带了过来。

 

我没有立刻回她的话,而是痴痴地望着她。她有一弯细而上扬,在末梢却又下压的眉毛,如娜塔莉·波特曼的眉毛一般漂亮。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双眼皮上画了淡黑色的妆容,眉毛应是假睫毛,很长。她将自己的身体暴露给来这里喝酒的人看,该遮挡的地方用几块布料稍加修饰,更留给酒客无限的想象空间。她的胸很小,扁扁的,生硬地挤出一个小山包,明眼人一看就可以知道。可深V制服却更显得她白皙的脖颈更加修长。筋与血管很完美的漏出凸出来,让她的脖颈更显立体。

 

“假如我是野狼,将你扑倒时会一口咬住你的脖颈;假如我是吸血鬼,你便是美味的羔羊。”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

 

酒女像是受到了冒犯。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眼睛如一潭悲伤的水,又多了些女儿家的羞耻:“我不是做这个的。”她似乎想要再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话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不成体统了,就算是在这个舞厅,也不成体统:“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嗯你明白,酒的作用……嗯,我的意思是你的脖颈很美。”

 

酒女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应是接受了我的道歉。望着舞池里尽欢的教授对我说:“第一次来吧,他带你来的?”

 

“差不多吧,”我回道,又问“你和他很熟吗?”

 

酒女坐到了我旁边,十只纤细甚至有些消瘦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差不多吧。”

 

“差不多?”

 

酒女将垂下的一缕黄黑色头发撩至耳根后,望着自己的膝盖苦笑了下。说:“挺典型的关系……我爱他,他不爱我。”她的手指互相打着转,眼睛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无可奈何和浸泡在着无奈之中的痛苦。

 

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舞池中的教授:“他?”话说出口我又后悔了。酒精可以麻痹人的大脑,但放松状态下说话也经常误事。

 

“他身上有很独特的魅力,尽管他的年龄与我不相仿。”酒女很快回答了我的疑问。

 

既然我的疑惑已经暴露,便也不再掩饰,盯着舞池里年近半百,死死地勒住舞伴的教授,不由得又追问道:“他的魅力,真的吗?”

 

酒女想了想:“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他身上就是有很迷人的味道。他的嘴巴灵巧得很,有趣又高深,他总是能说出我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故事很奇异而且很多。”她眼睛里的光,比舞厅的灯光还要明亮,或许她没有意识到,她眼睛里的纯洁,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

 

我说:“会说话的男人很多,但嘴与人心不是两样东西啊。”

 

酒女听懂了我的话外音,却很平淡又略带讽刺的说道:“他早就告诉我了,他不是那个救赎我的人。他说他只是喜欢我的身体,绝不可能对我说‘我爱你’。但你知道吗?当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只是希望他能和你多在一起一会儿。”

 

“你爱的很卑微。”我无法不打断酒女的话。

 

“对,我爱的很卑微。我也想占有他,但这是不可能的,可我却不能失去他。你明白吗?爱情并不只发生在你的校园里,也远不是完整的美好或是简单的得到。当这东西粘上你时,你就无法逃脱了,你懂吗?”显然酒女被我不知趣的提问惹恼了,她没有沾酒,脸上的红晕却应比我更深。

 

“爱不止给予,还有自爱。”

 

“在这里,很多事情都不是你能控制的。”酒女抛下这句话便将背影抛给了我。踏着恨天高,如来到时一般,平静。

 

我望着那白皙的背,在肩胛骨上下晃动中再次消失在人群之中。酒精带来的辛辣,在我的胃里愈发地涌动。我再一次灌下一杯酒,做为舞者的冲动忽然涌上心头,教授却在此时,从舞池里信步走出来。他的针织外套上的纽扣早已不被锁在扣眼里,衬衫的领子被汗成了深色。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滋巴着。

 

我不能不质问教授:“来这里不只买红尘还骗姑娘啊。”

 

教授压在酒杯上的嘴唇停顿了下,接着加速把怼在嘴巴上的酒灌下去,才张口说:“我向来不骗人。”

 

“良心过得去吗?”我打断了教授的话。

 

“所以我要离开,让那个可爱的姑娘心痛些时间?”教授反问我,“再者,每个人都有苦痛和麻烦事,而这些苦痛并无区别,没有高低贵贱强弱之分。人们只能选择尽量继续生活,谁也顾不了谁,我承认自己不是高尚的人,没心思去解决别人的问题,但我也不是恶魔,来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俩的关系也就是彼此取悦罢了,彼此都高兴。”教授又自己斟了一杯,舞池里的男女,红流寺里的灯光,教授黄皮肤下的红晕,和我的脸都被扭曲在这酒杯里互相碰撞,嗡嗡作响。

 

“去你妈的……我越发觉得你荒唐、扭曲,令我作呕!”

 

“我的灵魂如科恩歌中的飞鸟般纯洁。”教授略微将头倾斜着,似像对我说又像对别人说一般。他混沌的眼神中没有我曾经见过的失落或是痛苦,那语气有着醉酒上帝般的傲慢,却又空洞若蝙蝠的洞穴。

 

“Bird on the fire”,我暗自思量着,便不再开口。

 

那晚,酒女先后又来了几次,她没有再看我一眼。酒精一杯杯灌入教授的身体里,也一杯杯灌进我的大脑里,我似乎手指着教授破口大骂,我清晰地记得拳头般大小的唾沫星子从我的嘴里喷出来,打在了教授的脸上。他的眼睛倒挂在贴身的衬衣上,白色的衬衣被酒水染出了一滩黄色,一滩紫色,一滩蓝色。就像教授脸上的伤痕一般。我记得在宝蓝色的灯光下我扯下了酒女的衣服,如野兽般撕咬她的胸部,掐住了她的喉咙,吮吸她单薄的嘴唇。教授似乎就站在旁边,拖着下巴看着我们,痴痴地笑,他两鬓的几片白毛如皮囊般裂开,红黑色的钢针从中长出,刺穿了我的胸脯,将我和酒女串在了一起。我还记得,那两三位虚张声势的男人将我推搡出了红流寺,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这致使我的脸与地面的泥来了一个硬碰硬。我的脸仿佛也被压得扁平。

我扶着冰冷的墙,向着这条街的深处走去,就像我进来般,无数的男人、女人、狗和绚丽的招牌一遍又一遍地划出了我的眼眶又落入我的眼帘之中。我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那里有无数条岔开的胡同,其中有一条胡同里隐约流出蓝绿色的粘稠的液体,我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深陷于这沼泽之中。前面有一位穿着酒红色风衣,带着鸭舌帽的女人。我拼尽全力,蠕动着试图冲破这泥潭,几近精疲力竭之时,我触碰到了她的衣角,胡同却随着她拐了弯,待我再爬过去,已剩下了一堵墙,和教授嫌弃的神情。

 

至今我仍不知道后面的故事到底发生了没有。教授根本没受伤!或许只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差错,把我梦想的拼凑到了实际的记忆里,它或许就没发生过!当我醒来时,床头只搁置着一部《阿飞正传》和教授写的小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拉的屎》。但是我的屁股仍然很疼,脚印印在了我的裤子上……

 

后来我再问起教授后面的事,他说他也不记得了。至于那本书,是他写到一半的废稿,他说他老了,无法在史诗悲剧里做一位坨自以为是这悲剧主角的屎了,他对于自身的臭味已经看得太清楚了,他便不再是罗密欧或者是朱丽叶故事里的屎了。说实话比起在红流寺受的气,教授的赠予更让我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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