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如箱庭(99.999%是水的初稿,作者被雷得外焦里嫩,渴望终稿)

一.开幕

后台,四处都是灯和镜子的化妆间里,一个人坐在白色的皮质单人沙发上,而另一个人正在压腿、热身。这时,报幕声响起,是微萤的舞蹈之前的那个节目。马上就要轮到微萤了。韶光辉便提前带着她离开化妆间,来到了准备区——只要一报幕,就能走上台去的地方。

“准备好了吗?”韶光辉笑眯眯地看着穿戴整齐的微萤。白色的芭蕾舞裙,羽毛头冠,金线绣的波纹图案,再加上舞者本身就是个有活力的人……演绎白天鹅再合适不过了。韶光辉一直相信,演出好的作品,最重要的,是感情。

“早好了,少啰嗦。”微萤照样低声施展了毒舌神功来缓解压力,语气中透露着暴躁的气息。

十年了,韶光辉早知道她的每一个举动代表着什么。之所以这样暴躁,是因为太紧张了,需要缓解。

“哈哈,那么紧张干什么?练习那么多遍,就算什么都不想,也是能把作品好好展现出来的。我在心里给你喊加油!”

韶光辉说得对,连续练习五个月,每天八小时,就算是块木头,也该能记住每一个细节的舞法了。而微萤,确实是一块人形的木头……

大约在十二岁的时候,微萤就和韶光辉签订下了契约:她作为一个人偶,从此跟随韶光辉,而韶光辉需要告诉她该如何舞出最佳的色彩。

韶光辉和他的哥哥韶光耀是双胞胎,生在舞蹈世家,往上数三辈的人几乎全是舞蹈家。他们从小接触艺术,虽然有表面上看不太明显的先天性身体疾病,不能自己上台表演,却能指导一些能上台的人——比如人偶寸雨,和人偶微萤。

据说,创造寸雨和微萤的那位人偶师,叫做索拉。那位当初花了很长时间雕刻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偶,说是必须要把那两块木头做成孪生姊妹,不然要坏事。自然,被雕出来的那对“孪生姐妹”,就是寸雨、微萤。

寸雨和微萤一被制作出来,就穿上了舞蹈服,被她们的创造者设定为“天生的舞蹈家”。或许因为都是双胞胎,有关于兄弟姐妹共同的喜悦烦恼,也都喜爱舞蹈的缘故,韶家两个小男孩机缘巧合碰见人偶们以后,相处很愉快,且互相看着都很顺眼,便签下了契约。

从此,一路成长,十年时光流逝。

“下面,有请三年级舞蹈系A班的微萤同学为我们带来《天鹅湖》片段!”

灯光暗下,掌声响起。韶光辉趁这个时候拍拍微萤的肩,小声说了声“加油”,目送她走上舞台。

白色的舞者一登台,瞬间换了种气场。方才的暴躁紧张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沉淀下优雅和清纯,她走上台的每一步都是轻盈的,当真是如踏在羽毛上的天鹅一般……看这“开门红”,表演应该什么都不愁了。而且,今天是周五,韶光辉只要一想,有一整个周末可以跟哥哥讨论这次的表演,便觉得无比畅快。

就在韶光辉欣慰地看着舞者背影的时候,手机忽然“芜湖!”了一声。

哦?这个是……给哥哥设置的特别提示音!

韶光辉眼睛刷地亮了,莫非是微萤一上场就把韶光耀惊艳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社交软件的聊天,嘿嘿,哥哥,这次你总该——

“光辉,今天公司老板邀请我和寸雨去讨论一部新的舞剧,行程有变,我们没办法去看表演了。”

一直欢呼雀跃的心脏似乎忽然止住庆祝,用惊讶而困惑的目光望来。

轰的一道雷劈来,韶光辉有些头重脚轻。不是吧,大概是电子设设备看多了,眼花。韶光辉的目光立马从屏幕上挪开,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一边故作轻松地笑笑。等过不久,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低头,映入眼帘的,始终是那一笔一画都在扎眼的白纸黑字。

一瞬间,沸腾的心血就凉了,迷茫了。

就像是追逐了很久的光源,最后发现那不过是镜子反射出来的假象;吃完一个虚假的甜枣,再被耍猴人当头一棒。

有不甘,有委屈,不过最想要得到的却仅仅是一个“答案”。

练习五个月,提前两个星期跟你确认好行程,结果你在当天,演出演了一半的时候,告诉我你不来了? 为什么?我们对你来说,莫非轻如鸿毛吗?

“亲兄弟没有公司老板重要吗?”韶光辉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去按屏幕,他只知道,将这个句子打在聊天框里之后,他又犹豫了一小会儿,按下了删除。

或许哥哥也有迫不得已吧。

除此之外,越是在意,心情就越是差。何必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了那么努力的微萤呢?

一条信息从韶光辉的头像旁蹦出,只有一个字——“好。”

 

二.选择

“哟!这不是韶光耀和寸雨吗?欢迎欢迎!”

“您好,初次见面,以后请您多多关照!”韶光耀摆着自幼训练出的标准微笑,同李老板握手。

“您好,很高兴见到您。”寸雨作为一个人偶,第一专业是舞蹈,第二专业是高冷,第三专业是和妹妹一起毒舌。就算是跳舞的时候,要笑也都是魅惑的、轻蔑的、清高的,实在不太明白怎么露出和善的笑容,便只好摆出一百二十分的礼貌,来代替那份缺失的笑容。

李老板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五十多岁,尽管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还是掩不住地中海的倾向。或许胖子笑起来都没有什么攻击性,他笑眯眯地,看上去还挺好相处。

三人说是讨论舞剧,实际上却变成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话,整整四十分钟下来,光谈论了些理财方案、品鉴这品鉴那、让生活有格调、养生秘诀等“人生头等大事”。也不知道李老板哪里有这些闲工夫跟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耗着,莫非就看他俩家世不错,还当过网红,人气几百万且能挣钱吗?

“下周三,下午四点到六点,在国家剧院有一场爱莲娜芭蕾舞团的亚洲巡回演出,你们如果有时间的话,来看看也是很好的。”二人离开前,李老板笑道,在手机上按了几下,韶光耀的聊天软件上就收到了两张电子票。

“谢谢您的邀请,我们一定来!”韶光耀立马应下。跟着这个老板,百万的年薪应该能保得住了。

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快乐。

“光耀,今天舞还练吗?”寸雨的声音将他从低头微笑的状态中拉出来。

“不练了,你去挑一挑周三看舞剧的衣服吧。”

“可是……已经有一个月没练过了。”

“没事。”

三.斥责

夕阳西下,天色已晚,韶光耀回到了居住的高档小区,将汽车停回车位,乘电梯上楼回家。

指纹锁认识他,欢快地滴滴一叫,门便旋开,这时就传出一股隐隐约约的饭香味。此时正是饭点,韶光耀早就觉得有些饿了,再闻到这么一股香味,心中原本的欣喜便又翻了个倍。

公司老板邀请他去欣赏舞剧,说明对他很看好,这份工作大概就前途无忧了。而且,今天是周五,他有一整个周末可以跟弟弟分享这份成功的喜悦。

“哥,你回来了。”此时韶光辉正系着小围裙,满头大汗地将菜一份份摆好。

“嗯。”韶光耀将外衣往衣帽架上一挂,心情很好地走过来帮忙拿碗筷。

“我有东西要给你。”菜端完了,韶光辉便从厨房端出两碗热乎乎的米饭,放在桌上。然后他就将围裙一脱,随手一丢,跑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什么东西出来,塞进韶光耀的口袋。

“哥,这是我们学校表演第二次公演的票,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来看一看好吗?”

“如果有时间的话,当然好了。”

兄弟俩在桌旁落座。

“今天你和老板都聊了些什么啊?新舞剧一定很好看,知情人士透露一点呗?”韶光辉甩甩心中的郁闷,总算设法撑起了一张面带微笑的脸。

“我们聊了很多……老板说,要想让一部舞剧取得成功,道具的精致性、演员的专业性都是非常重要的,切不能交给不专业的人去做,不然很可能会搞砸一切,或者演出一些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舞剧。当然,如果想要演好舞剧,需要一定的资金,这就关乎理财……”

韶光辉在旁边听着,时不时“嗯”一声以示存在感,越听越不对劲。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就聊了这些?”

“对啊,不然呢?”

“新舞剧呢?”

“道具要华丽,舞者要好看,这不就是新舞剧的前提吗?”

韶光辉吃完了饭,放下筷子,“可是,舞剧的立意和它讲的故事,都没说吗?”

“跳舞可不就是为了好看,立意其实只是为了让舞剧更有立体感而已,随便立一个就行了,这个不用专门讨论了。”

韶光辉沉默了一会儿,心中五味杂陈,终于,违心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哥,下周第二次的公演,你能去看吗?”

“哦,什么时候?”

“下周三,下午四点到五点半。”韶光辉已经起身,着手收拾饭桌,殊不知韶光耀的身子忽然僵住了。

“恐怕不行,我还答应了老板说要去看爱莲娜舞团的演出,时间撞上了。”

韶光辉一愣,缓缓放下手中的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又是这样?”

“光辉,你别骄傲,虽然你把微萤教得很优秀,但爱莲娜舞团可是世界著名的舞团,演出的专业性和可观性一定是会比学校表演强的。说实在的,你也该去看看,看过那个舞团的表演之后,你会觉得根本看不下去其他舞团的表演……”

“专业性?可观性?”韶光辉的语气此时非常古怪,“难道其他人的舞蹈就都不值得一看吗?”

“不是不值得,是相比起来,我更愿意去看专业的。”

“就是说其他人的舞蹈都不专业、没什么看点呗?”韶光辉的声音似乎开始有些颤抖,“那些喜欢舞蹈的普通人,他们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

“我不是……韶光辉,你什么意思?”

“你的优越感是从哪里来的?喜欢的是作品的表面功夫还是其内涵啊?你去看舞蹈,是为了社交还是因为爱?”莫名其妙,声音忽然不受控制一样地放大。

“你怎么回事啊?我不就说先不看微萤那场表演吗?你至于这个态度吗?”韶光耀莫名被吼了一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除了这些,还有你平时指导寸雨完成的演出——你爱的是艺术吗?你爱的是艺术本身带来的欢愉,还是完美演绎它之后欢呼与掌声带来的成就感?你爱的究竟是你的伙伴,还是伙伴给你带来的名誉、金钱?什么是所谓‘专业’的舞剧?不就是名头更高一些吗?你凭什么说普通人的舞剧不配?他们也可以将细腻的情感藏在剧本里啊!”就这样歇斯底里地吼着,不管不顾,喉咙痛得要沁出血,“你根本不爱艺术,不爱你的伙伴……你只是附庸风雅!你只是想要那种万人景仰的感觉!你想要的只是社交平台上的点赞、热度!对不对?韶光耀!回答我——”

韶光耀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也没什么表示,只默默听着,似乎还是平时那个平淡的他,只不过拳头攥得很紧,手指甲在手心里嵌出了鲜血,却没有察觉。

“还有,你总是在和你的‘老板’谈这谈那,什么都说了,但那些东西真的有意义吗?你现在还花时间在钻研舞蹈上吗,还是说忙着跟你的老板拉近关系?比起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上,不如多看一看人们藏在舞剧里的感情,哪怕一眼啊——”

韶光耀的拳头无声缩地更紧。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我有全世界最棒的哥哥,他爱艺术,他尊重世上每一个不论地位高低、技艺精湛与否的舞蹈家!他就算获得了荣誉,也不会骄傲,反而会继续反思;相比于那些表面的完美,他更在乎其中蕴藏的情!但现在……你不再是他了……”

韶光辉的怒气似乎全部都顺着吼叫发泄了出来,现在胸口那里的气散去了,只剩下无力的苍凉,满腔的委屈和悲哀,就好像心脏被一只手攥着,又胀又痛。一腔热血已经在控诉之下,凉了个彻底。血凉了之后,大抵就会变成泪吧。

“你不再是那个哥哥……你只在乎流量,在乎作品的完美,却忽略了……你对于艺术的爱,和最纯粹、最温暖的初心啊……”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从那双眼睛落下,韶光辉任凭珠泪滚落,话音已经被抽泣打碎成细小的片段,但他咬咬嘴唇,忍住抽泣,努力空出可以说一句完整的话的时间,“如今……你只看得上那些大艺术家……至于喜爱舞蹈的普通人的作品,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就这样,就这样你凭什么说你喜欢舞蹈,喜欢艺术?你不配,你没有那个资格!”

韶光耀沉默着,看着眼前哭泣的弟弟。

半晌,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走上前——

“砰”地一拳打在韶光辉的脸上。

“长辈说的你都忘了吗?你是韶家的儿子,不管是对谁,都不能摆出这么卑微的样子。我告诉你,不管是愿望落空这么点小事,还是受了虐待那种程度,眼泪都给我收回去!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成天被人宠着溺着的小少爷?这么大一人了成天哭哭啼啼的,真给韶家长脸!”韶光耀的表情像是阴雨连绵的天,“你滚吧。”

韶光辉的眼泪一瞬间止住,他抽泣两声,不哭了,偶尔会用鼻端抽上两口气。眼前这个摆着兄长姿态教训他来转移话题,避重就轻的人,好陌生。哥哥,你不明白吗?这不是任性胡来,这是质问,而且非常天真——面对至亲之人才会用的态度。天真到没有一丝一毫粉饰,把内心最深处剖开,将最深刻痛苦的全部向你袒露敞开,是因为相信你能明白,相信你能理解,相信你会思考,会回来。

但我从来没想过,你居然一个字也没听懂,而是转头来斥责我的不该——是你故意这样想让我成长,还是我们最终有了真正的隔阂?

你我都复杂了,时间会给人的心灵蒙上一层看不清的纱,人与人之间不论表象多亲密,终究还是有层磨不掉的膜——哪怕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哪怕我们来自同一个细胞,曾经是同一个人。

没人知道在那段静默的时间里,韶光辉心中流转过多少思绪。

“那么……再见吧……”半晌,韶光辉袖子在眼上一抹,转身离开。

没有施舍一个回眸。

过了一会儿,传来摔门的声音,一切便都安静下来。

留下韶光耀一人站在原地,表情冷漠。

半晌,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沉默地看着李老板留下的邀请信息,白色的手机壳被掐出的血液染上了一层红色。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方才韶光辉塞在那里的两张第二次公演的票。

他双手捏住了那两张票,纸质的演出票如此之轻薄而脆弱,只要轻轻一撕,就成了无意义的两半。

只要轻轻一撕……

“撕拉。”

票被撕开了一个小口,拿着它们的那双手却似乎不稳了,颤抖着,无法继续。

那双手的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将周围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又慢慢吐出这口气。往复几次,才让它们停止抖动,两张票到鬼门关转了一圈,重新回到温暖的口袋,只有一道两毫米的裂痕记录着方才的一切。

四.转身

“就这么不去看他们俩了,真的可以吗?”寸雨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她不是想表达什么不满,天生声音便是这样的。

“这是要跟我们签约的公司的老板,他邀请的事,不想去也得去。”韶光耀嘴上回答着寸雨,心里却仍然莫名其妙地惦记着昨天弟弟那番大吼,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晰晰地扎在心里,很痛。不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都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回响,似乎成了一个摆脱不掉的梦魇。韶光耀拼命想告诉自己,他没有像那些曾经在课文里读的“黑暗的人”一样麻木不仁,只在乎名利,他是那样坚定,倔强着、不愿承认,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却把赤裸裸的真相摆在他面前,告诉他这纯粹是自欺欺人,顿时又产生了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们此时正站在上升的电梯上,等到了楼层,右拐就是老板专门订的VIP包厢,包厢里有三把椅子,并排放置着。

“李老板,您好,又见面了!”当着外人,再加上韶光耀自身的努力,他终于暂时忘记了弟弟的话,第一时间露出了从小就训练出来的标准笑容,和老板握手。

“哎呀,你们客气了,都这么熟了,还叫什么老板,多生疏?叫哥就成!”李老板的年龄大得可以当这两个大学生的叔叔,真不知道谁给他的自信让他们叫他哥。“真是‘自古……’什么来着?哦,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弟弟妹妹这么年轻,就都很优秀啊。”

寸雨和韶光耀都觉得他想说的是“后生可畏”,不过当场纠正未来老板的语言误差似乎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于是他们便保持了沉默。

“好了,让我们来看看他们的演出吧。”李老板笑眯眯地坐在了中间的座椅上,“入座吧。”

二人一愣。他们搭档多年,本想按平时的习惯,坐在一起讨论这个芭蕾舞剧,然而李老板这么直接往中间一坐,又不好让他让开,二人便只得分开,分别坐在李老板的两侧。

深红色的剧幕打开,后面是暗沉沉的巨大舞台。

灯光是昏暗的,倏地,一束追光打在了舞台正中央的一道人影上。

音乐响起,舞者舞动。

二人了然,是那部经典中的经典,《天鹅湖》。

舞者们配合得很默契,跳来跳去,优雅又轻灵。本是还不错的演出,韶光辉昨日说的那番话却又莫名浮现,让韶光耀不知不觉间眉头紧锁,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那种烦躁,不安,尴尬,被放大了无数倍,完全无法忽略!

“还是寸雨跳得好啊。”在韶光耀走神的时候,另一边,李老板的手有意无意放到了寸雨大腿上,她一惊,在黑暗中皱起眉头……但对方是老板啊。为了光耀,忍!二人均没有听到门后缝隙探出的镜头轻轻的“卡擦”声。

这《天鹅湖》本是寸雨和韶光耀的成名作,韶光耀好不容易压住了心中的烦躁感,习惯性地想跟寸雨对视一眼,却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登时,他的双眼瞪大了。

一股怒气瞬间冲上了头脑。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掀开了李老板的手。

老板,可笑,老板能怎样?

光辉说得对,对极了,权势是什么?有些人有了权势,表面做足了功夫,金碧辉煌,看着真叫好看,内里却是一堆腐烂的淤泥!不改其败坏、恶臭,简直是人形的虫蛇,真是让人倒足了胃口!

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表面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内在的。

名誉、地位、金钱这一切,人可以拥有。如果是一个恶人拥有,不管多少,都影响不了其肮脏的内在;如果一个好人拥有,拥有过多,也可能往狰狞的那一面转换。当人,等人生走到尽头,能带走的、真正重要的东西,却只有一道单薄的灵魂。到那时,表面怎样,都不重要了。若是为了那些表面的华美,疏远一道和自己真正默契相似的灵魂,才是最愚蠢的事。

“你想怎么样?”如果有光,此时李老板的脸上不知会是青白扭曲,还是淡定自若,也不知道是不是惯犯。

“自重。”两个字,字字咬牙切齿。韶光耀猛吸了几口气,接着一把攥住了寸雨的手腕,带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一边愤怒着,一边懊悔自己不长眼地找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老板……还有韶光辉,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喂,光耀,那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目标吗?”路上,寸雨忽然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

“你为什么这么说……跟光辉吵架了?”寸雨一下子找到了奇怪的地方。

韶光耀看了她一眼,神情变得恍惚。

为什么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听出来呢?难道在伙伴的眼里,他是一个这么不把“伙伴”放在心上的人?

大概,这一段时间里……确实闹得有些过了。

“嗯。”

若是他再挣扎两下,寸雨倒也可以再劝两句,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虚心地接受了暗暗的责备,寸雨便发现自己没了话说。

“我会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谈的。”韶光耀轻声道,似是迷茫。

五.朱砂

第二天,韶光耀手上提着两份自制谢罪早餐,早早来到了韶光辉的宿舍门口——某位祖宗闹了别扭,硬是搬来了八百年不住一次的宿舍。

等了一会儿,终于把要等的人等来了。

只见韶光辉如同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走下了楼梯,脚下轻飘飘,失魂落魄如同一只走错了路的幽灵。

“光辉。”韶光耀吸了好几次气,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韶光辉面无表情地朝这边看来,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继续走。

“光辉?”眼看着韶光辉一步步走远,韶光耀跟上去,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脸面,“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韶光辉停下了脚步,悻悻转头,“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从未遭过如此待遇的韶光耀竟是一时间哑口无言,半天,脑子才清醒过来。

“光辉,你说的对,是我太过追名逐利,没考虑到你的感受……上次那样,都是我错了。”

“哦?是吗?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韶光辉的目光仍然透露着一股子不悦。

“你说的对,不管是名作名家,还是一些初出茅庐的编剧和舞蹈家,他们的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不能因为表面上的东西而忽略了内在,给有价值的作品一个支持,也是好的。”

韶光辉面上看起来仍是一副不悦的表情,然而韶光耀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充满生气的亮光。

“说来,你没吃早餐吧……”韶光耀将手中袋子递了过去,“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不太熟练……”

韶光辉哼了一声,还是接过了袋子——也就意味着一个原谅。然而他的表情在下一刻凝固了。

“哥,你别是想毒死我吧?”韶光辉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捏起了一块黑色的焦炭状物体,“这是什么?”

“煎饼。”

韶光辉似乎是没想到人类可以用看似无害实的食材研制出如此猎奇的物质,震惊了,手上一个用力,“卡擦”一声,本该柔韧的煎饼碎成了几片,落在了包装袋里。

二人默契地一同陷入了沉默。

“哥,看来我很有必要教一教你如何做饭。”

而韶光耀少见地,竟没有如往常一样,要硬着头皮跟他争一争,可能是证据太过确凿,也可能是刚被原谅,不敢瞎闹。

二人达成了共识,便肩并肩地走了,打算找个地方,干脆再把所有的事情捋一捋,全都给解释清楚。

“哥,说来你知道吗,你们的老板出事了。”韶光辉忽然想起某件事,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新闻软件,“照片上这是寸雨姐姐吗?”

韶光耀僵住了。

俨然是昨天舞剧的VIP包厢。标题是,“黑心老板再次对员工进行不正当举措,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文章大概内容就是,这个老板此前已有多次类似举措,二三十个姑娘都反映了这件事,只是被他用金钱压了下去。这新闻一出,当天这家公司的股票狂跌,当然,凭借普通百姓的力量应该是做不到的,真想大概在于高层那些人的手段——据说高层早有了内斗,不知是不是快要风雨飘摇了。李老板终于成功地“积少成多”,积了一座压塌他自己的塔。

兄弟俩埋头看着,连连咂舌。或许是感受到什么,韶光辉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是命运的安排。

韶光耀感觉到刚才还站在身边的弟弟,忽然莫名其妙发了大力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开了好几步远。为什么,这不是才和好,又出了什么问题?

当他诧异地转头,看到的却是喷溅起的万丈朱砂。

世界的一切声音都被隐去,那装了早餐的袋子,宛如慢动作一般落地,沾染了朱砂般的嫣红。

六.交代

韶光耀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上前,接住了倒下的弟弟,脑中一片空白。

凶手没有将匕首拔出,而是恐惧地、颤栗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跌倒在地。

手上这种温热的液体是什么?空气中弥漫的腥味是什么?为什么韶光辉前一秒还在嘟囔着新闻的事,下一秒就面如金纸地倒在了这里?

“光辉?”

恐惧,茫然,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哈……”忽然,一阵癫狂的笑声如一根长针一样,猛地刺入韶光耀的脑中,一阵痉挛,然后他反应过来了一切。

“那狗仔队是你们派来的吧?”那人是李老板,脸上还有血迹,“如果没有被拍到,我明明还有大好的时光可以走……”

什么?

韶光耀胸口有怒气,但这些怒气远远比不过此时此刻的恐慌……以至于他只不过施舍了李老板一线目光,随后又转到韶光辉身上。

但仅仅是那一线目光,已经足够毛骨悚然。李老板一个激灵,站起来一下子就冲出了韶光耀的视野范围。

光辉?光辉?

“哥……”或许是因为太多的痛楚,韶光辉的表情很扭曲,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你没事吧?”

“没事……你……你别怕,我这就叫救护车……”脸上不知是什么液体那样暖,血,还是泪?

“来不及……”韶光辉伸手,死死抓住了韶光耀的手腕,“我知道的。”

知道我们自生下来就不是上天眷顾的孩子,天生心脏便不好,失了这么多血,怕是等不到遥远的救护车了。

“哥……记得一定要支持一下微萤……还有小舞者们啊……”

“好,一定,你先别睡。”韶光耀近乎疯狂,他用手想擦去韶光辉嘴角的血迹,却不知自己手上已经沾满鲜血,越抹越多。

“哥……之前那样对你,我也有很大的不对……说来一直是你在想办法改善我们的环境,压力一定很大吧……但是,你也,只比我大半个小时啊……”

抓着手腕的力量忽然减小了,韶光辉的眸子,空洞了下来。

不会吧?

霎时间,偌大天地,似乎只剩了韶光耀一个人。

七.谢幕(走错片场)

“嗯,就这样了。”少女满意地将手中的线固定下来。然后后退几步,欣赏定格在“生离死别”一幕上的人偶们,“蒂娅,你觉得怎么样?”

另一个气质更加温柔的少女盯着痛苦的人偶看了一会儿,伸出了手去拨弄它们,没有被它的原作者阻止。只见被称为蒂娅的少女飞快地取下线,双手灵巧地活动,原本倒下的人偶重新站立起来,而哭泣的人偶被抹掉了眼泪——

韶光耀猛地瞪大了哭红的双眼。是错觉吗?感觉……光辉的那颗心脏,似乎,又重新开始跳动了,虽然微弱,但此刻是他唯一心系的东西。他一下子将耳朵贴近弟弟的心脏,果然,虽然很慢,但它确实有节奏地跳动着——狂喜一下子汹涌上来,淹没脑海。韶光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狂喜的状态下保持的清醒,他马上拨打了120,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随后,又将耳朵贴近了那慢慢跳动着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撞击的是自己的灵魂,让那灵魂躁动不安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说的难过——就好像是压抑久了,莫名其妙想哭。

“哥……”他听见韶光辉含含糊糊的呼唤,声音几不可闻,甚至没有发出音调,只剩下了一口气送出口唇。若不是他们贴得如此之近,他的耳朵绝对捕捉不到这么细小的声音。

“光辉,光辉……”韶光耀几乎是无意识地叫着弟弟的名字,一边抱紧了怀里的人,用体温暖着他,生怕那身体再失去一丝温度,“别说话,别睡,等救护车来……哥哥陪你一起等救护车来……”

“咦,蒂娅,你这是干什么?”和普通人看见自己作品被改动的反应不同,这作品的主人倒没有觉得愤怒,仅仅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看着蒂娅。

蒂娅的双手仍在飞快活动,另外两个漂亮的黑白舞者人偶也被牵起来,她一边活动着人偶,一边说道,“成全他们吧。”

“啊?但是不让人伤感的、没有深刻内涵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啊?”索拉不以为然地耸肩,“那都太普通了,不值得一看。”

这当真可笑,她在人偶剧里想要凸显的,不正是“只要用心,都值得被尊重”吗?怎么反而在现实里自相矛盾起来了?

“索拉……我们又何尝不是剧中人呢?”蒂娅吸了一口气,缓缓叹出来,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视着索拉的眼睛,“既然成全他们,也就变向地证明了,我们的人生,也会被成全啊……”

索拉面上的表情更加疑惑了,“蒂娅,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嗯,在世界的某一处,也有人牵引着我们两个人身上的线。我们在那个人的引导下,成全了我们的人偶,也就证明,控制我们的人,是一个喜欢成全、圆满的家伙。所以,如果当真有人这样掌控着我们的线,他也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索拉是个聪明的女孩,这么一解释,顿时就理解了。她手一动,将人偶剧的场景换成了演出大礼堂。

“喏,要是想成全这四个喜欢舞蹈的家伙,这个场景再合适不过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男性人偶肩并肩坐在礼堂的观众席,而台上,一黑一白两个天鹅一样优雅的舞者人偶,共同翩翩起舞。

跳跃,空翻,甚至有两个力量不如男性的女舞者共同完成的托举——白色的天鹅被黑色的天鹅举过头顶,优雅轻灵,展翅高飞。

黑白天鹅在童话里总是像对头一样出现,如今,在崭新的剧本里,总算也能和好,肩并肩地站在同一方,对抗黑巫师——这便是世界的包容、人们思维发展的成果吧。

“哥哥,你看,她们配合得多好!”韶光辉用手挡在哥哥耳边,耳语道。他出院没多久,脸色还有些苍白,却遮不住他看到那对黑白天鹅共舞时的欢快。

“嗯……微萤有进步。”经历了那件事后,韶光耀心有余悸,目前,他的弟弟简直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当真是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遗憾的是,他那张嘴习惯性地说不出什么温馨感人的话来,只好作罢,唯一能做的,只有宠着韶光辉,任由着他去做一切事情,自己在后面默默支持。而韶光辉并没有恃宠而骄瞎胡闹,反而很给哥哥争气,在编出这个新的剧本、组织这场演出的同时……

趁着空闲,顺便把某个被学校保安抓获的黑心企业家告上了法庭……

好巧不巧地,不知是为了让那份巨额财产充公,还是为了其他什么目的,法官一个故意伤害罪的判决下去,这位企业家的后半生只能在冰冷的铁窗之内观望外面的世界了。这次,金钱没有帮上那位可怜的企业家的忙,或许还成为了间接推他进牢里的一双手。

兄弟俩哪管法官的目的,反正企业家进去了,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也算是和法官“合作”愉快,双赢了吧。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

黑巫师中了黑白天鹅一起策划的计谋,总算在陷阱中倒下。

黑白天鹅笑着、跳着,握住了彼此的手,又将空出的另一只手伸向观众席。似是在邀请观众同她们一起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观众们先是沉默,后相继起立,爆发出了震天的掌声,久久不息。

至此,韶光耀、寸雨,总算是应了当初没有兑现的、引出了一切的那个诺言——“你们的表演,我会来的”。

韶光辉眼里闪着光芒,在观众散得差不多了以后,走向台前。两位芭蕾舞者拉住了他,又和他一起拉住了一并过来的韶光耀。

三只手叠在了一起,随后,韶光耀虽稍有犹豫,却还是收回了“你们真是幼稚”的评价,将那只手叠在了最上方。

“我们,友谊永存!”

“耶——”

四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定格着独属于那个人的,最温暖,最真挚的笑容……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也好久没有像这样自由放肆过了,感谢大家,陪着孤单的人走过了这么久,共同组成了这个温暖的名词——集体。感谢大家,让初心不至于没入深海,能够重新散发出光彩。能够遇见你们,真的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虽然,总有一天,在这里欢笑聚着的四个人可能会离散,各自飞往天涯海角,再相聚也不再是曾经的他们,却终将会有新的、美丽的、光明的,下一次旅行。旅途的终点,只是下一次旅途的起点。而下一次旅行的目的地——

那个地方,叫做,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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