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终稿——《她,你和我》

初一是明媚多彩的。虽然我们每周都要考很多次试,但在我看来,如果成绩好那么都不是什么大事。那支红笔划过白纸留下的鲜艳的数字,在眼中盈满在梦里翻滚在嘴里重复,是丰满的苹果还是美丽的蛇?或许我们自己都无法想象,学习在当时悄然占据了内心中多大的一块地方。其实,在视线的边缘和感官的末端还有很多被下意识地无意识地掠过了。至少对于我一份漂亮的卷面成绩可以瞬间让人拥有一窗阳光,与之相反也可以让人抑郁一整天。好胜心,竞争心与不可抑制却须得控制的表现欲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这样绝对很可以深入研究的——“哎我这次考的好差”“我也是我也是”“哎你肯定比我考的好啊”的奇妙话语。
有时我经常在想,却不知道该从哪里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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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到初二上这段时光,我们班的所有大考的前五名几乎都是不变的五个女生,每次无非是换换顺序。其中有一位与我同姓的女孩。她看起来文静,有着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不过其实她非常幽默,“金句”频出,我们几个女生就经常这样聚在一起在课间的教室里放声欢笑。她的字圆润工整,设计字体又很好看,让我总是很羡慕。她虽然不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但我们关系确实很好。
初二上的音乐课老师要求我们自己改编一首歌曲在学期末进行表演。我心潮澎湃,心里鼓着劲儿。恰好我们五个组了一组,大家又都多少学过乐器,都很有心气儿。从编曲,演奏到和声,那时候我们每节课间都只想着音乐。大家一起选的电影歌曲很美,我常常回忆电影中女孩坠向安静燃烧的火焰般的海棠花海那一幕场景,多么美丽的红色啊,是希望诞生的红色,又是生命消逝的红色。细究下我几乎不记得那段时光的细节,只记得无数奇妙的想法和构思时时都在涌现,音乐仿佛丝线把我们的快乐绵绵地埋进每个音符。陶笛的声音呜咽低沉,间奏又有清脆的葫芦丝,还有人在高潮串入另一端音乐作变调。我仍记得,她是负责钢琴的。那双灵巧的手翻飞间就用娴熟的技巧加入无数细节,让我赞叹了很久。歌曲的结束是分了三个声部的所有人的清声合唱,音调高高地扬上去如同最后终究要分别去向天际的大鱼。一开始,我们找不太到调总是有些过高,在班里练习时被男生封了一个“海妖”的名号。后来他们每次说“海妖”,我们几个就立即飙高音上去。
演出结果自然非常成功,虽然演唱的时候大家一齐忘了词。后来,我们五个还一起排音乐剧,一起自编舞蹈……初二下了。
我早就不再是班级前几名了,因为正深陷手机成瘾的深渊而开始成绩下滑。过高的自我要求让我饱受折磨。而她,不觉间已经很多次倒数了。
我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手背的细长血痂。也许我早就发现了,只是尽力让自己遗忘。其实有好几个女生都发现了,但是我们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去问。我那时只模糊的觉得惊异和迷惑,脑子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甚至连应对的想法都没有,只是照常和她玩。她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每天依旧笑笑闹闹。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看篮球赛,初夏的阳光从枝叶缝隙洒在我们头上,一切如此美好。不经意间我看到了她侧过身子遮住的手臂上极细极长的红色划痕,从肩头下面到小臂。我僵住了,立马回头,又忍不住频频去看。我以为没被注意但其实已经被发现。我终于问出了口,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把手臂拿了出来给我看。
篮球砸地的声音和欢呼声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彼方,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终于真切意识到她真真正正在做的事。慌乱,沉默,我没再继续问下去。球赛结束我们就回班了。但我仍然在想,她为什么要展现给我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疼吗?难道是因为成绩,可是仅仅成绩不至于吧……至于…吗?
我只能清楚一件事,她和班里的其他同学已经不一样了。
初三。我的成绩掉到了倒数。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去看手机,恶性循环让我每天晚上熬夜却一道题都做不出来。我甚至连小说都不看了,不论是讲什么,超过几百字的文段就让我头疼。我只是空虚又急迫地滑动屏幕接收下个讯息。一切都失控了,我不断和父母吵架,我很愧疚我没有按他们地期望做个好学生。可是只有拿着手机我才能从现实短暂逃离把一切抛到脑后。每天早上我都咒骂自己发誓好好学习,然后在晚上对着练习册发呆。
体育中考的到来加剧了我的焦虑。超重的沉重身躯,让人生不如死的800米跑,每天的体统和永远跟不上的练习让人每秒都疲惫得要死。每次跑步时,看着操场角落的她我甚至都有些羡慕,因为她申请了免体可以不用练习。可是当我想到她是因为身体有问题只能免体,而且免体只能拿18分,我就感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我自嘲,说不定最后还没免体拿的分多呢。
只是她在想些什么呢?虽然从不谈那些话题,但我感觉她的状态不一定很好。
她也确实如我所想一般变得沉默了。请一次病假就是半个月。大家后来几乎都了解她的事,所以我们在她为数不多过来上课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不让她激动,说话做事时先特殊关照她。后来我再回忆那时候,一方面感叹初中同学的温暖和善意,因为没有人把她从集体划出去都很愿意亲近她。但也不免疑惑,这些特殊待遇是否本身就会让人感到自己的不一样,而这不一样也许无形之中伤害到她了。
三月,她请了将近一个月的假,在最后几天才来学校。那天她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课了。阳光轻而薄地罩着大地,被关严的窗户挡在外面。温暖的教室让人昏昏欲睡,我还记得我看了一眼表,差三分钟下课。
后面传来了惊呼。骚乱一瞬间传播开来,我急忙回头,向站起的同学的缝隙中看去。比图像先传达的是声音,是笑声—她在笑,歇斯底里地大笑,抽泣喘息就夹杂在尖利的笑声中。我看到她拿着沾着血的刻纸刀的右手被死死制住,左手的手腕上血管处是几十道密密麻麻又细又深的割痕,刺目的红如同她脸上的泪水一样肆意流淌着。她笑着喊叫着,已经听不出在说什么了。
任课老师急忙叫来了班主任接管现场,然后赶我们出去参加课后体统。我只得和同学一起离开,走前看着老师把她扶进厕所清洗血迹。剩下的记忆全部模糊不清了,我最后记得的是她痛苦的哭喊——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为什么——我朝着静脉划了!……我那么使劲,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怎么死不了——
事后别人告诉我说她在家里不被允许接触刀具,到了学校来在那节课借了一个同学的刻纸刀才有了机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同学和她曾经谈过恋爱,他有一次给我们看他用小刀反复撕开的伤口,他说他很喜欢血滴下来的样子。我好像才想起来他们两个人经常一起交流有关自残的话题。
自残,抑郁症,其实就在身边。
她后来几乎很少来学校,每一次我们都紧张的把她当大熊猫看护。
不过我已经不去注意这些了。我的一模二模成绩惨不忍睹,拿到成绩的那天我都不敢回家害怕看到妈妈。我在上学路上的天桥上徘徊,眼泪不断的流下来,抠着天桥的栏杆看车流来往。
我曾经想破脑袋都摸不透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当我想着她的样子颤抖着拿圆规划过皮肉时,从刺痛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慰藉。说不出的压抑和自我厌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赎罪般的快感让我很快把左臂划的全是红道,同她一般长而细。我好像可以理解她了,虽然我并不清楚我们之间的悲欢是否相通。我看着回忆里的她,看着那天篮球赛时她给我展示手臂的模糊的面容,被无比的歉疚淹没。她没有极力遮掩伤口以至于我们比她父母还早知道一切是否是一种无声的呼救,一种沉默的想要得到帮助的请求?——就好像我在和父母说话时也没有把袖子全部拉下来,我希望他们可以发现我做的事然后告诉我你已经很棒了。但是现实是我们都装作没发现不敢面对她狰狞的伤口——我的父母到底也没发现,还是说着“你要赶上别人啊”。
啊,真是奇妙。总之,事情总是在我们真正理解意识到之前就早已发生。现在来看也没有可以说的东西了,真正无所不能的只有时间。伤口会愈合,连眼泪也干涸。中考就这样混沌的过去,我和她去了不同的中学,不如意愿但也还算不错。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谢师宴,一片欢腾的气氛中,我陪她去厕所。完事后两个人在大厅里转来转去说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说到一半还是哭了出来。回到包间里,大家都在哭,到还挺合气氛的。最后分了一大块蛋糕,撑着肚子道了别。此后便各奔东西。
距离中考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让我慢慢看淡了以前的执念。我曾经以为我终会和自己一战,像故事里落魄的英雄一样胜利或死去。然而事实是所有激烈都被时光囫囵地吞咽下去,从来没有什么英雄或怪物,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时的歇斯底里,说到底是小孩子一样总觉得自己应该出类拔萃,只要努力就可以赢得所有人的喜爱和一切胜利,是自己限制住自己的呼吸。曾经视如天一样的成绩,现在又是什么?也不过一张废纸上一个红色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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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初中上学的路上有一座天桥。
这是一座普通而上了些年纪的天桥,红色的桥面经过几次修补后像衣服上的补丁一样深浅斑驳。桥上行人匆匆,到了晚上会有很多小摊小贩卖各种零碎儿。那些摆摊的人大多是面色黝黑的中老年人,他们裹在风尘卷过的衣服里,或蹲或站地待在摊子边上,像是钉在人流里的灰色钉子。我几乎从没听见过他们吆喝或是出声。以前每当走过那些摊贩,我都会感到心在胸腔里闷闷的,沉默之中他们在想什么呢?我无法想象这样落魄灰暗的生活。
但是就在这座天桥的平凡的夜晚里,我看到过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卖枣的男人。他有些懒散地站着,向后倚靠着天桥,双手舒展来搭在栏杆上,侧头远望。在桥下来往的车流向着各自的前方一队来一队走,一红一白,川流不息;两岸摩天楼撑起锈色深沉的夜空,在我短短几十秒的瞥视中,他仿佛坐拥一片天空的灯火繁星。
这是什么?沉默之中他在想什么?
原来这里也可以有自由和洒脱。如果我不去四处看,去向上向远处看,将永远意识不到这点。低着头只能看见脚下的地面上的裂纹。天桥上的一切就仿若生活一般。
人生没有淘汰,只是转换舞台。思来想去,如果可以的话很想把这句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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