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终稿-不说再见

10岁那年的深夜里,我躺在上铺却没有丝毫困意。窗帘紧紧拉着,拢住了室内所有昏黄的灯光,我却在此时很想拉开它,冲到冰冷的阳台旁,将那些尚未熄灭的霓虹灯灯光狠狠地撕碎,统统撞到视网膜里去。虽然我的眼前只有那暖色调的窗帘褶皱,但那些看不见的星星紧紧皱着的眉头,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的流泪,都像冰冷的白开水一样,从喝下去的那一刻起就像冰刃,划过我身体内的几乎每个部位。

 

父亲在书桌前一言不发,死板地盯着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蓝光,疲惫的眼睛中布满了红血丝,却看上去没有一点想要睡的念头,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但隐隐约约地好像又完全知道。不愿再去打扰他,我把头缩进被子里,说服自己闭上双眼。

 

睡着就好了,明天太阳一升起,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可惜电话铃声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是一首舒缓的英文歌曲,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风格,平素我都会尽快让父亲接起来,但此刻,我却也不觉得它有多么奇怪了。

 

潜意识里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不要接,不要接。

 

电话铃声戛然而止。

 

“喂?“

 

是母亲打来的,

 

“……“

 

电话就此中断。

 

我听不清对方讲了什么,但我的恐惧却愈来愈深,我知道那必然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当我猛地从床上翻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疲惫的双眼中似乎又多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尽管这个时候,我依旧在期待奇迹的出现。只可惜命运在此刻辜负了我们。

 

“姥爷走了。“

 

是谁在尝试和我说再见呢?

我的泪没有落下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他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去拿酒杯的时候都会被家人嘀咕些什么的时候吗?从那个健谈的他在饭桌上夹的菜越来越少,变得沉默寡言,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任何兴趣的时候吗?从某次我放学回家还是像往常一样想去找他说话,那张曾经他几乎整天整夜躺着的大床上已经没了人影的时候吗?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但不管怎么说,真正直面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肯定知道了吧。那些心里日积月累、潜移默化建设起来的心理防线与种种谎言,也再无什么立足之地,霎时间就分崩离析了吧。

 

在那个平常的、阴郁的周五下午,在前往课外班的公交车上,父亲给我破例买了奶茶,开心的我捧着奶茶坐在后座,双腿在空中晃晃荡荡。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映入我的眼帘,我的笑脸投在玻璃窗上。

 

父亲却像是作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突然开口说,他要和我说一件事情。

 

我心底不禁“咯噔“一声,但我自动忽略了它。故作轻松地转头看向父亲,回想起来,我当时也许用眼神表达出了我并不想知道这个事实吧,但他并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看向窗外,用着我至今为止听过最平淡的声音说道:

 

“或许你姥爷啊,是真的病的很重了。但他自己现在还认为自己的病情是乐观的,你要每天多陪陪他,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后面父亲再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头脑嗡嗡作响,思绪一时间没有了方向。这是真的吗?我没有办法相信。况且那个伴我很多年的姥爷,怎么会突然就病的这么重?我与父亲一起看向窗外,树木依旧在飞速后退,但这一次我希望它可以破例一次,往前进,越快越好,最好可以超过光速,让我倒流回从前的那段时光,倒流回我还不知道这件噩耗的时候,倒流回姥爷还可以陪我说笑打闹,陪我学习,陪我说话的那段一去不复返的光年。

 

猝然间就到了站,我拿上那杯早已变得冰凉的奶茶走下了车,只是从下车以后,我所顾虑的就只剩下家人们会有多伤心,亲戚们失去姥爷后会有多难熬,却一点也没有我自己了。我会失去姥爷吗,姥爷也会失去我吗。

 

 

 

 

到了给姥爷送葬的那一天,我没有去,具体原因有点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在亲戚家给我安排的房间里待了一天没有说话,可能是年幼的我还不太明白死亡的具体含义,也有可能是我还在为那些伤心的人们考虑,总而言之,我还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一天过得好快,夜幕突然拜访,我也刚好趁着这机会躺下来,将头蒙在被子里。看不见窗外的繁星,也见不到那些独属于大城市的霓虹灯了。那些思念与孤独好像不属于我似的,我要闭上眼睛了。

 

可就在困意来袭的前几分钟,我却突然想到课外班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刚准备翻下床去写,就意识到了这不在自己家中,作业本不在书桌上。

 

而且就算作业本在身旁,那个总是耐心坐在书桌旁边戴上老花镜为我指导功课的身影,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

 

我坐在床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小时候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总是耍脾气要姥爷抱着才愿意走,姥爷总是微笑着抱起一脸趾高气昂的我,扛到自己肩上。

 

 

 

“抱到前面那棵大树那里就下来自己走噢。“他宠溺地看着我,我不服气地点点头,还不忘让姥姥拖住他的衣角,让他抱我的时间再久一点。

 

 

 

寒假期间,他陪我在空调房里玩飞行棋,他不会玩,就晚上看我快睡着了的时候,打开灯,翻出飞行棋的说明书自己默默研究。白天玩的时候他故意让着我,我当时没看出来,还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很聪明,他玩了这么多次还是不会走最关键的那几步。

 

 

 

放学回家我偷懒不想学习,他就坐在书桌边督促我。写好一项,我就抬头看看他坐的那个方向,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也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看看我写的字。偶尔还会说我都会写这么多字了,比他厉害多了。客厅的角落里,有他每天存下来的一摞报纸。

 

 

 

出了课外班的门,总是能看见他第一个走来向我招手,后面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概只是先走了两步,或许是急着想和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是想听我用那骄傲的语气和他炫耀我又受到了老师的哪些表扬,或只是想接我回去,想赶紧把我带回家。他每次都早来那么两步,无数个两步加起来是多少步呢?

 

 

 

上学的时候进了校门一回头,还看见他站在原地没有离开。我挥挥手示意他回去,他也和我挥挥手,好像不知道我的意思似的,还是没有挪动一步。我在学校的时间里,他都会干些什么事呢?我脑海中好像有了画面,又好像只是一段陌生的乱码。

 

 

 

这些事情好像历历在目却又远不可及,既熟悉又陌生。来自姥爷独有的宠爱,他们曾经只属于我一个人,淘气的我却不懂得珍惜,而现在他走了,这些本该他陪我一起走过的路,再无他佝偻的身影;这些或许旁人看来会有点羡慕的事情,也不再会有那个人为我做了。

 

我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这才明白之前冷静表现的原因,我不伤心,是因为我以为他还没有走。虽然看不见他,但他好像就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安静的看书,休息,他总会出来再将那般爱我的行为再做一遍的,他可能只是睡着了,这次时间比较久一点罢了。

 

但这次本应他出现的时候他不在,就好像是一场告别。一场残忍的,又飘渺的,告别。

 

那下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我慢慢走两步,再忍不住回头看看那熟悉的校门后面,是不是就只剩下那些斑驳的落叶了呢;那个我熟悉的笑脸,就不可能在进入我的视线了吧。

 

或者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他,在这个不可能的情况下,也可以说明他根本就没有走,不是吗。起码从我的心里来讲,他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先走的。

 

又在痴人说梦了,但这一次我永远也不想醒过来。他若是还在我的梦里与我相伴,那也挺好的。这是一场长久的、自我出生就开始预谋的告别,也是一场从未有过结束的告别。

 

不说再见。他需要陪着我的时间还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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