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终稿——北风的话

“嗳呀嗳呀,你的回忆里到底有些什么呢?”

那是谁啊?

是我自己。——我这么说道,是我自己。我的意识这么说道。他妈的!……但我想让我的意识闭上嘴,好让我的智识再次发挥作用,也就是,让我可以成文的回忆再度从我的理性下流淌出来。

 

星霜荏苒,自夏转秋,再自秋入冬,西伯利亚寒流的脚步近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伴随着吹落银杏枝头落叶的风儿,还有打湿灰色毛衣和茶色马甲的冰雨近了,又近了。每一年都要这样的,而回忆也在风每次的吹拂之中,在冰雨落到地上、凝固、变脆、又融化的往复之中,被风化、被侵蚀,乃至于终于融到了河流里面去,被搬运到了不为我所知道的低地去。更不要说那些并不怎样印象深刻的回忆,恰似沤珠槿艳,稍纵即逝。然而这之中是必不可少的有那些不易被人忽视的沟沟壑壑,像是障子一般,只要拉根绳子,拴上竹栅,就能轻易的收获许多剥离下来的碎片,个中不乏浮白载笔之物。

长歌当哭,我便打算应这声音的方向过去,“到大江大河里去锻炼”,看看能否捞得那一鳞半苔,聊以慰藉。

 

水流就好像狂风一样扑在人的脸颊上,冲击着面部的七窍。水固然是湿润的代名词,不过这样混沌的感觉却催得我想起那使人寒战的北风,北方特有的北风。我的意识也随着汇入了北风,向南追忆到了在L城上小学的日子。人类生来就是具有苦中作乐的本领的,在少年孩子的身上,显得尤其的突出。拿周边的人寻乐子,只要对方不是父母师长,要挨教训甚至于板子的生意,也是常有的事。但就是这类的事情,却似是成为了我越发觉得塑造了我个人人格的这一桩风化物,早已卡在了中游的某处堤坝那里,一直停留到现在,被打磨得溜光水滑。

那时候大约也是秋天临近,刮着北风。——没记错的话,的确是北风。

 

“是北风,一点儿不假。班级的窗子是向北的,故而采光不好,风反而不小。”我自己的声音响起来,不过是在肯定我的回忆。我踏实地接着想下去。

 

L城是那种最为典型的北方小城。有着个别的面子工程,闲置的住宅楼还有廉价的欧式建筑物。学校里的环境也正是一般般,能够有定期的音乐也与美术课已然让我倍感开心了。我们的教学楼在学校的南侧。刮北风的时候,处在三楼的高年级教室自然都是要关窗户的,只有那么几个在暖气片边上,且受不得一点儿热的壮小伙子才会叛逆地把窗子打开,过不久便又稍微掩上那么一点。而到了下雪的时候,可就没人再开窗子了。窗子是不大清晰的,但起码可以看得到对面的教学楼、楼底下的主席台和其后伸直了枯枝的树们——大约有几棵高的是桦树,其他的都是杨树吧:不然春日里的飞絮实在是不好解释。树们较L城里其他的树落叶子并不晚,许是行道树要受了大街上的热气,更晚察觉冬天的来临;而学校里的这些树早早的就受了冷风的吹拂,也是一年比一年强壮了起来。——但愿如此呀,我这么想。

 

我们班上的G同学一向以来就很沉默寡言,个子也并不高,于是在平时就已经受着那些要被很多人当做“人之初,性本恶”的证据的同学的嘲弄和挤兑。倒不如说自打一开始G同学在班上得以被人所认识就是因为这样的特点——当实在平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却反而在众人里面显出不凡来,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些能言善辩者所要大大的寻求自己的优越感而发出的刺耳的攻击。但谁也没想到会以那天那样的形式爆发出来,许是拥挤的班级和昏暗的冬天的环境滋生了这种孩子的“恶”?我并非心理学家,尚不得而知。

 

本来我在L城是难得的好学生:先不谈那些所谓教育家们谈的“由中学回望小学,自然觉得曾经的优秀”,但成绩确算得上数一数二;又因为自小被母亲教育的好,从来很少沾染其他学生当中的脏话和小帮派之流。但……

“说的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我自己来打断自己了,不由得微微低了低头。这种话说多了,未免有给自己开脱的意思;但是叫不熟悉的人听了,反而更觉得这事情是我小学生活里一个莫大的污点。

 

一时间不知道是被北风吹上了兴致,抑或是我终于屈服于了那些士人说的“本恶”的“性情”,也加入了随着北风乍起的这股子朽叶开始口嗨。我从同学那里听来这两个雅号的时候,也一反常态的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反感或是尴尬,更不用说劝阻:这件事情至今还在让我纳罕,我的所受的教育里,是否真的有对这一方面极大的缺失。直到黄昏时分乌鸦随着晚蝉开始鸣叫,我走出校门的时候,依然像是在舞台上作什么单口相声的演出一样颇为骄傲的说着那些话——G同学应当就在前面。我看到了。当时的天空是橙色的,地面也被洒上了薄薄的一层橙色一般,我举目所见,都是橙色的,很是让人印象深刻。然而我却还是没有注意到前面G同学佝偻着身子的影子:因为他根本没有回过头或者作出什么多余的动作,我们几个就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或者作出什么多余的动作。

 

“那个时候北风其实已经停了吧。——我不记得了。”我自己托着下巴,脸上带着嘲弄。

对。大概已经停了。所以没人需要把脑袋缩在领子里。G同学也没有吧?——但我觉得他是低着头的。我看不出来,但我隐隐的这么觉得。我开始无比的庆幸我当时有这样的一种想法。

 

事后我便就当那是枯燥无味的冬日小学生活里一个不足道的插曲。

直到翌日就终的时候,班任老师叫我去一趟办公室。在那个时候,本以我的身份是不必担心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前的几次去办公室,大多是商量事情、借我的书本作为教具,抑或者是沟通学习的问题,而罕有一次是拉出去批评。此时老师的神情又平和,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值得害怕的理由。

“但你那时候的确察觉到了一样吧。”我自己啜了一口水,也是一般的平静。

我于是发起抖来。这话一点不假。因为我走进那扇很明显是手工涂刷的、米黄色的涂料成液滴状留下来的形状彻底定格在门角上的木门的时候,知道要找我的人并不是任何一位老师。眼前这个女人,据班任讲是G同学的母亲。窗户紧闭着,然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如是种种,我直到从年级办公室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才终于开始尝到所谓早已停了的北风在舌头上留下的味道,然而又并不十分清楚:因为如果G同学的母亲能够痛骂我一通,以至于要对我拳脚相向而老师们不得不拉住她才让我得以保全的话,我便能很清楚的体会到这种味道即是胆怯的泪水、那样的涩苦发咸的味道。

 

然而,她却只是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教我实在不要这样做了,以后要多多注意,云云。……甚至没有提及老师提及的那些,“你贵为班级干部”,如何如何的话。这反而教我对枯叶的味道再一次迷茫了。我几乎不记得当时我自己的样子——大约没有出汗?没有出汗的吧。只是不住的点头如捣蒜。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面对G同学,都有若寒蝉仗马,不发一言,浑浑噩噩的;莫不如说,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那个时候的事情了,而唯独只记得这次我没能品尝出枯叶和北风味道的遗憾、苦涩与痛楚的情感。

 

直到现在,我终于开始对那个时候我的寒蝉仗马而感到追悔莫及了。也许是终于摆脱了士人们所说“乳臭未干”的“本恶”之性,或者是对于社会上的某些概念有了清晰的认识,暂时的掩盖了这样大的瑕疵——总之终于开始有了深切的悔意,念想着自己的为人一寒如彼,而竟也没能为G同学做出些道歉之类的补偿。

“若是不肯……”我自己决定沉到地底下去了,临走的时候留下来这样一句话。

 

沧海横流,之前的班级同学也已经各奔各方,G同学也不例外。我曾经也本着最坏的角度,想着他也终于肯开口言说自己的时候,会不会提及我这个应得砭骨锥肤之痛的人如何的随了大流,给他造成了那样负面的经历——甚至于他从彼便更加消沉下去了?我不敢想。我难以想象如若我真的造成了最坏的结果,自己又当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个被自己虚构出来的个体。后来我又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既然愿意告诉他母亲,那便不至于就此消沉下去的。”我不无惋惜的想道。我虽然一开始愿意点点头附和自己的说法, 然而却又很快意识到这种想法除了帮我自己造成的后果,抹上一层薄薄的白泥之外,似也没什么大的用处。

在那后来,在来到B市的几年有余之后,每每碰到待人接物的大事情,我也渐渐的开始以我最谦恭的态度去做:能不出声的就不出声,能出小声的就不大声。——有时候可能我也会暂且屈服于“本恶”的“性情”,违反了这样的准则;但依照曾经的某次父亲给我的评价“遇上事情什么都讲不出来”,似乎践行得也不算差劲。

 

七月流火,以至于黄叶风流云散,又是即将入冬的时候了。而这样的季节里回想起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能让人高兴起来。但是我有时候也更坚信:不那么让人高兴的东西是比让人很是高兴的东西汲取得到更多经验的。但唯有这件事——这桩硕大的风化物,除了给我带来长久的经验之外,还随着北风给我送来阵阵的悔意,让我就此落下了轻易不愿对其他人说些内在的事情的毛病,以至于到了连我自己在有些时候都不确定我到底是否产生过那样的念头的程度。如果这是需要克服的,我倒很愿意去克服。我不时觉得,就让水流像秋风一样吹开我意识的皮肤,呕血再把这段话抄写一遍,是一种消业赎罪最好的手段。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G同学会不会再去到一个地方,即使在秋风的吹拂下,枯叶也能和晚菊并存的地方。L城本不大,而B市确实也不小,这样一个地方却真的难找。只好衷心的祝愿他可以吧。

 

浪花把我送上岸来了。我决定让满身的水迹自然风干,以便让我多多回味一下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再满心的投入进去的河流与低地的味道——那是一种浓厚的土壤和青草的味道,有时候夹杂着凛冽的冰霜和扎人的石屑。

 

 

p.s.:一切正在不言之处。说是回忆录,录给谁人所见也不一定。

我战栗且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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